“戒奢從簡”:宋代飲食風氣與節儉觀念的提倡

讀史札記】

宋代是一個商業經濟空前繁盛,物質生產水平獲得極大提升的歷史時期。包括糧食、蔬果、肉類等在內的各種飲食物資相對豐富,加之隨着海外貿易往來的日益勃興,飲食文化交流漸趨頻繁,極大地豐富了民衆的飲食生活。這一時期人們在獲得物質滿足的同時也產生了奢侈浪費現象:日常飲食生活中“食不厭精,膾不厭細”成爲常態,飲食製作過於求精求新,貪圖物質享受、耽於宴樂者十分普遍。對這些現象,時人有所警覺,並從不同角度進行反思和勸誡,提倡飲食節儉觀念,以期“戒奢從簡”,重塑良好的飲食習慣風俗觀念。

宋人王栐在記述世風世俗時指出,趙宋立國之初,崇尚儉樸作風,少見以金銀等貴金屬製作日常器用文人士大夫也少有以侈靡相互誇耀逞勝者,公卿之間以清儉爲高風亮節。然而到北宋中期,國家承平日久,社會風氣逐漸發生改變,飲食奢侈浪費成風。神宗元豐年間,社會上已有不少人不顧謹身節用之道,“以惰爲樂,以侈相驕”,日常飲食講究精緻細膩,“一人而兼數人之食,飲酒宴樂、遊蕩無度”(《宋朝諸臣奏議》卷98),奢侈浪費現象相當嚴重。司馬光也注意到社會風氣的巨大變化,指出“近歲風俗尤爲侈靡”,官僚士大夫宴請賓客,酒必要國家內酒庫所供,果餚追求遠方珍異品種,食物講究品類豐富,飲食器皿擺滿席案,“以華靡相勝”“以奇相曜、以新相誇”(《司馬光全集》卷69),婚喪、奉養、服食、器用等毫無節制。王安石指出,一旦天下以奢爲榮,以儉爲恥,則“富者貪而不知止,貧者則強勉其不足以追之”,相互效仿,奢侈浪費積習難改(《臨川先生文集》卷39)。南宋時期,社會上也一度風俗好奢,人情好勝,“競尚華居競服靡衣,競嗜珍饌,競用美器”,同北宋初年清儉的社會風尚不可同日而語。

宋代,人們對豐盛飲食的追求,不僅體現在鮮香誘人的味覺體驗,還包括精巧美觀的視覺享受,尤爲突出者即當時所謂的“看菜”。宋人飲食聚會之際,席面上往往陳設一些裝飾物,或是食品,或是器用,北宋時宮廷舉行盛大宴會,所列裝飾物亦有看食、看菜。御宴席面上,每分列環餅、油餅、棗塔爲“看盤”,次列果子。爲表示對遼朝使者的特殊禮遇,額外增添豬、羊、雞、鵝、兔、連骨熟肉等,以小繩束縛,作爲“看盤”。南宋時人們宴請賓客,於佳餚之外,或別具盛饌,或饋以生餼,或代以緡錢,皆不食之物,作爲“看菜”。席面擺設“看菜”本源於一種古老的禮儀,所設食物皆可食用。但後人曲解古禮本意,只供觀看而不食用,無疑是對食物的極大浪費。此外,宋人飲食過於求精求新,熱衷對食物進行裝飾、雕刻等加工,對食材精雕細刻、製作奇巧造型,奪人耳目之餘必然造成食物的浪費。司馬光就認爲世人果餌而刻鏤之、朱綠之,以爲盤案之玩,是“以目食者”的做法,不值得稱道。

面對宋代社會飲食奢侈浪費現象的日益嚴重,一些有識之士有所警覺,呼籲節儉飲食、倡導清儉食風者不斷涌現。尤其是文人士大夫羣體,以筆爲器,以文爲據,對此類不良飲食風氣從各個角度進行勸誡和警示,力圖使節儉飲食不僅成爲一種生活習慣,而且也作爲一種共同遵守的價值觀念根植於社會各階層的內心深處。

“儉,德之共也”,“侈,惡之大也”。宋代文人多從“儉以養德”的角度出發倡導節儉、反對奢侈。羅大經指出“節儉之益非止一端”,並從節儉“養德”“養壽”“養神”“養氣”等幾個方面進行闡發,特別強調“儉則不貪不淫,是可以養德也”,大力倡導“戒奢從簡”的生活理念。“以儉立名,以奢自敗”,節儉是立德之根本,也作爲評判個人德行的重要標準逐漸深入人心。呂蒙正出身貧寒,位及宰相之後講求美食尤其喜食雞舌湯。一日遊賞後花園遙見牆角雞毛堆積如山,隨行者趁機提醒:“雞一舌耳,相公一湯用幾許舌?食湯凡幾時?”呂蒙正幡然悔悟,自此不食雞舌湯,並及時檢省自身德行。南宋大臣李綱功勳卓著,但私藏頗豐,飲食生活奢靡,“每饗客,餚饌必至百品;遇出,則廚傳數十擔”,因此受到人們的批評,世人認爲他奢侈浪費過度,有德不配位之嫌。

帝王作爲整個國家的最高統治者和領導者,上承天命,下理萬民,一言一行皆可爲萬民垂範。時人認爲帝王飲食習慣不僅事關個人德行修養,而且與國家治亂興衰相關,以飲食節儉規諫帝王的現象相當普遍。北宋名臣範祖禹認爲,“古之聖帝明王莫不以儉爲美德,侈爲大惡”,規勸帝王儉以養德,避免奢侈靡費。韓琦曾經建議仁宗皇帝提防“內患”,其中就涉及“浮費靡節,橫賜無常”(《東都事略》卷69)等內容。蘇軾提出身爲人君“廣取以給用,不如節用以廉取之爲易也”,倡導德行節儉(《東坡應詔集·策別》)。曾鞏也有類似觀點,在論及國用之時力倡節儉爲先,認爲“用之有節,則天下雖貧,其富易致也”《元豐類稿·議經費》。南宋大臣胡銓在《經筵玉音問答》中記述了與孝宗飲宴對話的情形。宴席間孝宗提及“子魚”味道鮮美但需節儉食用,受到極口稱讚:“陛下貴極天子,而節儉如此,真堯舜再生”。紹熙初年光宗即位,彭龜年上疏分析南遷以來面臨的窘迫形勢,強調國家之所以睏乏,軍民之所以窮悴,士大夫之所以驕墮,皆由一“侈”字起,“侈生於逸,逸生於豫,日益滋長,恐致蠱敗”,規勸新帝戒奢從簡。

爲了達到勸誡和警示效果,以文人爲代表的有識之士往往渲染因果報應,縱觀宋代文人詩詞及文集,記載因飲食奢侈浪費而遭受報應者比比皆是。《歸田錄》記載名臣寇準少年富貴,夜宴飲酒無度,燃燭通宵達旦毫不顧惜,以致廁所裡燭淚落地成堆。而歷仕真宗、仁宗兩朝的杜衍爲人清儉,任職期間不曾燃用官燭,僅用油燈一炷。後來杜衍“壽考終吉”,而寇準晚年卻遭南遷之禍,客死他鄉。對比之下,歐陽修認爲“雖其不幸,亦可以爲戒也”,傳遞出的就是“儉能善終、奢有惡報”觀念。洪邁在《夷堅志》一書中多處敘述因飲食奢侈浪費而遭受報應的事例,用“過度奢費必遭天譴”來警誡世人。如紹興年間,鎮江有一酒官,沉湎於飲宴會客,“務以豪侈勝人”,數年之後落魄潦倒,乞討爲生。面對前後際遇的巨大反差,他痛悔不已,承認“天實折磨,何所追悔”。

隨着對節儉理念、戒奢意識的逐漸認同,宋代士大夫不僅將其視爲建立個人良好品德形象的要求,而且強調家風節儉樸素是子孫後代福澤不衰的重要保障。名相寇準作風奢侈,子孫後代“習其家風,今多窮困”,被作爲奢侈敗家的典型,成爲士大夫自我反思和規勸教育後人的案例。司馬光在《訓儉示康》中列舉了諸多奢侈浪費而導致家道衰落的事例,明確提出“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意在勸誡後人謹守節儉之道,避免沉湎於奢侈浪費的生活風尚,這句話逐漸傳播開來併成爲後世宣揚節儉理念的警句名言。不僅如此,他在生活中也厲行節儉,以身作則,講學期間亦只“一杯、一飯、一面、一肉、一菜而已”,飲食相當簡樸(《江行雜錄·說纂七》)。陸游在《放翁家訓》中諄諄教導後世子孫,凡飲食但當取飽而已,“彼多珍異誇眩世俗者,此童心兒態,切不可爲其所移,戒之戒之!”個人和家庭之外,鄉里地方在樹立鄉約規範時,同樣將節儉作爲重要內容廣爲宣傳,教化鄉里。鄉賢呂大鈞在《呂氏鄉約》中明確提出所謂德行“不修之過”,其中即有日常用度毫無節制,過於侈費以致“不能安貧而非道營求”,具有潛在的損身敗家風險。再如時人舒嶽祥所謂“粗茶淡飯是家風”(《閬風集》卷2)等安貧樂道理念都成爲規勸鄉民謹守節儉生活作風、穩定社會秩序的箴言。

總體來看,面對飲食奢侈浪費現象,宋代士大夫從個人、家庭、鄉里社會乃至國家興亡的角度進行闡釋,宣揚戒奢從簡的生活理念,努力營造“儉以養德”的社會氛圍。經過不斷的宣揚與倡導,廣大民衆逐漸接受“節儉爲美”的德行規範。“一粥一飯,當思來處不易;半絲半縷,恆念物力維艱”(《朱子治家格言》)等成爲上至帝王將相,下至黎民百姓信服遵循的至理名言,時至今日依然發人深省。

(作者:紀昌蘭,系信陽師範學院歷史文化學院副教授,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項目“宋代宴飲研究”〔20FZSB029〕階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