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漂9年搬家14次,我最終在加拿大安了家

*本文系本站看客欄目出品。

2006年7月,我從大慶石油學院(現東北石油大學畢業,開始爲找工作做準備。

此前我也想過讀研,奈何家裡條件不允許:父親沒有正式工作,我和姐姐從小跟着他,披星戴月進入東北林場砍樹。他怕我倆跑丟,經常一邊砍,一邊在深林裡呼喊我們的名字;記憶當中,我們是一直搬家的,從老王家搬到老李家,半年後又搬到老孫家,跟別人共用一間屋子,睡南北炕,中間只隔個簾子。

我和父親在吉林老家。

“好好學習,纔能有出路。”父親曾百般囑咐。2002年,我以超過吉林省重點線30分的成績,考入大慶石油學院電信專業,大四那年找了份兼職,給一個女孩當英語家教。她家的裝修亮瞎眼球,衛生間馬桶的開關我就找了半天。聽說她父母已經辦好了加拿大的投資移民,高考完就送她去蒙特利爾。那是我頭一回聽說“蒙特利爾”。女孩眉飛色舞,跟我暢想西式風情。我偶爾尷尬笑笑,就是聽個熱鬧。畢竟,我只是爲了那200塊補習費而已。

在大慶上大學

聽聞長三角電子廠衆多,那年7月,我踏上開往蘇州的火車,進了吳江某電子廠。這份工作只維持了兩個月——聽宿舍裡幹了6年的大哥說,廠子是臺灣的代工廠,“副經理”以上基本全是臺灣人,職位最高的大陸人就是我們科長了——他幹了快15年了,爲人處事還如履薄冰。每天上下班,還解褲腰帶、過安檢門,起初新鮮,後來漸漸有被侮辱的感覺。

於是,我年少輕狂辭了職,帶着一隻大編織袋,從蘇州奔往北京

在北京,沒搬過5次家不足以談人生

2006年11月,北京站熙熙攘攘,空氣中是希望的味道。按照哥們小卡的囑咐,我坐13號線到知春路下車。等他來接的間隙,我貪婪地環顧四周,想起父親的另一句箴言:“男孩子闖一闖,沒什麼壞處。”

當時唐家嶺還是一片荒蕪,農民修起了三四層的小樓,每層隔出十幾個格子間,廁所是公共的,冬天漏風,夏天惡臭。我和小卡住進了其中一間,月租300塊。

也不知道誰給我灌輸的思想,總覺得外企高人一等。我每天去網吧投簡歷,一門心思想進外企,2007年初,還真被一家總部在新加坡公司錄用了,職位是軟件測試工程師,負責測試攝像頭

2007年拍攝於北京

工作確定後,住在唐家嶺多有不便,我跟小卡互道珍重,拎起編織袋,搬入肖家河一處格子間。和我合租的是大超,大學四年睡我下鋪的兄弟。大超喜歡周星馳,畢業後也離開了遼寧,開始北漂

經過幾次面試挫敗後,有天,大超“啪”的一聲,往我上鋪扔了一個紅彤彤的證書。

“這啥玩意兒?”室內燈光昏暗,看不太清楚寫的什麼。

“哥們兒也是有身份的人了。”大超仰脖衝我說。

我打開一瞅,封面印着“演員證”,大超說這是花了100塊錢辦的,可以去做羣衆演員。

“你要進軍娛樂圈啊?”

“嗯呢,反正閒着也是閒着,王寶強不也是羣衆演員出身麼?說不定哪天哥出名了呢,要我簽名你得抓緊啊。”他很認真。

“行,超哥加油,我等着那一天。”我深吸一口煙,臉上露出不屑和尊重並存的複雜表情。

大學的幾個哥們幾乎都在北漂。右二是大超。

我上班的公司在海淀區萬泉莊,試用期工資只有1800塊,衝着外企、寫字樓、白領的光環,我不計較。

測試組有個本科應屆畢業生,一開口就知道是北京人,每次出現在工位上時,總是氣定神閒,透着一股自信。後來他教給我不少東西:安裝各版本的操作系統、備份50多個GHOST鏡像、一鍵還原系統、硬盤分區、調試測試環境……我自愧不如——早知道就報考北京的大學了,即使再爛的學校,4年的北京生活也定能教會我更多東西。

轉正後工資是2500塊,依舊不夠開銷。畢業後要還助學貸款,我兜裡窘迫,只好靠着套現和透支信用卡來維持——從X商銀行的信用卡刷出錢來,有一個多月的還款空檔期,再從農X銀行的信用卡刷出錢去,補X商銀行的窟窿,根本沒有餘錢給吉林的父親補貼家用,但父親則逢人便說:“我兒子大學生,現在北京上班了。”逢年過節面對親戚鄰里,他笑得越得意,我心裡越不是滋味。

有天,我回唐家嶺找小卡,指着隔壁上地中關村軟件園的樓羣,信誓旦旦地說:哥將來有一天肯定會在這裡工作。

2008年我曾在VIMICRO工作過,蹭了一張照片。

都說在北京,沒搬過5次家不足以談人生。北漂半年,我就搬了6次,每次基本都是10分鐘可以打包走人。

2007年2月,大超找了一份做電路板組裝的工作,爲了上班方便,我倆搬到了青龍橋附近那片等待拆遷的老平房。下了公交,要彎彎繞繞經過一段廢墟才能到達出租屋,好多次我下班路過,總有花枝招展的女同志跟我眉來眼去。

住了一個月,我倆又決定搬家,理由是“人員太雜”。搬到哪兒,想不起來了。

4月,我跟大超分道揚鑣,搬去了五道口威盛大廈對面的衚衕裡。每天清晨從羣租房出門,擡眼就能望見天價的華清嘉園小區

這次和我睡上下鋪的人叫大寶,是大學同寢的鐵哥們,四平人,大學時期,我們總愛開他玩笑,說他是四平精神病院跑出來的——但凡一個有正常思想的大學生,都不會在思想政治課上一本正經、磕磕巴巴地提問道:“老師,我們學這東西有啥用啊?”

2007年,在石油大院羣租房。

2007年6月,我搬到地質大學旁邊的石油大院,弘彧大廈的旁邊,住着月租400塊的上下鋪,跟大超重新聚到了一起。

原本的兩居室被隔成4間。推開隔斷的門板,嘎吱一聲就能頂到牀沿。做菜的油煙混合着廉價香菸的氣味,在封閉的空間裡發酵,我懷疑過敏鼻炎就是那時得的。

大超喜歡在起點網看小說,如癡如醉能熬一宿。我則刷《老友記》,看佟大爲馬伊利演的《奮鬥》,裡面有句臺詞:“如果我一輩子窮困,你還會愛我嗎?如果你一輩子努力,即使窮困我也還愛你。”

看到這裡,我狠吸一口。彼時,我的高中女同學嫁給了一位部隊大院的小夥對方在北京有房有車,在航天局機構工作;初中同學的女友在北師大讀博,兩人情投意合,在小西天附近買了房子;還有一哥們,畢業後爸媽掏了首付,在回龍觀置辦了一套房子,只需要他還月供。

而我拿着2500元的月薪,早已被房價遠遠撇下。

在北京遊玩

“夜晚的北京萬家燈火,星星點點中何時纔有我的家?”我問大超。

他白我一眼:“洗洗睡吧,明天還得上班。”

“我談戀愛了,發現女友薪水比我高不少”

電腦右下角的企鵝一直在閃動,點開看,是小卡的留言:“8月份打算去北京周邊hiking和橋降,你有時間參加吧?”

“大概多少花費?”我單刀直入。

“AA制,沒多少,就火車票和農家樂飯錢。有個老外朋友,有專業設備,你要是去,咱倆去他那碰個面。我同時上網發帖子,看看還有沒有一起去的。”

“好,去!”那些年我癡迷英語,一聽有機會口語,就答應了下來。

同行的有8個年輕人,其中包括小卡的2位朋友,1位我們的初中女同學,老外Derek和他的中國女友,還有兩位在水木社區跟帖的女生。

hiking大合照

兩位通過論壇報名的姑娘,一位特別愛說,一位特別愛笑。

愛笑的那個叫小花。第一次聽到她的笑聲時,我首先想到的是“黃鶯出谷”。別人說啥她都能戳中笑點,彷彿那是一種發自內心的開懷,讓人心情也不自覺愉悅起來。

當晚,我們在河邊宿營,夜裡淅瀝瀝地下起小雨,早晨起來,涼意襲人,小卡呼大家去旁邊的橋上速降。我自告奮勇,美其名曰給大家做個表率,現在想來,難免有出風頭的意思。

那次一別,我對小花有了莫名的感覺。上網時,總期待電腦右下角一閃一閃的QQ頭像是她。

我和小花的合照

那段時間,日子四平八穩地過着。一天,滿臉青春痘的組長突然宣佈,他要調去新加坡總部上班了。新加坡啊,我除了“鞭刑”,其他一概不知,除了羨慕就是感慨。北京小夥老氣橫秋地拍拍我:加油,好好努力,麪包會有的。

回到合租房,地質大學的小胡約我去弘彧大廈門口擼串。夜晚的北京繁華喧囂,風中瀰漫着孜然羊肉的味道。饕客們推杯換盞,都在指點江山。酒過三巡,我吹噓公司的趣事,感慨生活不易,小胡則夢想着畢業後幹一番事業,怒罵着操蛋的大學生活什麼時候能結束。我倆你來我往,羨慕着對方。

9月29日,一行人又相約去密雲白河hiking。這次我答應得很爽快,因爲聽說小花也去;11月23日,相識整三個月後,我和她確定了戀愛關係。

我們一起見證了2008年北京奧運會。

2008年6月,我告別大超,和小花搬進了紫城家園一處“三改五”,月租700塊。

戀愛後,我才知道有個衣服牌子叫做VERO MODA,而她一畢業就比我工資高很多。我開始把頭髮剪短,不再靠倒騰信用卡來維持生活,我想脫貧,我想有個自己的小窩。

2008年,我收到國內一家知名芯片研發公司的面試通知。面試官是位測試經理,說話言簡意賅。

“簡單介紹一下你的工作經驗吧。”她笑笑說。

“你好,我畢業1年,目前軟件測試工程師在職,主要負責測試攝像頭的應用程序和驅動程序……”我心裡突突地緊張着。

“剛畢業一年,爲什麼就要跳槽呢?”

這個問題我早有預料。

“貴公司是芯片行業翹楚,我現公司的攝像頭產品用的就是你們的芯片,產品和軟件我都比較熟悉。至於爲何要跳槽,實話說,一是覺得芯片是所有產品的靈魂,希望自己能夠學習並且貢獻一份力量。第二是,我談戀愛了,發現女朋友的薪水比我高不少,我要更加努力工作,提升自己的價值。”

她沒想到我會如此坦白,咯咯地笑出聲來。

我順利拿下了offer,在全是歸國碩博的公司裡,成了爲數不多的本科員工之一。爲我高興的同時,小花也在不久後跳槽到了我夢寐以求的中關村軟件園,薪水又高我一等——儘管和同齡人相比,我倆的薪水都談不上高。

我們的結婚照

2011年,我們領了證,在北醫三院驗血那天,醫生宣佈小花懷孕了。

“咱得抓緊去婦幼保健院排隊建檔了!”新生命的到來讓我興奮不已,但俗話說得不錯,貧賤夫妻百事哀,很快,一系列問題便接踵而至。

“有能耐,你自己整租啊”

“7月是預產期,咱們又得搬家了。”一天,小花對我說,語氣裡稍有怨氣。

“嗯,等過了農曆年,我出去看看房源。”我搪塞道。

“我看了,整租都好貴啊,一個月至少四五千塊錢。”她補充一句。

“再貴也得租啊,帶着孩子哪能還合租呢?我多逛逛同城論壇,問問中介吧。”我信誓旦旦。

北漂9年,搬家幾乎是我們的生活基調。從龍鄉小區、紫城嘉園、清河南鎮、二里莊、霍營、安寧北里、清緣東里、安寧裡南小區,到強佑新城,算起來基本每年搬一次。

住在紫城嘉園時,我倆還被黑心中介扣了押金。合租的5家鬧到了朝陽區派出所,只見中介翹着二郎腿,笑呵呵地抽着煙,一看就是所裡的常客。民警讓我們自己協商,硬生生耗了一下午也沒結果,大家紛紛敗下陣來。都要上班餬口,跟他們實在耗不過。

居無定所之餘,小花的身體狀況也堪憂。在孕期5個月的例行產檢中,她被查出“宮頸機能不全”,險些流產。那陣子,她一有時間就逛媽媽論壇,惡補知識,在孕酮和雌激素的作用下,經常看着看着就開始情緒低落,憂心忡忡:

“奶瓶、奶粉、學習筷、牙膠、輔食機,X寶買,不放心,在實體店買,又貴。”

“坐月子怎麼辦呢,你只能休一兩週,我產假也只有4個月,之後上了班,誰來照顧呢?沒有幼兒園願意收這麼小的嬰兒,再說,我也不放心。”

“還有啊,沒有北京戶口,以後孩子上學怎麼辦呢。”

……

“哎呀,你就別想啦行不?先把身體調理好比什麼都重要。”我強裝鎮靜,擠出笑容給她捏捏肩膀,自己卻陷入沉思——這些問題,我居然從來沒想過。

在之後的日子裡,問題如同巨石,逐塊壓在身上,終於,在大年三十那天,我倆因一件小事徹底崩潰,窩在次臥裡狠狠地哭了一場。

那時,我們蝸居在二里莊的次臥裡,主臥是我大學同學和他女友。起初相處還算愉快,但他倆每回洗完澡,總會弄得浴室地板上全是水。小花懷胎數月,我怕她摔倒,提醒過2次,對方依舊我行我素。

有天,我再次好言提醒,結果同學的女友急眼了,懟了回來:“有能耐,你自己整租啊。”

我一向不敢與人爭執,只好強忍着火氣回了房間,開始上網找整租的房源。

那時,北京的房價已經“起飛”,對我來講,買房是不大可能了,除非中了彩票。但爲了老婆和孩子,我必須另謀出路。

和衆多北漂一樣,原本我們打算在北京再工作幾年,掙點錢,實在不行就回老家生活。

然而我是個愛折騰的人,覺得技多不壓身,戀愛後便撿起了《新中日交流標準日本語》,試着重新回爐,參加日語等級考試

2010年,我又琢磨起留學美國,沒事就泡太傻論壇啃英語,考GRE,但工作太忙,紅寶書背了又背,基本上止步於abandon,GRE考了兩次,同樣鎩羽而歸。

小花也試過考北京的公務員,發現同樣是條死衚衕。

2014年,在公司上班。

2011年8月,天氣燥熱。小花挺着肚子,把我拉到朝陽區某會場,參加一個關於加拿大魁北克省技術移民的講座。我當場吐槽:

“移民,那得需要花多少錢啊!”

“中介都是騙人的,說得天花亂墜,你交完錢,就是菜板上的魚肉了!”

“再說,我們出去後,能幹啥啊?”

……

但爲了慰藉小花,回家後我還是查了相關政策,評估了可行性後,花了將近2萬人民幣,報名了北京的法語課程。

實話說,當時我仍舉棋不定。移民論壇裡,一邊是移民中介把海外吹成人間天堂,一邊是移友現身說法,說出國後找不到正式工作,只能到餐廳端盤子。親朋好友也不看好:這玩意兒哪那麼容易?都是有錢人的遊戲。

一天,同事凱西問我:“國內交通便利,各種美食美景,生活得挺安逸的,爲什麼要跑去陌生的國家重新開始呢?”

她是公司上海分部的銷售,考過英語專八,我經常向她請教英語,便漸漸熟絡起來。

“那可能是因爲你有上海戶口,父母也都能伸手幫忙照顧孩子,所以生活壓力沒那麼大。”我試着從她的角度來解釋,“而且你們在上海有自己的房子,還2套呢,跟你比不起。”

“哎呀,位置比較偏遠,又不是什麼豪宅,國內的工作機會多,賺錢機會也比國外多多了啊。”她岔開話題。

“話雖如此,賺錢機會再多,我沒那能力、沒那頭腦也沒用啊。”這是我的心裡話。

“那加油啊,繼續折騰,等你的好消息!”她不再和我爭辯了。

參加雅思宣講課

上課地點在萬泉莊附近,週六日全天,爲期一年。我500學時,小花300學時,她挺着肚子跟我一起上課,午餐就在周邊的蓋飯小餐館解決。

學法語同樣是從26個字母開始,我們需要忘掉英語,從零開始學習發音。看法國電影、聽法語廣播,還要隨時隨地聽音頻資料磨耳朵。這種沒有娛樂、沒有假期的日子,整整過了一年。

完成了500學時後,我開始備考,跟其他小留學生一樣,背單詞、刷題、準備口語語料。在北京語言大學的第一場考試並不理想,又備戰了幾個月後,我前往青島法盟再次考試,最終取得了口語B1、聽力B2的TCF成績,之後火速整理公證材料,提交了加拿大魁北克的技術移民申請。

早前已有傳聞說,加拿大的移民政策開始收緊,對語言的要求會越來越高。我的材料提交後,就如石頭沉入大海,沒了音訊。

我的法語成績

“難道要兒子重蹈我的覆轍麼?”

2012年6月,我在安寧莊北里整租了一個55平米的兩居室,月租3300塊。7月末,兒子出生了。

我沉浸在初爲人父的喜悅中,挑了個日子,連夜請假趕回吉林,準備給孩子上戶口。然而,當我把證件擺在片警的面前時,我笑不出來了。

“辦不了,孩子上不了你的戶口。”民警瞥了眼我的戶口本,頭也不擡,把證件往回一推。

“爲什麼呀,我這大老遠的從北京趕回來,我……”

“北京趕回來怎麼了,不能落戶還是不能落啊,你這不符合政策。”他打斷我的話。

“我是土生土長的吉林本地人,大學畢業後戶口又從大慶遷回咱吉林,有什麼不對的嗎?”我有些暴躁了。

“你這戶口本只有你一人,爲什麼你是戶主,你不知道嗎?”對方反問,“你這戶口是掛靠的!”

“掛靠什麼意思啊?”

民警白了我一眼:“你不是本地常住人口。”

後來他還說了啥,記不清了,只記得費解、委屈和憤怒一股腦涌上心頭,那一瞬間,孰對孰錯已經不重要,從小四處漂泊的我,再一次感受到無依無靠,彷彿一棵野草,隨風飄零。

而後來發生的一次意外,更是成了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經過一番周折後,兒子的戶口最終落到了陝西,小花的家鄉。

小花的產假結束後,我們在社區請了保姆,開銷很大。2013年春節,父親主動跟我們講:“過了年就別請保姆了吧,糟蹋錢,我給你們帶。”

那段時間,我白天上班,晚上覆習雅思。恰逢公司和一些國企甲方打交道,有時甚至連按一個電源按鈕的事情都需要我專門跑一趟,每天忙完工作、家務和學習,往往已是夜裡11點;週末則是無一例外在家自修,沒有娛樂不說,最熬人的是被霧霾加重的過敏性鼻炎——每隔兩週準時犯病,一連十幾個噴嚏,頭暈腦脹,眼淚止不住地流。

面對生活的一地雞毛,我像個異類一樣在北京苟且着,父親願意來搭把手,自然是救我於水火之中。但照顧孩子是個心細活,我不確定,幹了一輩子重活兒的父親,能否應付得來。

年近七十的父親,推着7個月大的嬰孩,我常常提心吊膽。

一個普通工作日,我鼻炎又犯了,請假回家,硬挺着複習雅思。父親推着嬰兒車,在樓道里轉圈哄睡。忽然,門外傳來“哇”的一聲慘叫。

“怎麼啦?!”我火速推門出去。

父親一臉懵,嘟囔着:“不知道啊。”

兒子撕心裂肺的哭鬧早已響徹整個樓梯間。我定睛一瞧,父親嘴上的香菸沒了菸頭,低頭一看,兒子的脖上已經被燙焦了。

我的心一下就沉了下去。之後的場景,不想回憶了。

奔往醫院的路上,兒子在我懷裡抽泣了一路,我的眼淚止不住簌簌往下掉,忙碌的工作,糟糕的身體,移民的挫敗,亂成一團的家庭瑣事,那一刻,所有的委屈翻江倒海地涌上來。“難道要兒子重蹈我的覆轍麼?”想到這裡,我繃不住了。

陸續跑了3家醫院後,才找到願意收治的積水潭醫院。醫生定級爲二度燙傷,包紮處理後對我說:“小夥子,你慶幸吧,還好只是燙到了脖頸,要是菸頭掉到眼睛上可就毀了!”

小花過來安慰我:“別責怪你父親了,他也不容易。”

但她越平靜,我越自責。我們的生活需要一些改變。

傷疤也烙在了我心上。

一天,我的QQ彈出了凱西的消息:“小草,小草,我老公也在研究移民政策了!”

“咋,說來聽聽,被誰刺激了?”我睏意全無。

“很多因素,他還沒到40,已經快‘聰明絕頂’了,工作壓力太大,他一個理工男,又不懂得變通,總是加班,還受夾板氣,咱們沒那麼缺錢,他也就不想這麼拼了;而且女兒有過敏性鼻炎,他總覺得國外空氣可能好一些……”

QQ聊天窗口提示“對方正在輸入”,我便沒有打斷她。

“再加上女兒隨我,是上海戶口,他也想遷到上海來,但最近辦戶籍被卡,把他惹毛了。他打電話去問,官老爺頤指氣使,說他這種情況要投奔我的話,最好再考個研究生學歷,不然就得等個十年八年的,把他刺激到了,氣得直罵人呢!他就是一根筋,受不了這窩囊氣。”

“戶口轉到上海可能比辦移民還費勁吧?”我猜。

“可不是嘛!我們可能也得考慮技術移民啦,以後多跟你請教啊!”

就這樣,凱西也走上了曲折的移民路,準備申請澳洲的州擔保項目,但後來目標項目的職業列表變更,他們的職業被刷掉了。

我的情況也不樂觀。2012年末,我申請加拿大留學簽證被拒,理由是“移民傾向”和“資金不足”。截至那時,我共考了8次雅思,7次G類,1次A類,每考一次,都是將近1800塊的報名費,但依舊沒達到“4個6”的成績。

春節,給出租屋貼上對聯。

沒有“4個6”,適合我的移民項目就不多了:僱主擔保和投資移民都需要金錢支撐、聯邦技術移民門檻又太高,我踮着腳都夠不着;加上各省提名政策飄忽不定,我一度想過放棄——午夜學累了,要不算了;鼻炎犯了,要不別考了;朋友約吃飯,活在當下得了,還折騰個啥勁兒。

然而,每次看到同事爲孩子上學滿臉愁容,爲買車搖號屢屢搖頭,很多根本無解的問題,讓我越發看不到留下來的希望。我咬咬牙,告訴自己:再碰一碰運氣。

“爲啥這些精英削尖了腦袋非要出來呢?”

後來,還真被我碰上了。

2014年,加拿大NSNP項目(新斯科舍省省提名移民)出爐,在全球開放接收150個家庭,且不需要雅思“4個6”的約束。我熬夜備齊了材料,開放當天就遞了上去。據說截止前,全球至少有5000份申請,而我們幸運地成了150個被抽中的家庭之一(更巧的是,凱西一家也被抽中了)。拿到省提名後,便進入到聯邦申請階段。事情漸漸有眉目了。

法語報紙上登載了一篇文章,大意是“我們需要移民”。

2015年,等待辦理移民加拿大的過程期間,幸運又一次降臨。爲了雙保險,我還搶到了新西蘭的銀蕨簽證(銀蕨簽證名額稀少,每年全球只有300個,被稱爲“熊貓簽證”,一度被中介炒到30000塊人民幣。該簽證已於2019年永久關停),只要在9個月內找到對口的本職專業工作,即可申請全家移民新西蘭。6月,我辭掉工作,話別同事,抱着未知,登陸了奧克蘭

漂泊海外,心情和北漂時差不多,只不過多了一絲患得患失。我在這裡結識了一幫志同道合的朋友,他們大多來自百度、惠普、華爲、IBM、阿里、京東、Oracle、騰訊、愛立信等公司,工齡10年左右。

“爲啥這些精英削尖了腦袋非要出來呢?”小花曾經問我。

“這就是圍城吧。”我想了想,說。

我在奧克蘭和“移友”們聚餐。

爲了方便出行,我在奧克蘭買了人生第一輛汽車,儘管是二手的,但提車那天仍激動難抑,摩拳擦掌想上路試試。結果,在一個Y字形的停牌路口時出了意外——一腳油門往右拐時,左側一輛皮卡車疾馳而過,完了,蹭上了。

朋友幫忙把車開回我的住處。那是個4人間的上下鋪,陰冷潮溼。想到兩個月以來,我面試的2家公司都以失敗告終,而身邊移友的經濟條件、個人能力又都比我強,頓時,強烈的挫敗感襲來。

剮蹭後的小車

“老公,今天有面試機會嗎?”微信電話響了,那頭傳來熟悉的聲音。

“沒有,老外辦事效率太低了。”我埋怨着。

“那我告訴你一個好消息吧?”她故意賣關子。

我眼睛一亮:“不會是加拿大簽證下來了吧?”

“是啊,我今天收到大信封啦!!!”

電話那頭,小花放聲大笑。印象中,好久沒聽到她那無憂無慮的笑聲了。我怔了怔,原來不是在做夢。

10月29日,在多倫多機場。

後記

那年10月末,我們一家登陸了加拿大。之後,我被Halifax一家廣播設備公司錄取,職位是軟件測試技術員。努力工作了一年後,全家又搬到了渥太華,小花拿下了某網絡公司的職位,從此恢復了“雙IT”的局面,和在北京時一樣。

唯一不同的是,我想都沒敢想的買房一事,在加拿大成了現實。通過銀行評估,我們最終以5%的首付買下了一幢獨立屋,在那裡迎來了二兒子和三女兒。

圖爲一家五口住的小屋。

故鄉容不下肉身,他鄉容不下靈魂。移民並不意味着能一次性解決所有問題,無論漂在何方,煩惱依舊如影隨形。只不過,全在於我如何看待。

在加拿大面試第一份工作時,面試經理問我:“Why do you move to Halifax?”

(你爲什麼選擇哈法這個小城市?)

我是這麼回答他的:“To be honest, I am trying to pursue my inner peace.”

(坦白講,我在追求自己的內心平和。)

圖/文   江小草  |  編輯   簡曉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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