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遊原上望昭陵:從玄武門之變到貞觀之治

吳鵬  來源:中國青年報  ( 2021年03月16日   10 版)

玄武門前的寒冰冷夜,如何催生出貞觀之治的溫暖春天。

——————————

作爲中國歷史上最負盛名的千古一帝,唐太宗李世民的明君聖主之路充滿艱難坎坷。從少年起兵到秦王破陣,從致治貞觀到可汗天下,太宗功業在他本人和白居易杜牧李賀皮日休等人的詩篇中盡顯崢嶸。

唐憲宗元和年間,詩人白居易寫下旨在“美撥亂,陳王業”的《七德舞》,詩云:

七德舞,七德歌,傳自武德至元和。

元和小臣白居易,觀舞聽歌知樂意,樂終稽首陳其事。

太宗十八舉義兵,白旄黃鉞定兩京

擒充戮竇四海清,二十有四功業成。

二十有九即帝位,三十有五致太平

功成理定何神速,速在推心置人腹。

亡卒遺骸散帛收,飢人賣子分金贖。

魏徵夢見子夜泣,張謹哀聞辰日哭。

怨女三千放出宮,死囚四百來歸獄。

剪須燒藥賜功臣,李勣嗚咽思殺身。

含血吮創撫戰士,思摩奮呼乞效死

則知不獨善戰善乘時,以心感人人心歸。

爾來一百九十載,天下至今歌舞之。

歌七德,舞七德,聖人有作垂無極。

豈徒耀神武,豈徒誇聖文。

太宗意在陳王業,王業艱難示子孫。

“七德”是《左傳》中關於武功的七種美德,即禁暴﹑戢兵﹑保大﹑定功﹑安民﹑和衆﹑豐財。“七德舞”是唐朝官方審定樂舞,在以歌頌李世民武功爲主要內容的《秦王破陣樂》《破陣樂舞圖》基礎上改編而成。白居易“觀舞聽歌知樂意”,遂寫同名詩作《七德舞》,鋪陳太宗從“十八舉義兵”開始的往事征程。

秦王破陣

隋煬帝大業十三年(617)七月初五,李淵父子在太原誓師起兵,當年十一月拿下長安。第二年五月二十,李淵登基稱帝,建立大唐,立李建成爲皇太子,封李世民爲秦王,李元吉爲齊王。

李唐開國後,面臨的首要問題就是鞏固關中進而統一全國。當時的割據勢力主要有甘肅薛舉薛仁杲父子,山西北部劉武周洛陽王世充河北竇建德。李淵貴爲天子,不宜御駕親征;李建成是太子國本,不可輕動。統一全國的重任,歷史性地落到秦王李世民肩上。

唐朝統一戰爭的第一戰,便是李世民掛帥的討伐薛舉、薛仁杲之戰。12年後路過舊戰場時,李世民寫下《經破薛舉戰地》,深度還原了當年的戰鬥歷程。雙方交手三次,李世民先勝後敗再勝。第三仗對峙六十餘日,薛軍糧草不濟,軍心動搖,多有叛降。李世民判斷戰機已到,“移鋒驚電起,轉戰長河決”,下令全線開戰,“營碎落星沉,陣卷橫雲裂”。李世民親自上陣殺敵,“一揮氛沴靜,再舉鯨鯢滅”,最終消滅薛氏集團。

隨後,李世民擊敗劉武周,解除關中後顧之憂,開始全力對付王世充、竇建德,這就是“白旄黃鉞定兩京,擒(王世)充戮竇(建德)四海清”。

武德三年(620)七月,李世民東征王世充,包圍洛陽,王世充向竇建德求援。竇建德鑑於脣亡齒寒,決定出兵相助,於武德四年(621)三月帶領十萬軍隊突然出現在李世民背後,意欲與王世充東西夾擊唐軍

唐軍已經圍攻洛陽9個月,疲憊不堪,如果被反包圍,後果不堪設想,大部分將領主張暫且退軍。李世民堅持進攻,決定圍點打援,圍王打竇,留下主力部隊繼續圍攻洛陽,只帶3500精銳騎兵趕赴虎牢關,封堵竇建德西進之路。五月初二,雙方決戰。混戰中,竇建德中槍負傷,被唐軍活捉,“所領兵衆,一時奔潰”。河北地區人心思定,竇建德夫人曹氏解散軍隊,投降唐朝。

李世民把竇建德押到洛陽城下,王世充只得出城投降。一場苦戰,李世民一舉殲滅王世充、竇建德雙雄,拿下河南河北,是爲“善戰善乘時”,唐朝統一大業取得決定性勝利。功高震主的李世民不能也無法久居人下,只能從逐鹿戰場走向兄弟鬩牆。

洛陽之戰剛結束,李世民秘密拜訪當地大師王遠知。他還沒敲門,就聽王大師說:“此中有聖人,得非秦王乎?”李世民趕緊承認正是在下,王遠知泄露天機:“方作太平天子,願自惜也。”得到王大師口含天意背書的李世民,班師途中,意氣風發地寫下《還陝述懷》:

慨然撫長劍,濟世豈邀名。

星旂紛電舉,日羽肅天行。

遍野屯萬騎,臨原駐五營。

登山麾武節,背水縱神兵。

在昔戎戈動,今來宇宙平。

全詩言志抒意,情懷高邁。這種得勝而歸、睥睨一切的心態,直接影響到李世民回到長安後的政治表態。

七月初九,李世民凱旋長安,擺出盛大的進城儀式。他身穿黃金甲,身後是二十五員盔甲閃亮的大將,然後是一萬名鐵甲騎兵,兩萬名戎裝步兵,排出兩公里左右的隊列,軍歌嘹亮,呼聲震天。李世民此舉,向長安百姓傳達出明確信號:天下是秦王打的,打天下理應坐江山。李淵明白李世民的心思,對他僅僅是接風洗塵,卻沒有任何封賞。但很快,事情有了轉機。

七月十一,朝廷在長安處死竇建德,卻赦免王世充,引起河北百姓不滿。加上朝廷對農民起義軍反攻倒算,處置失當。七月十九,竇建德舊部劉黑闥再次起義,百姓羣起響應,“半歲之間,盡復建德舊境”。

李淵調兵遣將前去鎮壓,結果被打得落花流水,只有冊封李世民爲天策上將,明確排名“位在王公上”,請他再次出山。十二月,李世民攻打劉黑闥,結果“全軍皆沒”。事實證明,單純軍事手段已無法平定河北人心。

這時,李建成出手了。爲平衡李世民戰功,樹立太子威望,收攏河北山東地方勢力,李建成在東宮僚屬魏徵的勸說下,主動請纓征討河北。

魏徵“少孤貧,落拓有大志”,其人“好讀書,多所通涉,見天下漸亂,尤屬意縱橫之說”。魏徵早年參加過瓦崗寨起義,但李密對他“雖奇之而不能用”。魏徵跟隨李密投降李唐後,亦不受重用。當時瓦崗寨大將李勣等人還佔據着“東至於海,南至於江,西至汝州,北至魏郡”廣大地區,魏徵“自請安輯山東”,李淵遂讓他招降李勣。

在趕赴中原路上,魏徵寫下《述懷》:

中原初逐鹿,投筆事戎軒。

縱橫計不就,慷慨志猶存。

杖策謁天子,驅馬出關門。

請纓系南越,憑軾下東藩。

鬱紆陟高岫,出沒望平原。

古木鳴寒鳥,空山啼夜猿。

既傷千里目,還驚九逝魂。

豈不憚艱險?深懷國士恩。

季布無二諾,侯嬴重一言。

人生感意氣,功名誰復論。

魏徵政治水平極高,不僅一首詩抒發了建功立業、報李淵知遇之恩的急切心情,更是一封書信就讓李勣歸降。但回朝覆命途中,魏徵被竇建德抓獲,後在竇建德兵敗後才輾轉返回長安。在瓦崗寨與竇建德兩支農民起義軍中都有過長期生活經歷的魏徵,對當時政治形勢和農民情況都很熟悉,李建成將其收攬進東宮,“甚禮之”。

在魏徵的輔佐下,李建成在河北攻心爲上,對劉黑闥部將進行政治分化,對百姓實行安撫政策。劉黑闥失去羣衆基礎,於武德六年(623)十月兵敗被殺。李世民雖沒能解決劉黑闥問題,但此事給他留下了深刻教訓,爲後來調整治國方針打下思想基礎。

李建成通過平定劉黑闥展現出了卓越的政治才能,證明了他比李世民更適合從打天下到治天下的轉型。李世民主動發起奪嫡攻勢,而李淵堅決維護李建成太子地位,意欲解除李世民一切權力。李世民和平奪嫡無望,決定鋌而走險,於六月初四清晨在玄武門發動軍事政變,斬殺李建成、李元吉,軟禁李淵,逼其交出軍政大權。

政變後,李世民對東宮和齊王府僚屬實行了寬大政策,將魏徵、薛萬徹等文臣武將全部赦免,並派魏徵安撫李建成在各地的支持者。正所謂“功成理定何神速,速在推心置人腹”,在李世民的極力調和下,之前政治鬥爭中你死我活的兩大集團,在新的歷史基礎上重新團結起來。

六月十六,李淵退位爲太上皇。八月初九,李世民正式即位,是爲唐太宗,此即“二十有四功業成,二十有九即帝位”。從晉陽起兵到長安登基,太宗詩作中“昔乘匹馬去,今驅萬乘來”(《題河中府逍遙樓》)和“一朝辭此地,四海遂爲家”(《過舊宅二首》)的壯志,終於得酬。

致治貞觀

囿於客觀原因,唐詩對唐太宗奪嫡逼宮的玄武門之變三緘其口。殺兄屠弟逼父的玄武門之變是太宗奪嫡即位的歷史原罪,而貞觀之治是他洗刷原罪的畢生努力。剛登基兩個月,太宗就召開御前會議,討論治國路線。

會上,太宗不無憂慮地說,“今承大亂之後”,恐怕百姓不易接受教化。魏徵認爲,“久安之民驕佚,驕佚則難教;經亂之民愁苦,愁苦則易化”,大亂之後,人心思定,只要休養生息,安人靜俗,以王道化天下,“三年成功,猶謂其晚”。

宰相封德彝則不以爲然,“三代以還,人漸澆訛,故秦任法律,漢雜霸道,蓋欲化而不能,豈能之而不欲邪”,從三皇五帝到如今,百姓盡是亂民刁民,必須嚴刑峻法治國。

魏徵反駁,黃帝、顓頊、商湯、周武開創盛世都是建立在亂世廢墟基礎之上;如果古人淳樸厚重,後人輕浮詭詐,那從上古到大唐,百姓“當悉化爲鬼魅矣,人主安得而治之”。

魏徵一席話,駁得封德彝啞口無言。太宗親歷隋末動亂,並親眼看到魏徵解決劉黑闥問題的成功,“卒從徵言”,確立了撫民以靜、休養生息的基本國策。第二年,太宗改元貞觀,大唐新的歷史航道正式打開。

然而,貞觀初年的現實圖景是土地荒廢、人口減少、經濟停滯、哀鴻遍野。貞觀元年(627),關中饑荒,糧價飛漲,一斗米價值一匹絹布(約200文錢)。貞觀二年(628),全國蝗災。貞觀三年(629),洪災肆虐,“茫茫千里,人煙斷絕,雞犬不聞,道路蕭條,進退艱阻”。

太宗從增加勞動力入手發展生產。前隋煬帝沉迷酒色,唐高祖亦喜好酒色,唐初後宮填充了大量宮女。武德九年(626)八月十八,太宗剛登基不到十天,就下詔將多餘宮女放歸民間。貞觀二年七月初三,太宗再次下令削減宮女,讓她們到民間與單身男子結爲夫婦,“前後所出三千餘人”,是爲“怨女三千放出宮”。

閒置勞動力既在宮中,也在獄中。貞觀六年(632)十二月,唐太宗到長安監獄視察,見死刑犯馬上要生死兩隔,一時心頭髮緊,決定放全國監獄監押的390名死囚回家,讓他們返鄉與家人團聚,參加勞動生產,待到來年秋收之後,再赴長安接受死刑(將死囚放出的同時,有關部門對重點人犯進行了布控)。

一年後,死囚們重新感受了生命的寶貴美好,也就能坦然面對應得的懲罰。第二年九月,390人一個不少全部按期到長安集合領死。太宗“嘉其誠信”,將他們全部赦免,是爲“死囚四百來歸獄”。

無論是放歸宮女到民間成親,還是慎用死刑放免囚犯,太宗的着眼點既是順從人倫之性,又是增加勞力恢復經濟。太宗爲百姓贖買兒女之舉,亦含有這種性質。

貞觀二年(628)三月,關中百姓因饑荒多有賣兒鬻女者。太宗聽聞,從皇家內庫撥出金銀布帛將被賣兒女贖回,“歸其父母”。隋末唐初長期戰爭,很多戰死士兵和餓死百姓的遺骸沒有掩埋,人們不免觸景傷情。隨着春末夏初天氣轉暖,暴露在外的骸骨極容易造成疾疫流行。四月初三,太宗下詔安葬散落荒野的屍骸。此即“亡卒遺骸散帛收,飢人賣子分金贖”。

在貞觀前三年的自然災害中,太宗“勤而撫之”,以不忍人之心,行不忍人之政,百姓“雖東西就食”,卻“未嘗嗟怨”,是謂“以心感人人心歸”。

經過太宗君臣數年的勵精圖治,貞觀四年(630)起,“天下大稔,流散者鹹歸鄉里,米鬥不過三四錢”,全國糧食生產接連獲得大豐收,一斗糧米從貞觀元年的兩百錢直線下降到三四錢,人口從唐初的兩百多萬戶增加到三百多萬戶。社會秩序安定,“東至於海,南及五嶺,皆外戶不閉,行旅不齎糧,取給於道路”,民間呈現家給人足的小康局面和守望相助的社會風氣。

此時,太宗對大臣回憶起五年前的御前會議上,只有魏徵“勸朕偃武修文,中國既安,四夷自服”,朕“用其言”開創治世,“徵之力也”,只可惜已於貞觀元年去世的封德彝無法看到今日盛景。魏徵謙讓,“海內康寧,皆陛下威德,臣何力焉”。太宗不掠人之美,“朕能任公,公能稱所任,則其功豈獨在朕乎”。

200多年後,詩人杜牧流連於魏徵故宅永興坊,遙想當年太宗魏徵論治,寫下《過魏文貞公宅》:

蟪蛄寧與雪霜期,賢哲難教俗士知。

可憐貞觀太平後,天且不留封德彝。

太宗對魏徵的信用,不僅是杜牧藝術加工的遙想,更是貞觀歷史真實的迴響。魏徵恥君不及堯舜,時時諫言居安思危。天下出現昇平局面後,魏徵“懼帝喜武功”,曾作詩《賦西漢》,強調“終藉叔孫禮,方知皇帝尊”,勸諫太宗善始善終,以劉邦禮遇儒生叔孫通爲榜樣,不忘文治初心,鞏固貞觀基業。太宗讀後嘆道,“徵言未嘗不約我以禮”。

貞觀十七年(643)正月,魏徵病重,太宗“撫之流涕,問所欲言”,魏徵只勸太宗慎終如初。正月十七夜,太宗夢見魏徵恢復健康後上朝進諫,早上醒來卻接報魏徵已於夜間去世。太宗趕赴葬禮,“親臨慟哭,廢朝五日”,是爲“魏徵夢見子夜泣”。

魏徵去世後,太宗爲其定諡號“文貞”,故杜牧在詩中稱其爲魏文貞公。太宗親筆爲魏徵撰寫碑文,並寫下《望送魏徵葬》:

閶闔總金鞍,上林移玉輦。

野郊愴新別,河橋非舊餞。

慘日映峰沉,愁雲隨蓋轉。

哀笳時斷續,悲旌乍舒捲。

望望情何極,浪浪淚空泫。

無復昔時人,芳春共誰遣?

太宗眼望送葬場景,追憶昔日君臣論道,“慘日”“愁雲”無一不是失去魏徵悲愴之心的映射,“哀笳”“悲旌”更加渲染了悲傷,情到深處,淚流滿面。而“無復昔時人,芳春共誰遣”一句,更是“人以銅爲鏡,可以正衣冠;以古爲鏡,可以見興替,以人爲鏡,可以知得失;魏徵沒,朕亡一鏡矣”的詩意昇華。

讓太宗落淚的不止魏徵,還有舊部張公謹。玄武門之變前夕,太宗想用龜甲卜卦問吉凶。張公謹“自外來,取龜投地”,大言道“卜以決疑,今事在不疑,尚何卜乎”,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如果是兇卦,難道就坐以待斃嗎?太宗“於是定計”。

貞觀六年(632)四月初八,張公謹去世,太宗“聞而嗟悼”。四月初九辰日,太宗爲張公謹發哀哭泣。有大臣上奏,根據黃曆《陰陽書》,“日在辰,不可哭泣”。太宗言道,“君之於臣,猶父子也,情發於衷,安避辰日”,是爲“張謹哀聞辰日哭”。

太宗看重君臣感情,在君臣關係上不追求乾剛獨斷,即如《幸武功慶善宮》詩中所言“無爲任百司”。太宗在《賦得白日半西山》詩中,有“藿葉隨光轉,葵心逐照傾”;在《賦秋日懸清光賜房玄齡》中亦用葵藿做喻,“還當葵藿志,傾葉自相依”,希望賢臣良輔如葵藿向日般輔弼君王。貞觀一朝,人才濟濟,蕭瑀、房玄齡、杜如晦等宰相與太宗君臣一心,共求致治。

蕭瑀忠貞不二,在武德年間的奪嫡鬥爭中,高祖屢次欲下決心處置太宗,都是蕭瑀據理力爭,對太宗多所護佑。玄武門之變後,還是蕭瑀帶頭勸高祖將權力交給太宗。太宗曾作詩《賜蕭瑀》,“疾風知勁草,板蕩識誠臣;勇夫安識義,智者必懷仁”。

房玄齡“明達政事,輔以文學,夙夜盡心”,與杜如晦共同構建貞觀年間的治理架構、制度體系。“玄齡善謀,如晦能斷”,史稱房謀杜斷。房杜賢相佳話如高山流水,爲後世敬仰。晚唐詩人皮日休曾作有組詩《七愛詩》,其中《房杜二相國》有言:

吾愛房與杜,貧賤共聯步。

脫身拋亂世,策杖歸真主。

縱橫握中算,左右天下務。

骯髒無敵才,磊落不世遇。

美矣名公卿,魁然真宰輔。

黃閣三十年,清風一萬古。

鉅業照國史,大勳鎮王府。

遂使後世民,至今受陶鑄。

粵吾少有志,敢躡前賢路。

苟得同其時,願爲執鞭豎。

太宗慧眼識才,尤以起用馬周爲佳話。有“詩鬼”之稱的唐中期詩人李賀曾作《致酒行》對此讚道:

零落棲遲一杯酒,主人奉觴客長壽。

主父西遊困不歸,家人折斷門前柳。

吾聞馬周昔作新豐客,天荒地老無人識。

空將箋上兩行書,直犯龍顏恩澤

我有迷魂招不得,雄雞一聲天下白。

少年心事當拏雲,誰念幽寒坐嗚呃。

馬周“少孤貧好學,尤精《詩》《傳》”,但“落拓不爲州里所敬”,多次被地方官吏欺辱,“遂感激西遊長安”,客居太宗中郎將常何家中,“天荒地老無人識”。貞觀三年(629)六月十三,太宗讓羣臣對朝政得失提出意見。常何只會打仗,不懂朝政,於是讓馬周捉刀代筆。

馬周大筆一揮,洋洋灑灑寫了20多條意見建議,條條切中時弊,是爲“空將箋上兩行書,直犯龍顏請恩澤”。太宗奇怪常何何時有了這般見識,常何吐出實話:“此非臣所能,家客馬周爲臣具草耳。”太宗當即召見馬周,立馬重用,最終拜其爲相。

李賀一生懷才不遇,潦倒遊息,“零落棲遲”,但在遙想馬周的人生逆襲後,如“雄雞一聲天下白”,心中“迷魂”煙消雲散,再度燃起凌雲壯志。

可汗天下

貞觀四年(630),唐太宗不僅在國內全面恢復經濟,在國防戰線上更是積極拓展,搬掉了中原背上最大一塊石頭,這便是攻滅突厥

突厥是我國北方草原上的遊牧民族,北朝時期開始崛起,控制了東起遼海、西至裡海、南自蒙古戈壁、北達貝加爾湖的廣大地區。隋文帝楊堅設計將其分裂爲東西兩部,各個擊破。但隋末戰亂,東突厥乘機復興,中原羣雄紛紛向其稱臣,高祖起兵時亦不能免俗。

武德九年(626)八月初九,太宗剛登上皇位,東突厥頡利可汗就帶領十萬鐵騎打到長安城下。太宗把長安金銀蒐羅一空送到突厥大營,才換來突厥退兵。視此戰爲奇恥大辱的太宗,於當年九月就帶領禁軍將士在顯德殿練習騎射,帶動整個大唐軍隊整軍備戰。

貞觀三年(629)左右,形勢和力量發生有利於唐朝的變化。唐朝國力回升,軍力增強;草原連年大雪,頡利橫徵暴斂,突厥日漸衰落。是年冬天十一月,太宗決定開戰,命李靖、李勣、薛萬徹、柴紹等人率領十萬大軍,四路同時進攻,於貞觀四年(630)二月大破東突厥。三月初三,北方各族首領給太宗獻上“天可汗”尊號。太宗豪情壯志,寫下《飲馬長城窟行》:

塞外悲風切,交河冰已結。

瀚海百重波,陰山千里雪。

迥戍危烽火,層巒引高節。

悠悠卷旆旌,飲馬出長城。

寒沙連騎跡,朔吹斷邊聲。

胡塵清玉塞,羌笛韻金鉦。

絕漠干戈戢,車徒振原隰。

都尉反龍堆,將軍旋馬邑。

揚麾氛霧靜,紀石功名立。

荒裔戎衣,雲臺凱歌入。

全詩慷慨蒼涼,開唐朝邊塞詩風氣之先。太宗在末句“荒裔一戎衣,雲臺凱歌入”表達的四夷賓服理想,不久便成爲現實。攻滅東突厥後,唐朝接連打敗吐谷渾,收復高昌、焉耆、龜茲,設置安西都護府,重新恢復對西域的統治。

欲治兵者,必先治將。貞觀時期能在對外征討中取得重大進展,得益於太宗善於御將,與軍中大將肝膽相照。李勣“嘗得暴疾”,需鬍鬚做藥引。太宗聽聞,剪下鬍鬚爲李勣入藥。李勣“頓首出血泣謝”,太宗撫慰道,“爲社稷,非爲卿也,何謝之有!”是爲“剪須燒藥賜功臣,李勣嗚咽思殺身”。

阿史那思摩本爲東突厥貴族,對頡利可汗忠貞不二,君臣一同被俘。太宗賞識思摩忠心,任用其爲右武衛大將軍。貞觀十九年(645)五月二十九,思摩跟隨太宗征討高麗時“中弩矢”。太宗親口爲他吸出瘀血。“將士聞之,莫不感動”,是爲“含血吮創撫戰士,思摩奮呼乞效死”。

太宗爲思摩“含血吮創”的征討高麗之戰,是貞觀晚期唐朝在東北方向的一次重要進攻。太宗解決東突厥和西域問題後,立刻將目光投向侵佔中國遼東地區的高麗政權,於貞觀十九年(645)二月從洛陽出發,御駕親征高麗。

當年暮春之際,太宗率軍路過秦皇島,東臨碣石,以觀滄海,遙想秦皇漢武功業,寫下《春日望海》,中有“之罘思漢帝,碣石想秦皇”等語。太宗此時念茲在茲的就是收復秦漢故土,再造盛世一統。六月初,唐軍收復遼東古城(今遼寧遼陽)。一天夜裡,太宗舉頭望明月,寫下《遼城望月》:

玄菟月初明,澄輝照遼碣。

映雲光暫隱,隔樹花如綴。

魄滿桂枝圓,輪虧鏡彩缺。

臨城卻影散,帶暈重圍結。

駐蹕俯丸都,佇觀妖氛滅。

“玄菟”即遼東漢代舊稱,從此地升起的明月光輝已經照耀到遼海邊的碣石,廣袤的遼東河山即將回歸大唐。太宗月下俯視高麗丸都,對收復故土充滿信心。

拿下遼東古城後,唐軍包圍安市(今遼寧省海城市八里鎮)。高麗據城堅守,唐軍圍攻三個月無法攻下。時令漸至初秋,太宗又寫下《遼東山夜臨秋》:

煙生遙岸隱,月落半崖陰。

連山驚鳥亂,隔岫斷猿吟。

安市久攻不下,太宗心情抑鬱,詩中的山夜迷濛秋景,無疑是太宗黯淡心態的折射。從洛陽到遼東轉運糧草補給線過長,加上天氣原因導致用兵遼東的時間窗口極窄,如陳寅恪先生所言,“以關中遼遠距離之武力而欲制服高麗攻取遼東之地,必在凍期(八九月至二三月)已過雨季(六七月間)未臨之短時間獲得全勝而後可”。因此,太宗在《遼東山夜臨秋》詩中已經頗露迷茫之意。半生沙場的他明白,隨着秋意漸濃,歸期已到。若不及時撤軍,會有當年隋煬帝兵敗如山倒之虞。

九月十八,太宗下詔班師,十一月二十二抵達定州(今河北定州),設宴招待“宗姓老人”。定州古稱中山,在宴會上,太宗回憶戰事經過,寫下《宴中山》:

驅馬出遼陽,萬里轉旂常。

對敵六奇舉,臨戎八陣張。

斬鯨澄碧海,卷霧掃扶桑。

昔去蘭縈翠,今來桂染芳。

雲芝浮碎葉,冰鏡上朝光。

回首長安道,方歡宴柏樑。

貞觀十九年征討高麗之戰,雖未實現收復遼東全部“中國之地”的戰略目標,但斬殺高麗四萬軍隊,攻取十座大城,遷徙七萬人口迴歸唐朝,極大地削弱了高麗國力,爲後來唐高宗解決東北問題奠定了基礎,因此太宗在詩中頗有得勝歡愉之情。

征討高麗後,唐朝又消滅薛延陀,最終重建以其爲主導的東亞、中亞國際秩序,領土東起大海,西到焉耆,北界沙漠,南達林邑(今越南中部),東西九千五百一十里,南北一萬九百一十八里。大唐聲威遠播,貞觀之治呈現全盛局面。

樂遊原上望昭陵

從玄武門之變奪嫡登基,到致治貞觀勵精圖治,唐太宗用23年時間打造出中國歷史上最具魅力的盛世。貞觀時期政治的清明,社會的和諧,國威的張揚,君臣關係的健康,成爲中國古代永遠的精神嚮往。杜牧曾在長安樂遊原上遙望昭陵,遙想貞觀,寫下《將赴吳興登樂遊原一絕》:

清時有味是無能,閒愛孤雲靜愛僧。

欲把一麾江海去,樂遊原上望昭陵。

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後名,太宗卻對後事不無憂慮。貞觀十一年(637),太宗將武媚娘納入後宮,封爲才人。貞觀十六年(642),唐朝再次發生奪嫡之爭,原太子李承乾、奪嫡者魏王李泰雙雙被廢,看似“仁懦”的晉王李治入主東宮。

太宗生前顯然不會想到,本應是兩條絕緣平行線的東宮李治與後宮武才人,會在他身後發生重要交集,雙雙開創一個“治宏貞觀”的嶄新時代。

(作者系中國人民大學歷史系博士)

吳鵬 來源:中國青年報

2021年03月16日 10 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