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安:衆關之中,盛世漢唐

程遂營 來源:中國青年報 ( 2020年12月08日 10 版)

西安大雁塔視覺中國供圖

編者按

詩人李白曾說:“總爲浮雲能蔽日,長安不見使人愁。”都城長安成爲他一生心目中的聖地。的確,在古代,大城市往往集中了全國的豐富資源和優秀人才,成爲古代文明的先發地區,令人嚮往;時至今日,又留下了厚重的物質和精神遺產,成爲文化旅遊勝地。從今天開始,“城事”專欄將以我國西安、北京、洛陽古都,以及曲阜、邯鄲、銀川等歷史文化名城爲載體,回顧它們在我國曆史進程中所扮演的重要角色,展示每座古城的獨特文化魅力,也從中揭秘中華文明之所以生生不息、保持旺盛生命力的動力源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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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起西安,你可能會想到舉世聞名的秦始皇兵馬俑,被視爲古都西安象徵的大雁塔,還有著名的華清池、碑林、乾陵,等等。的確,歷史上曾經有十多個王朝在西安建都,建都時間長達1000多年。其中,西漢和唐朝,創造了中國封建社會歷史上的黃金時代,給西安留下了豐富的歷史文化遺產。

那麼,到底是哪些主要因素造就了西安的輝煌呢?

爲何建都西安:金城千里天府之國

我國有遼闊的國土面積,有那麼多山川河流都非常美麗的地方,爲什麼上天如此垂青西安,在上千年的時間裡有那麼多王朝要把都城放在那裡呢?

我們先從一個故事說起:公元前202年,漢高祖劉邦在楚漢戰爭中打敗項羽,準備定都洛陽。這個時候,一個叫婁敬草根士子卻建議劉邦建都長安(明朝以前,西安稱長安)。畢竟,建都是百年大計,關係到封建王朝的長治久安。而婁敬只是一介草根,劉邦拿不定主意,於是徵求身邊文武大臣們的意見。大臣們的意見也不統一,總體上反對的多,贊成的少。主要原因是許多大臣都是山東(崤山以東)地區的,特別是劉邦的老家江蘇豐縣一帶的,建都長安離他們的老家太遠了。

就在犯難的時候,劉邦想到了一個人,他就是張良——被劉邦稱爲“運籌帷幄之中,決勝於千里之外”的重要謀臣,在重大決策方面深得劉邦信任。張良什麼意見呢?他首先肯定了婁敬的分析,接着,用8個字進一步強調了建都關中的優勢,“金城千里,天府之國”(《史記·留侯世家》),非常適合建都。

張良這兩句話是什麼意思呢?

長安位於關中平原的核心地帶,處在黃土高原東南部,黃河中游,四面山河環繞。爲了軍事防禦的需要,在關中平原四周的山谷、河畔的險要地方設置有一些關隘:東面有函谷關、潼關與浦津關,南面有子午關、大散關與武關,北邊有蕭關與金鎖關,西邊有隴關。所謂關中,就是“在衆多關隘之中”的意思。一旦軍情緊急,四面閉關自守,往往“一夫當關,萬夫莫開”。這樣看來,長安不就像一座固若金湯的“金城”嘛!

“天府之國”又是什麼意思呢?在秦嶺和北山之間,形成了一塊天然的盆地平原,東西長約八百里,東部寬闊,有三四百里,逐漸向西縮減爲百十里寬。所以,這塊盆地被形象地稱爲“八百里秦川”。在這個盆地區域,渭河及其支流涇河自西向東流入黃河,形成沖積平原,水源豐沛,土壤肥沃,爲發展農業提供了天然便利的條件。因此,在古人眼裡,關中地區好像上天賜予人間的美好家園,被張良形象地稱爲“天府之國”。

具備了這兩大優勢,劉邦建都在關中的長安也就放心了。於是,不久之後,漢高祖劉邦就帶領文武大臣浩浩蕩蕩從洛陽遷到長安。而首倡建都關中的婁敬呢?被漢高祖封官加爵,一生榮華富貴。

這樣看來,歷史上,西周、秦、西漢、西晉、北周、隋、唐等十多個朝代都選擇在西安建都就不是偶然事件了。而長時間的建都,也就給西安這座城市的發展繁榮奠定了堅實基礎。

盛世漢唐的記憶

在中學歷史教科書中,講到了我國封建社會的三大盛世,分別是西漢的“文景之治”、唐朝的“貞觀之治”和“開元盛世”。所謂“之治”“盛世”都是歷史上最好的發展時期,其標誌是政治穩定、經濟發展、文化繁榮等。但令人驚訝的是,這三大盛世全部出現在建都西安時期。

這三大盛世遠的已經離我們2000多年,近的也有1000多年曆史了。那時候的長安城到底是一種什麼樣的景象,我們已經不可能完全知道了,但仍然可以從文獻資料中瞭解當時的一些大概面貌。

比如,“文景之治”後,漢朝出現了什麼局面呢?司馬遷在《史記》裡記載,“國家無事,非遇水旱之災,民則人給家足,都鄙廩庾皆滿,而府庫餘貨財。京師之錢累鉅萬,貫朽而不可校。太倉之粟陳陳相因,充溢露積於外,至腐敗不可食”(《史記·平準書》)。這段話說的是經過“文景之治”,到了漢武帝初期國家的經濟狀況:整個國家太平無事,如果不是遇到水旱災害,老百姓家家富足;首都和地方州縣倉庫裡裝滿了糧食,國家府庫有節餘的財貨。京師長安國庫積累了鉅萬的銅錢,穿錢的繩子都斷了,無法數清有多少。國家太倉的粟米一層壓一層,裝不下了露在外面,甚至有些都放壞了沒法吃,可見當時的富裕情景。

經過了唐太宗時期的“貞觀之治”和唐玄宗時期的“開元盛世”,唐朝又出現了什麼局面呢?大詩人杜甫在他的一首《憶昔》詩裡這樣描述:“憶昔開元全盛日,小邑猶藏萬家室。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倉廩俱豐實。九州道路無豺虎,遠行不勞吉日出。齊紈魯縞班班,男耕女桑不相失。”

杜甫說,想當年唐玄宗開元全盛時期,連小的村鎮也有家資過萬的富裕人家。稻米像流脂粉一樣,粟米泛着白光,國家和私人的倉庫都裝滿了糧食。社會治安狀況良好,出門遠行也不用挑選日子。產於齊地的紈和產於魯地的縞行銷全國各地,男耕女織,不失農時。這就從側面給我們描述了“開元盛世”的大概情況。

政治穩定,經濟發展,一定會帶來文化的豐富多彩,活躍人們的業餘生活。那麼,盛世時期長安人的業餘文化生活又是怎樣的呢?我們來說一段唐朝的文壇佳話

唐玄宗開元年間的一個初冬,唐朝三位大詩人——王昌齡、高適和王之渙在長安偶然相遇。三人都相互敬慕對方的才情,卻從來沒有見過面,相見恨晚,於是結伴在長安城觀光。到了中午飯點,一同進了一家酒館。正在他們飲酒吃飯的時候,又來了一批客人,是十多個宮廷伶官(善於歌舞的宮廷藝人),趁宮中無事,結伴光顧酒館。詩人聚在一起,自然要談詩;伶官聚在一起,自然要唱詩。根據記載,唐詩是可以入樂演唱的,不然,爲什麼叫詩歌?流行的唐詩就像流行音樂一樣被傳唱,而能在宮廷中被伶官們傳唱的往往是比較雅緻、知名度很高的唐詩。

當時,王昌齡、高適和王之渙都已經是成名詩人,於是,王昌齡提議:“我們何不打個賭?看看誰的詩被伶官們傳唱得最多。”都是風華正茂的詩人,誰怕誰,於是,三人停下酒杯,靜待衆伶官唱詩。

果然,伶官們在等着上菜時,一場非正式的唱詩會就開場了。只見其中一個清了清嗓子,首先開口:“寒雨連江夜入吳,平明送客楚山孤。洛陽親友如相問,一片冰心在玉壺。”順便說明一下,在當時的酒店、茶樓裡,店主人往往會特意留有一面粉牆,給文人雅士題詩、留字。剛纔那位伶官唱的是王昌齡的七絕名篇《芙蓉樓送辛漸》,王昌齡不禁面帶微笑,順手在酒樓的粉牆上畫了一道,說“我的一首絕句”。

不大一會,又有兩位伶官分別唱了高適的一首《哭單父樑九少府》和王昌齡的一首《長信秋詞》。三個人中,王之渙年齡最長。本來他認爲自己的詩名應該在王昌齡和高適之上,但三個伶官唱了三首詩,還沒有唱到自己的,心裡一陣着急,但嘴裡不能服輸:“你們二位別得意得太早了!你們看見沒,坐在中間那個最漂亮的伶官還沒開口呢。如果她開口,我敢打賭,一定會唱我的詩。否則,我就甘拜下風!”

王之渙剛說完,坐在酒席正中那個身材高挑的伶官慢慢站起身來,輕舒歌喉,唱道:“黃河遠上白雲間,一片孤城萬仞山。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這正是王之渙的《涼州詞》。

唱罷,不僅滿座伶官一片喝彩,就連王昌齡、高適和王之渙也不禁撫掌大笑。這一笑,把伶官們嚇了一跳,這時候她們才注意到還有三位英俊後生一直在聽她們唱詩。本來這些伶官就早已是這些大詩人的粉絲,今天見到偶像了,主動邀請三人一同入席,大家盡歡而散。

這段佳話,記載在唐代文人薛用弱的《集異記》裡,故事的名字叫“旗亭畫壁”。旗亭,就是飄着酒旗的酒館;畫壁,就是前文解釋的在粉牆上留字題詩。“旗亭畫壁”表明,唐代長安人的業餘文化生活是豐富多彩的,而且唐詩已經成爲長安人文化娛樂生活的有機組成部分。

西漂”“大一統”“漢民族”……中華文明的西安元素

由於長期作爲都城,西安對於中華文明的發展進程產生了深刻影響,並給中華文明寶庫貢獻了很多瑰寶,突出的比如:

第一,形成了“西漂”時代。長安政治中心、經濟中心的地位,豐富多彩的文化生活吸引着全國各地的人才,他們不遠百里千里,到長安謀求發展,實現自己的人生夢想。就像今天,各地人才嚮往北京,形成了一個“北漂”潮流,在三大盛世時期,各地才子佳人“西漂”長安。“旗亭畫壁”中的三位詩人都不是長安人,他們就是“西漂”的代表,大詩人李白、杜甫等也都曾“西漂”長安。

第二,鑄就了“大一統”觀念。從秦始皇在咸陽建立秦朝開始,我國形成了統一多民族的封建國家,經過漢唐盛世的培育,國家再也沒有出現大的分裂,統一多民族大一統國家的觀念深入人心。直到今天,這種觀念仍然牢不可破,成爲維繫中華民族大家庭團結和睦的重要保障。

第三,奠定了漢民族雛形。在我國的民族構成中,漢族是第一大民族,一直佔全國人口的90%以上。爲什麼叫漢族?其中一個主要原因是漢族是在建都長安的西漢時期初步形成的。而後,又經過了東漢,我國的主體民族逐漸被認同爲漢族,中國主體文化被稱爲漢文化。

第四,使唐人街風靡世界。移居到海外的華人一般都喜歡集中在一起居住,這些華人的聚居區,往往以“唐人街”來命名。這是爲什麼?因爲唐朝是我國封建社會發展到頂峰的一個朝代,在國際上的影響非常大。所以,無論西方人還是中國人,都願意拿唐朝說事;海外華人更以盛唐爲自豪,願意把華人聚居區稱爲“唐人街”。

此外,漢武帝時期,張騫開闢了中西方貿易和文化交流大通道“絲綢之路”。從此之後,漢唐長安可以很便利地和中亞、西亞、歐洲,乃至非洲進行經濟和文化往來。通過絲綢之路,中國的絲綢、瓷器、茶葉和文化典籍傳到國外,西方的石榴、葡萄、西瓜等植物,以及繪畫、音樂、舞蹈、宗教等傳到內地,極大地豐富了中國人的物質和精神生活。同時,大量的外國人在長安經商、學習,甚至定居下來;長安人口達到數十萬,成爲當時世界上知名的國際大都市。

長安,成爲那個時期世界上最吉祥、最響亮的名字。

(作者系河南大學教授,《百家講壇》“六大古都”“黃河上的古都”“絲路上的古城”主講人)

2020年12月08日 10 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