職教視野:青春養老人的苦與樂

國家統計局數據顯示,截至2019年年末,我國65歲及以上人口已佔總人口的12.6%。

老人生活得方便又舒心,不僅是每個家庭面臨的問題,也是全面建成小康社會的重要一環。近年來,一批批學生走入養老機構,成爲老人們身邊的貼心人。今天,我們講述幾位大學畢業服務老年人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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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虹口區回來的鄧穎回到湖南瀏陽市一家養老院時,環境的落差讓她半天沒有適應。

這是一家小型養老機構,只有20多位老人接受服務。湖南一些縣級市,小的養老機構多存在於空置的學校、辦公樓宇,設施簡陋。

但最讓她吃驚的是,這裡的護工年齡甚至超過了70歲,比院裡躺在椅子上接受護理的老人更高壽。與她在上海工作時的人員年齡結構,差了整整三四代人的距離。

明白,新的工作可能有超乎意料的挑戰。

別把自己當小姑娘

2014年,畢業於長沙民政職業技術學院的鄧穎,在校學習的就是養老服務與管理專業身材嬌小的她,偏有一股男孩子的衝勁。2013年,她來到上海銀康老年公寓實習,做一名護理員

“洗澡餵飯,幾個樓層輪着轉。”鄧穎說,當時老年公寓裡,一層樓是3個護工阿姨帶一個實習生,她和幾個同學忙到過年。

寒來暑往,她在幾個公辦和民營的養老院鍛鍊,漸漸對學校課堂的知識有了現實的理解。

回到瀏陽市後,她找了一家養老院入職。

這家醫養結合的小機構,裡面住的都是臥牀不起的老人。而院裡的護工多是周邊的居民,不僅年齡偏大,文化素質和技能都有欠缺。“有些老人重達一百五六十斤,他們都是硬扛移身挪位。其實有技巧可以省力,還不傷到自己和老人。”鄧穎開始和院長提意見,要換一批年輕護工來上崗

這一建議炸了鍋,有的護工不甘失業,指着鄧穎的鼻子恫嚇。

“你要把自己當成小姑娘,事情就做不成。”她笑着說,在一個養老機構時,負責的那層住的全部是老爺爺。她和一個男護理沒顧上其他,洗澡餵飯都是日常工作流程。

糟心的事不僅是這些。以她的經驗,在一些公辦養老機構裡的特困老人最讓人費心。

一位姓張的五保戶,轉到她手上護理時,身上3-4個碗口大的壓瘡已經爛到肉裡,老人左側肢體不能動,瘦得不行,卻蠻橫得堅持不讓處理傷處,常以吼叫和白眼冷對。幾次碰壁後,鄧穎和護士長改變方式天天對他進行“恐嚇”:如果不處理就會爛到骨頭裡最終丟掉性命。這才讓對方屈服。

去瘡、敷藥,補充營養,每天用紅外線燈照射,整整辛苦了3個月,她們硬是把這位老人調養成了面色紅潤的“胖子”。

院裡的一些特困老人終身未婚,性格急躁,常爲小事與護理人員爭吵,甚至因爲打麻將時一兩元的輸贏而爭吵,毆打護工和其他老人,弄得鄧穎她們這些青年護工身心俱疲。

其實,比鄧穎早幾屆的朱幹更早了解到養老工作的甘苦。

外省實習時,一天凌晨兩點,一位老人突發疾病需要入院。她一個人全程處理,打120、護送上車、辦入院手續、聯繫家屬。結束時已是凌晨四五點。“做護理時下班總擔心手機什麼時候響起,最怕的是半夜電話。”1989年出生的朱幹是長沙本地人,2012年4月她回到了家鄉,依然從事這份工作,卻體會到了另外一重風險。

在這個國企辦的養老院裡,一位80多歲的老人突然走失。攝像鏡頭裡,身着紅衣的老人大步流星,坐車遠去。

同事告訴她,老人的行蹤看似目的清晰想要回家,但因爲有癡呆的症狀,其實是找不到回家路徑的。

朱乾和同事心急火燎地來到派出所,才知曉該養老院已經發生多次人員走失。這次幸虧有好心人把老人給送回了。

大學生能幹得下這個嗎?

1991年出生的湖北姑娘彭麗慧,進入養老行業是因爲入校時和老師聊天后一時衝動,從原本的護理專業轉了養老服務的專業。熱情洋溢的她,畢業後到了長沙市一家養老機構工作後,首先遇到的尷尬竟是不被信任。

護理老人不是輕快活兒,大學生也會發生一些“狀況”。

今年7月,記者採訪時,長沙數位養老機構發起人透露:有剛畢業的年輕人,看到嚴重潰爛的褥瘡會嘔吐,吃不下飯;做護理工作,需要頻繁幫失能半失能老人移位,工作量吃不消得了腰肌勞損;幫助老人洗澡上廁所時,尷尬得“面面相覷”……

小彭被分配照顧6個老人,兩個是需全護理的,其中一位80多歲老奶奶,有老年癡呆症,每天一吃東西就弄得特別髒。常常是換完衣服還沒有洗淨,等下查房發現又髒了,只好用溼毛巾擦拭。每天反反覆覆,讓她苦不堪言。

“一個臥牀老太太平素和顏悅色,不覺得有異樣。”小彭說,家屬卻非常不放心:我們看到的護工都是四五十歲的,這樣年輕的大學生能做這個嗎?

勤快的小彭精心照顧老人3個月後,家屬非常滿意,但意外的一幕卻出現了。

一天,老奶奶滿懷熱情地表示感謝,一定要塞給她一瓶牛奶3個香蕉。按規矩,護理人員不能接受老人的饋贈,但被拒絕後的老人大聲嚷嚷:“不能這樣看不起人。”情緒十分激動。

彭麗慧只好接下了,並告訴了同事們。

可第二天投訴就到了院領導那裡――昨天熱情友好的老奶奶轉而憤怒地指控小彭偷了自己的牛奶等物品,弄得盡人皆知。

數年後,彭麗慧到了管理層時發現,這樣的事情並不少,年事已高的老人思維已經不清楚,容易忘事,情緒轉變也非常快。但從管理的角度,收受老人財務是絕對禁區。而院方對此抓得緊也有不能言明的意思:一天辛苦12個小時的護工每月收入就四五千元,一些來自農村的上年紀的護工,手頭緊張時,偶發順走老人物品的事情。

最悲催的是,作爲在養老機構工作的大學生,起初的收入還不如來自農村的護工。彭麗慧來養老院時,只有1000多元的實習收入。正式上班時,月薪不過3000元。

早彭麗慧一年畢業的石磊則覺得自己更慘――沿海地區民辦養老機構實習時他分文未有,單位只管飯飽。作爲班上僅有的兩位男學生,正式入職後,養老院的負責人還是高看一眼,將他帶在身邊,四處跑項目。“專業知識似乎沒有用處,5年間把全省都跑遍了,都是開拓市場。”石磊自嘲,本來就不魁梧的身材,幾年辛苦,把腿杆子都遛細了。

2012年,參加工作才一年的石磊跟隨老闆永州市雙牌縣籌辦一個養老院。4個籌備人員一邊負責修繕場館、清理衛生,一邊做市場推廣,挨家挨戶發宣傳單。當地多爲老式樓梯房,最慘的一天,他累計爬樓120層,回到住處時感覺腿鑽心地疼。

努力換來的回報也很暖心,原計劃正月十五開張,結果被熱情的市民強烈要求提到了大年初八。彼時,他們還沒有招到足夠的護工。“老人們被家屬帶着蜂擁而入,基本都是失能失智的。”石磊回憶,有些老人大小便失禁,沒到衛生間就拉褲子。剛上崗的護理員哪見過這種場面,在旁邊哇哇直吐,當場說要離職。

沒有辦法,作爲負責人的石磊只能親自上陣處理老人身上的污漬,幫他洗澡,還一邊安撫情緒不穩的護工。

招人、手把手培訓,搞好運營……石磊的努力贏得了老闆的讚賞。幾年間,他被提升爲事業發展部負責人,將永州的經驗和管理模式輸出,在湖南湖北兩省開發了10個專業養老機構。

存在感是事業的支撐

在10月下旬的採訪中,多位大學生告訴記者,在養老機構工作,薪水、社會評價、工作環境是影響執業的主要因素。能讓人堅持下來的,就是與老人結下的友誼和成就帶來的榮光。

在山東濰坊一家養老院執業的王麗花生平第一次接觸到臨終老人。一家老兩口都在養老院裡生活,80歲的老奶奶悄然辭世。因爲老夫妻是分樓層居住的,爲了不影響其他老人的情緒,她和男護理員把身體僵硬的老人背上了5樓停歇,再聯繫家屬。送走老人後,一貫膽小的她回過神來,後怕得難以入睡。

深爲感動的老爺爺將小王視爲親人。即便其離開山東後,每年都定期堅持讓護工與王麗花視頻聯繫,直到2017年去世。

從護工崗位到護理組長、護理部長,帶四五十個護理員照顧上百名甚至幾百名失能、半失能者,繁瑣的工作之中,王麗花與不少老人有了很深的感情。一位袁奶奶老伴過世,悲傷不已,很久都無法走出感情的低谷。小王則常常與她聊天,每週兩次帶她到社區散步,與人交流。經過半年努力,老人漸漸能正常面對生活。

“說人年紀大了記性不好,其實你的關心她都留在心裡。”王麗花說,多年的實踐讓她明白,一個養老機構能否做好,更重要的是養老護理員的能力和責任心。關心養老院裡的一線員工,把自己所學和體會無私傳遞,最終能輻射到老人身上。幾年中,她從零開始,成功打造了幾個頗有口碑的養老機構,也和更多的老人結成了忘年之友。

出於這種情感,王在生小孩後離開了專業機構,但一直對此戀戀不忘。她近年來辦了一個慈善組織,整合志願者、愛心企業、社區醫療機構,關懷一個盲人社區的老人,幫他們理髮、修手機、打掃衛生。一進小區,那些老人一聽她的聲音就出來打招呼。“雖然他們無法視物,然而臉上開心的模樣,真讓人難以忘懷。”

石磊則認爲,在學校讀書時,都是提升理論素養,實踐起來才明白養老行業的辛苦難爲外界瞭解。作爲養老機構的管理者,也看到更多的大學生進入這個行業。然而以他自身和其他學姐學妹的經歷觀察,大學生能否長久留在這一行業,取決於養老行業的環境提升、人員發展通道的開放。“長期在一個崗位或者一個機構,久而久之人會覺得倦怠”。

大學生護老人的通道與空間

幾年來,換了不少東家的石磊開了博客,常與養老新兵和師兄弟們交流,執業多年,他覺得無論是專業養老機構還是社區養老,對於大學生而言,各個崗位的輪換鍛鍊是非常重要的,不容易疲乏。他們認爲,大學生從業養老機構,很多後來多會走上管理崗位,但久了也會枯燥,一些人離開不完全因爲薪酬,而是“這個世界小了”。

朱幹對比在上海等地養老機構的服務環境時頗有感觸。那家高檔的服務機構,不僅環境優雅,裡面的高齡老者身體和精神狀態都不錯,滿頭銀髮者炒股、寫博客、做手工、繪畫、鍛鍊,活力十足。

“這時你就相當於一個健康助手,心情也愉快。”她說,面對失能失智的老人,人會升騰起責任感,用心照顧他們。然而,時間長了,眼前總是這一幕,想到自己的將來,精神壓力便難以釋懷。

如今,已是負責人的鄧穎感嘆新一代養老人主動性不如當年的自己和同事。她說,有新來的小女孩開門見山地表示,不會去做那些“對自己爺爺奶奶都沒做過”的事情,錢少點沒有關係。有的大學生則袒露心聲:父母其實不願意自己來這裡工作,髒累,社會地位不高……

北京社會管理職業學院的一項調研顯示,2013年-2018年該校養老服務與管理專業畢業生共557人,目前約50%還在從事養老相關工作,平均每年流失率超過20%。

在湖南最早開辦養老服務專業的長沙民政職業技術學院,已培養了2600多名養老專業學生,就職於養老服務機構。學校負責人告知,迄今有近一半的學生仍在行業內工作。

湖南一院校負責人表示,養老服務與管理專業首先參與的工作一般是一線護理員,但現在一些00後的家長不願意讓孩子做“伺候人”的工作。因而養老專業學生以女生居多,主要生源來自農村和低收入家庭。她表示,社會對這一職業的普遍認知――工資待遇低、職業前景不強、社會認可度不高。爲了解決這一問題,學校與養老機構幾乎有着共同的默契:通過一線護理工作積累經驗後,專業畢業生最終應當走向行政管理崗位。

長沙青松養老院、“夕樂院”等多家專業機構的創始人表示,他們也越來越多注意到了年輕人從事養老行業的優勢――老人在面對四五十歲的工作人員時,很難產生像面對孫子輩一樣的熱情。年輕人的活力和熱忱,專業的技能,都是養老機構期盼的。

國家統計局數據顯示,目前我國65歲以上人口占比持續增加。截至2019年年末,我國65歲及以上人口已佔總人口的12.6%。讓老人生活得方便又舒心,不僅是每個家庭面臨的問題,也是全面建成小康社會的重要一環。

自2013年起,國務院辦公廳7年間4次發文中提到,要在放寬養老服務投融資渠道等方面給予多項政策支持,建設養老設施、購置設備、收購改造社會閒置資源等,最終形成一個可達數萬億、容納數百萬人就業的健康產業市場。依照國家“9073”的養老格局設定,亟待進入機構養老的老人數以萬計,尤其處於失能、失智狀態的老人,更期待有相應服務的機構來養老。

長沙民政職業技術學院醫學院院長黃岩鬆則表示,從該校數據上看,2014年以後招生井噴,學生就業的穩定性逐年在增加。他指出,養老的市場化發展也只有10年工夫,已經取得了巨大變化。不僅有傳統的護理、康養,還逐步發展出心理健康、老年產品設計、老年金融服務等,涉及心理學、營養學、護理學、康復學等,是一個開放的領域。執業大學生今後的發展,有更廣闊的前景。

黃岩鬆認爲,我國正面臨人口結構的變化,存在老齡化加速的趨勢。但科技的“加持”會慢慢改變養老服務的執業環境。“我們服務機器人這塊連續3年在全國大賽拿了金獎,像牀椅一體化機器人,躺下來是牀,豎起來成椅,還可以幫助解決大小便難題,又能代步,讓老人的生活更有尊嚴,也解放了人的勞動。這就是未來方向”。

陳彥妤 中青報・中青網記者 洪克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