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離》之後 如何重塑親密關係?

疫情面前,居民區紛紛開始實行封閉管理。突如其來的隔離通知,讓一對離異多年的怨偶被迫共處一室。封閉的空間中,往事紛至沓來,敲打着兩人的心門。他們能否解開心結,重新認識彼此,重新認識疏離與親密,孤單和陪伴?隔離終有解除的一天,而人與人內心世界的隔膜或聯結,卻是每個人必須持續面對的課題。

這是由李健鳴編劇北京大華城市表演藝術中心出品、中間劇場聯合制作的話劇《隔離》所探討的話題。在12月12日首演結束後,導演易立明、話劇的主演們以及中間劇場藝術總監滿頂,與後疫情時代重回劇場的觀衆們討論,在特殊時期產物“隔離”所形成的封閉空間中,人們如何重塑親密關係”,並探尋愛情本質

劇本來源於女主角身邊真實的故事

離婚15年,卻因突如其來的疫情“隔離”在了一起,“被迫”在同一個屋檐下共同生活了一個半月。在這個過程中,他們從抱怨到交涉,從交涉到交流,從交流到溝通,逐漸打開心扉,重新審視了情感婚姻對方和自己……《隔離》講述的故事,帶着專屬於2020年的記憶。雖是“隔離”,探討的卻是“面對”。突如其來的疫情,停滯的時間和隔絕的空間裡,生活裡的瑣碎被無限放大,人們不得不跟自己、跟親密關係朝夕相處,四目相對,也終於有時間去思考和探尋愛的本質。

15年前,妻子無法理解沉浸於考古愛好的丈夫,爲什麼不能多一些時間留給女兒和家庭。“你的考古又不能當飯吃。你是家長,你女兒可比地下那些破玩意兒重要。”……“我懶得跟你解釋,你愛怎麼想怎麼想吧,我受夠了!”年輕氣盛的丈夫也只在愈演愈烈的爭吵中摔門而去,一走了之。婚姻破裂15年後,兩個已經年近半百的“陌生人”,因爲女兒時常會有交集,而突然的小區封閉隔離讓偶然的一次探望,變成了一段有點尷尬但不失溫情的相處時間。

一開始兩個人還是忍不住互懟,但話語間卻滿載對曾經共同生活所留下的印記。隔離的日子裡每天最大的事兒就是吃什麼,時隔多年,他還是記得她最愛吃的是炒麪,她也記得炒麪少放辣,因爲他胃不好。他們會以要掌握隔離前行動軌跡的理由,去了解對方過去14天的生活,有意無意地還要跟彼此最近見面的異性做對比。隔離的時間緩慢悠長,外面是令人不安的疫情環境,屋內的兩個人因爲珍貴的陪伴不約而同地認爲“有個伴兒真不錯”。他們都感慨終於有充分的時間去對話,他們聊曾經的朋友,聊最近去的聚會,聊每天瑣碎的生活,分析過去爲什麼老是吵架,爲什麼冷戰會變成熱戰,爲什麼失去了一開始的美好。他們彼此熟悉但又彷彿重新認識了對方,他會反思自己曾經只顧追求理想的自私,而她則早已理解了夢想對他的重要性。

最後,隔離結束,男女主又要各自迴歸原本的生活。“謝謝你這段時間一直陪着我。”“你還是謝謝這段隔離生活吧,是它讓我們從過去的隔離變成現在的不隔離了。”“行了,那麼文藝幹什麼?我送你出去。”“我們走。”燈滅,劇終。《隔離》的結尾沒有點明兩個人關係的最終走向,留給了觀衆一個開放式的結局。

飾演女主角的彭雯妮透露,《隔離》劇本最初的靈感是來源於她和編劇李健鳴的一通電話。“疫情期間不能出門,我和健鳴老師經常會通電話。一次他說起想寫一個關於疫情期間夫妻關係的劇本,但是還沒想好要選擇什麼樣的夫妻形式。”

彭雯妮就說起了當時發生在自己身邊長輩的真實故事。“兩個人分開了15年,因爲疫情重新生活在了一起。沒想到的是,重新一起生活了一段時間後,兩個人都覺得,雖然過去了這麼多年,但生活好像還是原來的樣子,感覺對方似乎從未離開過。兩個人這段隔離期間,有很多的磨合,也有很多對過去的回憶。也許是因爲年紀都很大了,彼此在經歷了這段相處後,都發現內心其實還是特別希望能有另一半的陪伴。”

令彭雯妮沒想到的是,掛完電話後沒過多久,李健鳴就真的將這個故事變成了劇本。易立明補充說:“李健鳴老師跟我說,寫這個劇本只用了5天時間。但看完戲,大家能感覺到,雖然本劇講述的是平凡的夫妻生活,看完會覺得非常的流暢,因爲這是來源於非常真實的生活。有關疫情的故事有很多,《隔離》給我們呈現的是一段普通人的生活片段,也因爲聚焦的是普通人,傳達出來的情感也很有普遍性。比如我們可能往往都是在失去之後纔會對曾經擁有的感情有了深入的認知。”

演後談現場 攝影/雪莉

彩蛋帶來了一場關於愛情的“對看”

12月12日是《隔離》在北京的第一次亮相,但其實早在今年10月,《隔離》就在中國西昌·大涼山國際戲劇節上與觀衆見面了。彼時的《隔離》有兩個版本,同樣的劇本,分別由南北兩個完全不同風格的劇組演繹,通過不同戲劇技巧對文本的差異化表達,給觀衆充分展現了戲劇藝術的力量。

很多人不知道的是,兩個版本《隔離》的相遇是源於一次偶然。一開始,李健鳴寫好《隔離》後只是交由四川人藝,由涼山文旅集團排演,導演是李亭夏茂恬。當時正在排練另一部關於疫情的歌劇的易立明,偶然知道了這部劇本,就迅速聯繫了李健鳴和李亭。“我看完這個劇本後,非常感興趣,就說我也想排。當時大涼山國際戲劇節的發起人李亭老師就說‘好啊,那我們同時排兩版’。所以後來大家在大涼山看到的是一個劇本兩個版本的同時演出。這種形式很新,觀衆們都反映看得很過癮。因爲兩個劇組呈現出來的完全不一樣,有人甚至說這不是一個劇本。我覺得這就是戲劇的魅力。”易立明表示兩個版本《隔離》同時演出的形式將於明年分別來到北京和上海,把這種戲劇的魅力帶給更多的觀衆。

這一次中間劇場出演的《隔離》,雖然沒有“雙黃蛋”套餐,但易立明導演爲北京的觀衆們也準備了特殊的“彩蛋”。當《隔離》的演出結束後,大幕拉上,走上臺前的工作人員拿起話筒說“中場休息十分鐘”,不少觀衆有點意外。隨後,大幕再次拉開,舞臺上原本抽象的空間佈景,已換成了滿是西班牙風情車站旁的小酒館。剛剛《隔離》中戴着老花鏡穿着格子襯衫的女主角換上了優雅復古的桔梗裙,一臉憂鬱苦惱地和另一個男主角一邊喝着啤酒,一邊有一句沒一句地聊着他們眼前“白象似的羣山”,對一個困擾着他們的決定互相試探式地展開對話。

很多觀衆沒想到,此次中間劇場上演的《隔離》是加料的“連臺戲”,在《隔離》之後,接連上演海明威的短篇名作《白象似的羣山》。觀衆們就這樣,隨着舞臺的巧妙變換,從疫情期間的“特殊愛情”走向日常時期的“普通愛情”,從中國式夫妻關係走向美國式的曖昧情感。而這正是易立明特別爲觀衆們準備的一場關於愛情的“對看”。

有觀衆在互動時道出自己的驚喜:“這兩部劇可以說是完全不同,一個是非常多具體的密集的對話,一個是如此多的留白,但都是呈現出了親密關係的窘境。第二部《白象似的羣山》是更哲學式地將這個命題攤開,讓人看完難免會有絕望的感受。而第一部《隔離》則給第二部戲做出了一個很好的註解和啓示方向,比如災難衝擊下被放大的柴米油鹽的日常可能對於關係的重構是一種救贖。沒有第二部戲,我可能會看不到第一部戲的溫暖,兩部戲的碰撞,引發了更多的思考。”

要“把燦爛陽光下的陰影裡面的那種色彩演出來”

之所以想到要在《隔離》後面加上《白象似的羣山》,易立明稱是爲了“對得起觀衆”。“《隔離》是一部只有70多分鐘的戲,在小劇場裡演出沒關係,但大家跑這麼遠來就看70分鐘,我覺得太短了,海明威的這個小說本身也是非常的短,兩者所討論的內容上有一定的關聯性。所以就臨時多排了一部,放在一起呈現給大家。”

加演是臨時的決定,排練時間有限。但最終劇組只用了7天的時間就完成了《白象似的羣山》。易立明坦言,一開始自己心裡也有點沒底。“我其實也很忐忑,雖然我們一年前就在研讀和解構《白象似的羣山》,但這部戲其實還沒有真正經過特別細緻的打磨,而且海明威的文學風格想呈現出來也不容易。海明威的表達很有技巧性,特別是對話,看起來簡單,其實底下洶涌澎湃,能量非常的足。所以我對演員們說,要演出小說裡的事兒不難,但更重要的是要把對文學的審美品位,把燦爛陽光下的陰影裡面的那種色彩演出來,是非常有難度的。不過,最終的這個戲呈現是讓人滿意的。”

兩部戲連在一起演,情緒的轉換對演員來說是需要攻克的難題。而對於導演來說,從舞臺佈景、燈光等角度去呈現兩部戲之間的對比與碰撞,也需要很多精心的設計與佈置。細心的觀衆們發現兩部戲的舞臺既神似又不同。兩部戲的舞臺兩側都用的是同一面帶門洞的牆,但在《隔離》時門洞是現代樓房中的方形,而到了《白象似的羣山》時,則變成了掛着珠簾的帶有異域風情的圓拱形門洞。

除了門洞的形狀,易立明在舞臺上還留了很多有關劇目對比思考的線索。《隔離》的故事是通俗的家常的,但舞臺上的空間表達卻是抽象的、極簡的,盒子狀的密閉空間中,道具只有兩把椅子。而《白象似的羣山》的文本相對來說是高度凝練的,但舞臺卻非常的寫實,小酒館的木質桌椅,地上的落葉,牆上的樹影,遠處像書籍封面插畫一樣的遠山和雲,包括演員的表演、服裝、背景音樂,都是自然主義的表達方式。這些都是易立明在戲劇對白外留給觀衆們去玩味的部分。

“這兩部劇單獨看和放在一起看感受完全不同,放在一起後去深入地比較,會發現其中的關聯與趣味。《隔離》是在封閉的房間,兩個人在這個空間裡出不去了,被困住了。而《白象似的羣山》是在車站,兩頭一東一西或是一南一北,都是可以去向的遠方,人物沒有任何物理上的限制,是自由的。兩部戲從這個角度看,就有了空間概念上的困住和自由的對比。但事實上,兩部戲中的情感關係則還有一層完全相反的對比。所以,深入地去感受兩部戲後,一定能引申出很多有趣的思考。”

比起“泰山壓頂”的悲劇,此時人們更需要一點溫暖

疫情作爲2020年的大背景,給包括戲劇人在內的創作者們出了一道共同的命題,應該通過什麼角度和思考來回應這段特殊時期的集體記憶?比起宏大深刻但也不免壓抑的視角,中間劇場演出《隔離》是選擇了更柔和的話題——人與人之間的親密關係。中間劇場藝術總監滿頂認爲:“雖然大家或多或少都受到了疫情的影響,但可能大多數人都並不是直接地面對疾病和死亡。在這個前提下,又有哪些是我們生活中真正要面對的事情,其實也是值得我們去反思的。”

互動環節有觀衆指出《隔離》所呈現的疫情氣氛似乎不夠勁兒,不夠“泰山壓頂”。易立明對此迴應道:“疫情其實到現在還沒有完全過去,所以這個時候,我們沒有選擇去呈現悲劇,而是用非常充滿戲劇性的日常生活來表現疫情時期的記憶,就是希望能給大家帶來一點溫暖,一些鼓舞。而且,‘隔離’對於一般的家庭來說,主要經歷的還是充滿了日常的瑣碎和苦中作樂的笑聲的日子。”

易立明以《隔離》的一段人物對話舉例。“我們的精神必須振作。”“是啊,疫情期間我們的生活看似是縮小了,其實也是放大了,因爲我們關注這些所有的細節了。我的精神的振作是什麼呢?我就是每天做好每一頓飯,把陽臺上的花花草草都伺候好……”易立明認爲這些展現的正是最真實的生活,而真實的生活往往並沒有那麼多戲劇化的衝突。

易立明也指出了這部戲除了親密關係外,帶給我們的思考和感動。“男主角的設定是一個有考古理想的歷史老師。他的話其實也代表了我們處於這個人類歷史非常關鍵的時期的一個心聲。他說:我們這些平民怎麼可能成爲文物呢?文物都要是帝王將相,我們只是歷史長河中一塊微不足道的瓦片。但是就是我們這塊微不足道的瓦片,經歷過疫情沖刷以後,我們經歷了,我們見證了,也許若干年以後,某一位考古學家會把我們這些瓦片挖掘出土,陳列在歷史博物館裡,向後人敘述我們今天所經歷的一切。”

其實,對當下疫情中親密關係作出迴應的《隔離》又何嘗不是一塊見證、承載了歷史的瓦片,如同文物一般帶給觀衆以開放的想象空間和啓發。除《隔離》外,今年和未來還有很多記錄了這段特殊時期記憶的“瓦片”,正在等待與它們的觀衆的見面。

疫情還未完全結束,但有序的生活和曾經停擺的劇場都在逐漸復甦。今年,對於所有人來說都是不易的一年,對於劇場來說更是一場殘酷的考驗。但正如滿頂在交流的最後所說,中間劇場在2020年的冬天演出這場溫暖的《隔離》,和久違的觀衆們見面,也是想告訴大家“劇場,會一直在的。”

文/張默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