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殺小說家》當技術和視效想要思考

時至今日,有關影片《刺殺小說家》,不少觀衆評論者傾向於討論其醒目的數字視效之於全片主題、敘事功能及其表達的意義,這確實是影片本身就想傳達的主要信息,也是包括導演路陽在內的主創團隊,從一開始就花費大量投入和不少心力執着探索的重要領域。儘管在不同的場合,路陽始終都在強調影片的創作跟當下觀衆的強勁關聯,並希望觀衆明白,這部“很厲害”的電影,同樣具備人物、故事與思想情感,而不是隻有重工業、大體量以及奇幻視覺效果;但不得不說,這部在國內第一次完整使用虛擬拍攝技術,標誌着中國電影工業化以及視效技術最新水平的影片,如果不對其技術探索和視覺效果予以評判,也就無法有效地評判其自身了。

當技術和視效想要表達和思考,電影就開始擺脫其原始的魔力及其奇觀性帶給觀衆的沉迷,從社會學和通俗文化的視野進入美學和獨立精神的範疇。然而,這種試圖以“特技”傳達某種獨特的哲理詩性的做法,或以“視效”創建整體性的象徵或隱喻體系的行爲,往往就會僭越一般人羣的認知水準,挑戰普通觀衆的理解能力,並因票房失敗而爲項目本身帶來不小的投資風險。遺憾的是,電影的歷史及當前的狀況,已經並仍在表明這一點。

但在大多數時候好萊塢不會犯下這樣的“錯誤”;可“正確”的好萊塢又總是遭遇電影內外與世界各地的各種解構和指責。事實上,早在上世紀50年代中期,美國影評家波琳·凱爾(Pauline Kael,1919-2001)就嚴厲批評好萊塢生產的那些不斷擴大規模、增強特效的大片,只爲符合市場的邏輯而非攻克美學的難題,從而變得越來越沒有思想、個性以及激情和想象力。這種來自學界和業界的深刻批評,幾乎跟好萊塢的技術拓展及其獲得的全球霸權如影隨形。受到好萊塢強烈刺激和深刻影響的中國當代商業大片,更是因資本的狂歡、特效的泛濫與內容的空洞、情感的冷漠,雖然吸引了觀衆贏得了票房,但卻患上了波琳·凱爾早就描述過的某種“精神分裂症”。

誠然,即便在好萊塢,特別是上世紀90年代以來迄今,電影也總在思想之中;電影的技術和視效同樣如此。尤其如何通過電影思考技術和視效,或者說,如何通過技術和視效思考電影,也一直是包括《異形》《黑客帝國》《哈利·波特》《蝙蝠俠》《奇異博士》與《復仇者聯盟》等系列電影暨視效大片有意無意都會指向的問題;或者說,往往成爲部分觀衆、電影批評家哲學家愈益關注並重點闡發的話題。在某種程度上,電影及其內蘊的技術和視效,已經成爲當代哲學思考存在、時間與空間以及真實、虛構與信仰等關鍵概念的重要基點。或許,正是因爲思想者哲學家的參與,好萊塢的系列電影暨視效大片不僅獲得了豐厚的票房回報和再生能力,而且徹底洗去了附加於其上的,關於其罪惡、膚淺或無聊的各種詛咒。當思想者們在《鋼鐵俠》中面對“史塔克現實”,宣稱永遠無法打敗,都會重新站起來閱讀漫畫、觀看電影和思考哲學的時候,史塔克勝利了,現實也勝利了。也就是說,電影勝利了,哲學也勝利了。

這種多方共贏的局面,跟中國電影和中國哲學無關。中國生產的不少系列電影暨視效大片,雖然也在忙於創造系列、建構宇宙,但世界觀的幼稚或價值觀的敷衍,以及急功近利帶來的技術破綻或視效缺陷,特別是在敘事與情感等方面多年存在的痼疾,不僅很難令人真心認同其虛構的“人物”和“現實”,而且完全無法將其跟中國電影的“技術”和“哲學”聯繫在一起。

好在郭帆和《流浪地球》出現了,路陽和《刺殺小說家》也出現了。對於筆者而言,隨着這兩部大片的出現,中國電影的技術和視效也要開始用中國人自己的方式,思考虛擬現實及其哲學命題了。僅就《刺殺小說家》來說,便試圖跨越媒介、敘事與審美邊界,整合作者文本與類型功能,見證技術、藝術與工業水準並引領行業、產業與工業方向,其創意與創新堪比此前的《流浪地球》。

更重要的是,除了令人讚佩的技術創新、工業探索和視覺效果之外,影片在動作、思想與情感、趣味之間的關係處理,也達自然渾融之境。作爲一部具有作者意味的商業片或商業訴求的作者電影,影片在整體象徵、細節隱喻及其複雜意義的呈現方面,也表現出獨樹一幟的宏大格局。“小說家”的出場、石頭的投擲姿勢、鋼筆紙本上的書寫、圖書館與文物字畫的遭劫,以至日本動漫的深刻影響等等充滿“懷舊”的各種因素,不僅爲“技術”找到了相互對應的落點,而且爲“視效”安放了思想甚或哲學的基底。儘管由於各種原因,影片並未獲得預想的票房業績,但從超越票房決定論的角度,仍然可以高度評價這部影片的價值和意義。

技術不是“無思”,也不是“思想的障礙”;正如法國思想家貝爾納·斯蒂格勒(Bernard Stiegler,1952-2020)所言,技術作爲一種“外移的過程”,就是運用生命以外的方式尋求生命。作爲一種話語隱喻,當《刺殺小說家》裡兩個世界的生命以特異的方式互動共生的時候,也就是中國電影從思想甚或哲學的層面思考技術和視效的時候。

當技術和視效想要思考,我們便可以期待一個新的屬於中國電影的時代來臨。(李道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