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推進斷代漢語語法史研究
【專家論壇】
漢語是世界上使用人口最多的語言,沒有哪種語言能夠像漢語這樣有着三千多年綿延不絕的文字傳承歷史,擁有如此卷帙浩繁的書面語文獻。這份得天獨厚的文化遺產,是中國文化研究的寶貴資料,也是漢語研究乃至全人類語言研究的寶庫。作爲漢語語法史研究的學者,我們有責任深入開展斷代漢語語法史研究,爲最終撰寫一部面向世界、能夠詳盡反映漢語語法歷史全貌的斷代漢語語法史打下堅實基礎。自1898年馬建忠文言語法著作《馬氏文通》的出版,到二十世紀三四十年代呂叔湘開始着眼於“史”的研究,再到八十年代至今,斷代漢語語法史研究不斷深入,特別是近四十年來,在學術隊伍、學科建設、學術成果等各方面取得了可喜成就。但是,仍有很多問題沒有得到解決,研究的深度廣度須進一步深化拓展。
材料的拓展
古代文獻浩如煙海,並不是所有的文獻都適合拿來做語法史研究,必須加以鑑別,通過爬梳剔抉,選取能夠反映各個時代語言實際的材料。這就要求注意語體,反映口語特徵的材料通常更有價值;語料的時代和方言背景要儘量明確可靠,時代不確定的材料只能作爲參照,不能以其確定語法發展演變的脈絡;選擇可靠的版本,避免使用後世改動過的文獻。甲骨文、金文、出土簡帛等未經後人改動的資料尤其值得重視。
新材料的發現往往帶動一個學科的快速發展,甚至產生新的學科,如甲骨文的發現與甲骨學、敦煌文獻的發現與敦煌學等。近年來出土文獻、外域漢語文獻時有發佈,如清華簡、安大簡、海外漢語會話書等,都是語法史研究中應該加以拓展的材料。
隨着數字技術的普及,電子語料受到了追捧,材料的蒐集從傳統的“研讀發現”正在轉向“關鍵詞搜索”。這一轉向給研究者帶來了便利,但弊端也很明顯。過分依賴關鍵詞搜索容易導致研究者先入爲主、輕視功底。尤其對年輕學者來說,如果不注意文獻的研讀,關鍵詞檢索終將變爲無源之水。因此,在享受數字技術帶來的便利的同時,還要堅守科學嚴謹的態度,夯實文獻功底,在文獻研讀上力求句句字字有着落,文字、音韻、詞彙、語法相會通。
關鍵詞檢索還有一個弊端,就是所檢索的電子文本未必可靠。許多電子文本或不分語體,或缺乏校對,魚龍混雜。因此,急需組織力量建成權威的漢語語法史研究語料庫,把歷代重要語料包括甲骨文金文、簡帛文獻、漢譯佛經、敦煌遺書、宋儒語錄、元代白話碑、明清域外教科書等,通過精心校對,按照時代先後、語料性質,分門別類地呈現給全體研究者,以便研讀與檢索。
繼承與創新
王力的《漢語史稿》出版於半個多世紀以前,一部能夠反映幾十年來尤其是改革開放以來新的研究成果的漢語語法通史暫付闕如。新的有價值的結論可能散見於不同的專著和論文之中,需要系統梳理和總結;已有研究中或有材料不紮實、方法不科學、考論不精審、結論不可靠之處,必須加以甄別,取其精華、去其糟粕。
撰寫一部能夠詳盡反映漢語語法歷史發展過程的斷代漢語語法史,是呂叔湘等幾代學者的願望,前輩已經做了很多準備,如資料彙編、研究綜述和專題性研究等,這也是漢語語法歷史研究發展到現階段的必然選擇。希望通過衆多學者的努力,儘早完成一部系統的斷代漢語語法通史,努力做到全面總結已有成果,開拓新的局面;材料紮實,分析深入,結論公允;面向未來,具有前沿性;面向世界,爲海外學者展示漢語語法演變的概貌和漢語研究的最新成果。
總結的目的在於繼承,更在於進一步的創新。以往的語法史研究注意解決實際問題,不空談理論,這是優良傳統,應該發揚光大,但是如果輕視理論則會影響研究的深度。理論創新絕不是照搬國外,也不是亂貼標籤,而是要結合漢語實際,借鑑國外理論,在新的視野下建立新的系統。近幾十年來國外語言學理論發展很快,與語法史密切相關的成果有語法化、詞彙化、構式化理論、類型學和接觸語言學等,一方面要有博大胸懷、世界眼光,另一方面必須結合自身實際,從漢語的本來面貌出發,腳踏實地對漢語的發展演變加以深入考察,建立自己的學科體系、學術體系、話語體系。在此過程中,有兩個方面要特別關注:其一是研究視角,特別是歷史演變視角與跨語言視角;其二是事實描寫與規律解釋的結合,既要有深入細緻的語法現象描寫,又要有建立在不同層次理論背景基礎上的分析與解釋。
歷史演變視角與跨語言視角
在斷代漢語語法史研究中,歷史演變視角的作用是不言而喻的,既然是考察語法發展的歷史,自然要有歷史演變的眼光。但是以往的斷代研究有的比較側重於共時的平面描寫,有的缺乏時代感和對語法演變的關注。雖然共時描寫是非常必要的,但是最終目標是揭示語法發展變化的過程,找到演變的路徑和規律。斷代漢語語法史研究雖然着眼於某一具體時段,但必須把這一時段看作一個過程,從歷史演變的視角出發,考察具體語法範疇、句法表達方式、語用手段在不同時代產生、發展、消亡的過程。
歷史演變視角是一個縱向的視角,而跨語言視角則是橫向的視角。跨語言視角是指在考察描寫和解釋漢語語法現象的時候,把漢語放在世界語言比較的視野之下進行研究。在漢語語法史研究過程中,一方面,可以通過跨語言的研究成果幫助我們判定漢語語法形式的來源以及發展路徑,另一方面,我們所總結的路徑和過程也可以印證或豐富學界對跨語言現象和規律的認識。
與跨語言視角相關的是語言接觸的視角。語言的演變有內部原因,也有外部原因,語言接觸是最重要的外部原因。語言發展過程中總會受到周邊語言或方言的影響,從甲骨文算起三千多年來漢語的發展始終伴隨着與周邊少數民族語言的接觸。那麼,漢語語法演變有哪些現象與語言接觸有關?其接觸過程、演變路徑是怎樣的?這些都要從語言接觸的視角加以考察。
事實描寫與規律解釋
在斷代漢語語法史的研究過程中,要將語法對象的描寫與相關規律的解釋結合起來。在描寫過程中,要對每個時段的語法現象有點有面、點面結合地加以分析、歸納,尤其關注那些萌芽狀態的、新生的、發展變化的、正在消亡的語義範疇和語法手段及其發展演變。具體描寫內容根據實際可以涉及語法發展的各個方面,如各個時期的形態與構詞手段及其發展,名詞性結構的發展演變,謂詞性結構的發展演變,簡單句與複雜句的發展演變等。在注重句法研究的同時,加強語義關係和語用關係研究。借鑑語法化、語義演變等理論,開展基於漢語事實的深入細緻的實詞虛化研究、常見構式的詞彙化和語法化研究。
與此同時,還要借鑑各種行之有效的理論方法,對有關現象與規律從機制和動因等方面加以解釋。分析描寫離不開理論思考,理論解釋也必須建立在事實描寫之上。已證明對漢語語法史研究行之有效的方法,如早期的結構主義分析方法,後來的語法化、詞彙化、構式化理論,認知語言學、功能語言學以及形式語言學的精髓等,都值得充分重視。研究者既要注重從語言內部解釋變化,又要關注社會歷史、語言接觸等外部影響,注意語法演變的時間因素、地理因素、社會人文因素,在堅實的材料基礎上加強理論思考,進行歸納總結,得出普遍規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