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實驗室:有個機會重新活一遍,你要不要來?

本文系本站戲局欄目出品。

01 有個機會重新活一遍,你要不要來?|人生實驗室·拯救人生計劃

前言

《人生實驗室》是戲局週末劇場的第一個連載,共7個單元。作者是美女諮詢師潘安小姐

在接下來的時間,我們將共同經歷一場“拯救人生”的實驗。實驗已招募到6名參與者:待業在家的二胎媽媽、渴望上大學的網絡女主播夢想學法律專業的醫科大學生、剛剛退休卻查出癌症的單位領導、十八線網絡懸疑小說寫手,以及誤打誤撞成爲實驗觀察員的江止語

在爲期一年的實驗過程中, 每個人都面臨着自己的困境與考驗。有人頻頻出錯,有人試圖放棄,有人停滯不前。我們真的能改變自己的人生嗎?這場“人生實驗”正在城市的每個角落上演……

第一場

聖誕節前一天的夜晚,江止語站在銀星酒店1907號房門口,扇了倪盛一個巴掌。這一個巴掌,將成爲她的人生中一個重要的轉折點。只是那個夜晚,她並不知道這一切。

事情要從一天前說起。倪盛臨時通知江止語出差,出差名單上只有兩個人:倪盛和江止語。倪盛是新來的上司,而江止語,是他的助理。

接到通知的時候,江止語覺得有些不妥。第一個原因是,這次出差的目的只是做一次簡單調研,不需要兩個人。第二個原因是,單身女下屬和已婚男上司單獨出差,總是聽起來有些工作之外的曖昧。所以她問倪盛,“我一定要去嗎?”

“我給你放半天假,你去收拾一下行李,明天上午八點到飛機場。”

倪盛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江止語就意識到,自己問了一句廢話。

一直到第二天傍晚,一切都很正常。倪盛帶着江止語參加了一場飯局,飯局上兩個人都喝了酒。然後他們一起乘出租車回酒店,江止語坐在前排,倪盛癱靠在後排的座椅上。江止語從後視鏡中向後看了一眼,發覺倪盛似乎是睡着了。她攙着倪盛走到房門口,從他的口袋中摸出房卡,剛準備打開門,她忽然感覺自己的身體多了一層禁錮。她用餘光瞥了一眼,發現倪盛的手正搭在自己的腰上。

房門在這個時候被打開,江止語趁機將倪盛從門縫中推進去。倪盛並沒有鬆開手,而是順着房間的方向試圖將江止語向裡扯。

就是在這一秒,江止語一腳踢開門,撩起手狠狠給了倪盛一個巴掌。

在她的人生中,這是第二次扇一個男人巴掌,第一次是在十三歲那一年。那時候,她喜歡班裡的一個男孩,因爲那個男孩總喜歡碰她的耳朵,一碰她就會臉紅。女孩子小的時候,總是分不清喜歡和捉弄。她誤以爲那個男孩喜歡她,便只是瞪他一眼,也不再說話。後來,那個男孩聽說江止語喜歡自己,便常常用奇怪的眼神盯着江止語。他站在講臺上,江止語從他的面前走過,他便會伸出腿絆她一下。江止語當着全班同學的面摔了一跤,爬起來的時候,他舉着黑板擦放在她的頭頂。

粉筆灰從頭頂落下來跌在她的睫毛上時,她跳上講臺,對着男孩已經稍顯清秀的臉龐撂下一個巴掌。

她望着男孩的臉在一瞬間凸顯出一個鮮紅的掌印,看見他錯愕的表情。在那個時候她就知道,如果有人欺負你,就要狠狠地打回去。

當她第二次扇另一個男人的時候,她已經二十五歲。她知道對面這個男人已經長大,比她十三歲那一年更加兇狠、更加暴戾、更加懂得如何反擊。所以她還沒有來得及看見那個掌印顯現在他的左臉頰,就慌忙跑進自己的房間,再一次發狠一般地關上房門。

凌晨一點,她猜測倪盛已經睡着了,便拎起自己的行李,偷偷從房間跑了出來。她乘車到火車站,買了最近一趟列車,連夜趕回家

她站在小區門口的時候,天色是剛剛開始發白的霧藍色。警衛室裡的保安在打着瞌睡,一個撿破爛的老人拎着一個透明塑料袋彎着腰從她的身旁經過,走向小區門口正在拆遷的一大片空地,路口的清潔工在打掃街道,小區的高樓上亮起幾盞零星的燈光。

這一切都和昨天她出門的時候沒有什麼兩樣,在這個城市裡,每一天都沒有分別。

清晨的寒氣衝向面頰,江止語吸了吸鼻子,推開小區的大門。

江止語再一次醒來的時候,已經是上午十一點。手機上有幾條新信息,分別來自珠寶店和蛋糕店,這些信息提醒她,今天是聖誕節。除此之外,沒有一條多餘的祝福。自從羣發消息的行爲被人們鄙夷之後,連複製粘貼的祝福也沒有了。

她翻開朋友圈,看見一些無聊的人們發佈的無聊生活。一年又一年,這些人的生活好像沒有什麼變化。去年在深夜高喊着要成爲更好自己的人們今年還是去年的模樣,曾經大聲鼓勵自己要努力賺錢的人們如今還是一樣貧窮。江止語又往下翻了翻,看見一張轉發的廣告,她隨手點開那張圖片,幾個醒目的大字衝進她的視野——《拯救人生計劃》

你還記得你十五歲時的夢想嗎?你是否實現了它?

你還記得你童年的玩伴嗎?他們現在都過得如何?

如今的你成爲了什麼樣的人,是不是小時候幻想的英雄?

如今的你又過得怎樣?會讓十五歲的你驚歎還是失望?

那些癡狂又遙遠的夢想還在嗎?你還想繼續實現它嗎?

你接受現在的生活嗎?還是你不想被人羣湮沒?

此刻,給你一個機會,我們一起重新活一遍,你要不要來?

和我們一起參與一場改造人生的實驗。

沒錯,就是此刻。就是你。

江止語又仔細看了看那張圖片,下面詳細地羅列着實驗的時間:2019年1月1日至12月31日。實驗內容是通過具體可行的目標計劃及團體互助、心理督導等方式完成爲期一年的自我成長體驗,以期改變參與者原始狀態,並形成可自我監督的長期自制系統。首期團體人數限制:6人。

江止語是應用心理學專業出身,卻沒有做過一天諮詢。她剛畢業就被她的母親李素戚塞進如今這家大型國有企業,做着平凡又日復一日的工作。在江省元和他的妻子李素戚眼裡,人生之中所有事,只要邁入起點就已經贏得了勝利。如果江止語考一個好大學,找一份穩定的工作和一個看似忠良的伴侶,那麼她將一生無憂。他們看不見更遠的終點,也不想看見。江省元覺得他的力氣只能負責江止語的前半生,現在已經快要用光了。

江止語合上那張圖片,爬起來伸了伸懶腰,恍然想起昨夜的事。不過十幾個小時,她在原來的城市,原來的大牀上醒來,一切就像沒有發生過一樣。她伸出右手舉在眼前看了看,看見昨夜裡那個巴掌。手機在身旁響了一聲,是倪盛發來的消息:“下午三點,我要看到調研報告放在我的桌子上。”

江止語沒有回覆他,只是將手機丟在枕頭上,悶着頭又繼續睡過去。她知道有些事情已經發生,今天很快就會過去,明天會如期而至。

五分鐘後,她爬起來,乖乖地起牀洗漱換衣服,開着車向辦公室衝去。

已經是正午了,陽光灑在街道上,城市和清晨時截然不同。比起正午,江止語更喜歡清晨時初醒的城市,一切就像沒有開始一樣,讓她覺得做什麼都還來得及。廣播里正在播送當天的午間新聞,新聞裡說因爲市政資金短缺,新建的地鐵三號線今天上午宣佈停工。她記得前幾天新聞裡說過,由於近兩年新蓋的樓盤無人問津,住建部門已經停止批覆新的地產項目,她不知道這兩者之間有沒有什麼聯繫。人活着就是有這一點好處,每一天都會有新的煩惱。

這個世界彷彿隨時都在變化,又好像什麼也沒有改變。城市裡的年輕人越來越少,他們搬去了別的地方,北京,或者上海。你問他們爲什麼去那裡,有人說不想再過沉悶的生活,有人說只想離開家,離得越遠越好。城市裡的孤單都是相通的,走到哪裡都一樣。

江止語推開倪盛辦公室的門,將報告放在他的桌子上,轉身離開。剛走到辦公室門口,就聽見倪盛癱靠在黑色皮椅裡叫住她,“回來。”

江止語轉過頭,並沒有打算向回走。

“重做。”倪盛輕輕地將報告推到桌子邊沿,表情沒有一絲變化。

“報告有問題嗎?”江止語擡起下巴問道。她覺得倪盛只是想叫住她,他甚至沒有來得及翻開那份報告。

“數據不實。”

“數據都是和您覈對過的。”江止語疑惑地問道,“我檢查過三遍,不可能有問題。”

“我說數據不實,你聽不懂嗎?”倪盛側過臉望着江止語,“另外,這個月你的考覈成績扣60分。”

“憑什麼?”江止語下意識地喊出聲來。

“怎麼?我不能扣嗎?”

“理由呢?”

“你不服從領導的管理。”

“哪一天?哪一件事?你能說出來嗎?”

“我有必要向你交代我管理下屬的方式嗎?”倪盛不耐煩地皺了皺眉。

“我有權利知道自己爲什麼被扣了六十分。”江止語頓了頓,又繼續說,“在公司以往的考覈中,只有在嚴重損害公司利益並且被記過的情況下,纔有可能扣除當月考覈四十分。而你,扣了我六十分——我想知道原因。”

“想知道原因是吧?”倪盛把交叉在下頜前的兩隻手放下來,撐起扶手坐直身體。“12月24號你幹什麼去了?”

“呵。”江止語冷笑一聲。她想到倪盛會因爲這件事讓自己難堪,在她收到倪盛一早發來的信息時就已經想到了,卻沒有想到他居然能恬不知恥地問出這個問題。她以爲倪盛是個流氓,卻沒想到只是個地痞流氓。她又笑了一下,“需要我幫你複述一次昨天的畫面嗎,倪總監?”

“來吧。”倪盛伸出右手,做了一個“請”的手勢。

“你喝醉了,我扶你到房間門口,然後你意欲將我拉進房間,所以我扇了你一個巴掌,之後離開酒店。”江止語攤了攤手,“事情就是這樣,你想起來了嗎?”

“小江啊……所以說你年輕氣盛,做起工作來也容易衝動。你不是剛畢業的小姑娘,怎麼還是這麼不穩重?”倪盛的手指重新在下頜前交叉,“昨天你可能是喝醉了……明明是我扶着你回酒店,到了房間門口,你非要和我一起進去。我堅決地拒絕你,你反而扇了我一個巴掌。還有,你不僅丟下第二天的業務,不打一聲招呼地跑回來,害得我們差點弄丟最重要的客戶,回來之後還如此敷衍工作……怎麼,就因爲這點事,覺得我會和你計較,工作都不做了——不打算幹了?”

江止語望着倪盛的笑臉,那是一副預示着勝利的招搖。她覺得自己活到二十五歲,還沒有見過這個世界最醜惡的一面,不知道是慶幸還是悲哀。她輕輕地點點頭,對自己笑了一下。“倪總監。”她說,“我們要不要調一下酒店的監控看看呢?”

“你還別說,我也是這麼認爲。”倪盛伸出一隻手,指了指江止語,“我本來打算,這件事就讓它過去吧,畢竟女員工想要和領導拉攏關係,卻用了不正當的方法這種事情,怎麼也上不得檯面。我已經結婚,倒不在乎這個,可你畢竟還年輕,又是個女孩子,怎麼也是要臉面的嘛——可是我後來一想,萬一你酒醒以後污衊我,我可就說不清了。所以我第二天一早就去調酒店的監控,以防止你像今天這樣胡說八道……結果,你知道怎麼回事?”

江止語冷笑着看他,並沒有接他的話。

“第一,要調取酒店的監控,得先報警。那我以什麼理由報警呢?說我被強姦未遂?有點誇張吧。”倪盛又是輕蔑一笑,繼續說,“第二,我的房間門口,剛好是監控死角。監控裡並沒有拍到你強行進入我房間的畫面。”

江止語站在倪盛的面前,只後悔自己昨天的巴掌沒有扇得更狠一些。如果昨天夜裡,她在倪盛的臉上抓出五道血印來,也許他就會忙於向自己的妻子解釋臉頰上突如其來的五條抓痕,而不會有如此充足的時間想出這樣完美的一套說辭。“領導,說謊話是要遭天譴的。”說完這句話,她轉過身,準備離開他的辦公室。

“成年人,不要說這麼幼稚的話。”倪盛瞥了一眼江止語瘦削的背影,點起一支菸,慢悠悠地說,“還有,下次跟領導講話的時候,不要錄音——這個習慣不好,以後沒有人敢用你。”

江止語最終還是狠狠摔上倪盛辦公室的門,她覺得這一點力氣可以稍微打破她心裡的憋悶。門被一聲巨響合上,又一次完美地彰顯了她的不成熟。就像倪盛明明知道她會來質問他一樣,他也猜到她一定會摔他的門——二十五歲的小女孩,總是藏不住一點心思。

而江止語卻覺得,這道門摔或者不摔有什麼區別呢?就像那個巴掌,扇或者不扇,結果都是一樣的——這個卑劣的三十八歲男人,他只是想贏。

江止語站在辦公樓寬闊的走廊裡,看着白色牆壁上懸掛的企業文化標語——“企業之魂,文以載道,人以聚力。”便覺得可笑至極。這座去年才翻新過的辦公大樓看起來是如此陳舊,連同裡面的一切,都發出人間的腐臭味。也許再過十年,江止語就會變成倪盛的模樣,深諳這裡的生存之道。她會成爲下一個倪盛,教會下一個江止語——如果自己想要活下去,就要讓別人活不下去。

江止語擡頭望着走廊盡頭的窗戶,忽然想起早晨看見的那張圖片。

“你還記得你十五歲時的夢想嗎?你是否實現了它?

如今的你成爲了什麼樣的人,是不是小時候幻想的英雄?”

說實在的,江止語不記得自己十五歲時的夢想,也不記得小時候幻想的英雄。那個時候她唯一的願望就是離開家,去北京,然後再也不回來。後來她考上北京的大學,卻在畢業的時候選擇離開北京。她高估了自己承受生活磨難的能力,也低估了生活的冷漠。

江止語從口袋裡摸出手機,翻找到那張圖片,記下右下角的地址。

半小時後,江止語坐在南夏心理工作室的接待廳裡,面前擺着一張表格——《拯救人生計劃目標執行表》:

“先自我介紹一下,我叫林念,是這家工作室的負責人。”對面的女孩開口對她說。“這次實驗是我創辦的,主要是想借鑑自我管理技術和行爲矯正治療技術等一系列方法,讓人們改變現階段的生活狀態,有目標地完成計劃,最終實現自我管理、自制行爲以及自我實現,並且將習慣長期延續下去。只要人們養成將理想變爲可執行目標的思維及行爲模式,並且堅持下去的話,就有可能改變原本的人生。”

江止語驚訝地望着她,這個侃侃而談的女孩年紀看起來大約二十四五歲,卻有着超乎同齡人的沉穩和自信。她將這樣一個天方夜譚的計劃如此自然地描繪出來,江止語幾乎要相信這是一次可以真實地改變人生的機會。

“具體怎麼做呢?”江止語點了點空白的表格,問道。

“這裡的目標分爲終極目標、次級目標、其他目標和計劃外達成目標。簡單來說,終極目標就是人生中必須完成的三件最重要的事,也就是所謂的理想,是你的自我實現目標。次級目標低於終極目標,是你想完成並且會讓你有成就感的事。其他目標可以是你的願望,比如旅行或者娛樂之類的,是一些你會感到快樂的事。如果沒有在計劃內卻完成的事,就是計劃外達成目標。”林念指着表格上的空白處對她說,“所以,你的終極目標是什麼?”

江止語望着林念一張一合的嘴脣,頭腦突然一片空白。“我的終極目標是什麼?我想成爲什麼樣的人?我的願望又是什麼?”她在心裡不停地詰問自己。二十多年過去了,她忽然發現,她對自己一無所知。

“……我不知道。”她誠實地回答林念。

“沒有關係——如果你知道的話,也不會來找我了。”林念笑着說,“我們可以使用‘時空穿梭法’來尋找一下你的願望。這裡有一張白紙,你可以羅列出在過去的成長生涯裡,你最後悔、最希望穿越回去改變的事或個人特質。”

江止語盯着面前的白紙,在上面寫下一句話:留在北京。

林念將她寫完的紙推到一邊,“好,現在將它忘記,我們進入冥想練習……想象你此刻是一個耋耄老人,你知道自己去日無多。雖然你的一生有很多遺憾的事,可你已經沒有時間後悔了。假如這個時候,給你一次穿越時空的機會,你可以回到當下這個年紀,你最想要改變哪些事?”林念打了一個響指,將一張白紙推到她的面前,“現在,睜開你的眼睛。你已經恢復青春,將你想要改變的事寫下來。”

江止語在紙上寫下幾行字,遞給林念。

林念又將第三張白紙遞給她,“現在進入自由聯想時間,你可以在這張紙上隨心所欲地寫下你想做的所有事。”

她耐心地等待江止語在白紙上寫滿願望,接着將剛纔那兩張寫過的紙重新擺在她的面前。“現在,這三張紙都在你的面前,你可以對比分析一下,將重疊的願望合併,將無法彌補的遺憾去除,最後將剩餘的願望按照重要性進行排列,之後放進剛纔那張表格裡。”

“接下來,我們在每一個目標後面寫下達成標誌。這個標誌不以世俗爲參考,也不以他人的想法來定奪,只以你內心的標準來衡量——比如你想賺錢,那麼在你的心裡,多少錢纔算足夠?”林唸對江止語說。

江止語將填好的表格重新審視一遍,驚覺自己的人生就如此輕易地被一張表格解答了。她開始相信林念用一年時間改變一個人一生的企圖,原來不過是一個加減乘除的算術題。江止語向來是一個及時行樂的人,她不知道有些人的一生其實被這樣精密地安排着。

“這樣活着,不累嗎?”江止語不禁擡起頭問道。

“頭腦清醒的累是短暫的,頭腦不清醒的累是長久的。”林念用一隻手撐起下頜,笑着說,“很多人不需要這張表格也能活得很快樂,那些人原本頭腦就清醒。我們所幫助的人,是一些頭腦想要變得清醒的人。”

送走江止語之後,林念站起來給自己的茶杯裡續滿水。其實她平時並不喜歡喝茶,因爲她覺得沖洗茶杯是一件極其繁瑣的事,而她又常常會忘記。但她今天已經在工作室待了四個小時,不得不做一點填補時間空隙的瑣事。

林念將茶杯放回桌面茶水裡的冰糖已經被沖淡,蜜桃烏龍茶的生澀味道從舌尖蔓延到舌根。她站起身,正準備整理這次實驗的報名資料,工作室的門被再一次推開。

她擡起頭,看到徑直走進來的男孩時,又若無其事地繼續整理手邊的資料。

秦歌毫不在意林唸對他的無視,大喇喇地坐在沙發上咂咂嘴,“林念小姐,我就算不是你的諮客,你也不用這麼刻薄吧……連杯水都不肯賞一口嗎?”

“喏,那兒有熱水,自己倒吧。”林念隨手指了指茶臺上的水壺,“秦少爺光臨寒舍,不會是來視察工作的吧?”

“那怎麼敢?”秦歌走到茶臺邊,自顧自地取下一個紙杯,順便爲自己沖泡一杯茶水。他一邊倒水一邊說,“你要不要考慮考慮,和我合作?”

林念嗤笑一聲,陰陽怪氣地回答他,“那我可不敢——我不配。”

“競爭對手之間能不能好好說話。”秦歌笑着埋怨她,一邊坐回沙發裡,“我真的是誠心誠意來找你合作的,你要是沒想過的話,現在想一想。”

“怎麼合作?”林念問他,“打電話報警說我網絡詐騙的那種合作嗎?”

“那不是誤會嘛……”秦歌解釋道,“我現在衷心向你承認錯誤,而且保證不會有下一次。”

“搶我的合同、低價拉攏我的諮客——這些也都是誤會嗎?”

“林念,你仔細想想,在我們這個地方,做這一行的就這麼幾個人。你總是一個人悶頭瞎幹,也不和其他人打交道,這種經營方式很快就會被淘汰了……我偶爾給你找點事,既是怕你一個人太孤單,又能引起你的注意,好讓你知道,你不是一個人在奮鬥,你的背後還有我在陪着你。”秦歌邊說邊拍拍胸脯,以便證明自己的話是發自肺腑。

林念用左手支在臉頰的一側,斜着腦袋仔細打量秦歌義正言辭又厚顏無恥的模樣。這個男孩比她小一歲,他的身上令林念記憶最深刻的特點,除了他的卑鄙,就是他的父親秦融道——本市最大的房地產開發商之一。如果林念需要一位資金雄厚且人脈廣闊的合作伙伴,秦歌是不二人選,只是她並不確定這個年紀輕輕的貴公子是否值得投靠。

“理由呢?”林念衝他挑了一下左邊的眉毛,“說服我。”

秦歌微笑着回望她,片刻後,他認真坐直身體,將右手扣在沙發扶手上,慢條斯理地說,“第一,比起工作室,心理諮詢專業機構在未來會更受信任。本地市場暫時是空白,這一點我猜你也想到了;第二,你擅長專業,我擅長經營,你擅長理想,我擅長落實理想;第三,前期資金由我墊付,我找了一處更大的場地,前三年租金全免;第四,40%的股份;第五,公司名字我們各取一個字——‘襄岸’的‘襄’,‘南夏’的‘南’,合起來叫‘襄南’——對外,我們是共同合夥人,但是重大決策由我說了算。”

“沒少讀書啊這幾天?”林念再一次用手指敲了敲桌面,“就爲了收服我,徹夜讀完整本《孫子兵法》吧?”

“過獎。只讀了個開頭,實在是讀不懂。”秦歌低頭笑了笑,擡起頭的時候發現林念還在注視他。

“49%。”林念再一次開口,“留給你1%的話語權。”

“嘖嘖嘖。”秦歌又一次咂了咂嘴,“還說我滿身銅臭味,談起錢的時候,你下手可不比我輕啊……”

“給你一個晚上的時間考慮。”林念站起來,將剩餘的茶水倒進茶臺的水槽裡。她看了一眼牆上的時鐘,已經是八點零五分,她該去機場接人了。

“不用考慮。”秦歌也跟着站起來,“我答應你。”

林念回頭望着他笑,“看來,我還沒有觸及你的底線……讓我來猜一猜,你心裡的底線是多少——50%?”

秦歌將車鑰匙拋到半空中又接住,笑着對她說,“不用猜了。明天上午十點,我在辦公室等候林念小姐的大駕光臨。”

第二場

江止語回到家以後,忽然感覺靈魂被抽走了一大半。她坐在沙發上,不知道除了睡覺還能做些什麼。時間彷彿凝固了,停滯在一個看不清的岔路口。她滿腦子都是倪盛留下的最後一個表情,她從口袋裡掏出剛纔填滿的表格,看見那些她隨手寫下的願望。她其實並不想告訴林念,她此刻最大的願望,就是希望這個世上所有最惡毒的報應,都落在倪盛的身上。

江止語從來沒有發現自己原來如此軟弱,她覺得倪盛最希望看見的,就是她此時被打垮的模樣。他要讓自己爲那天晚上的巴掌付出代價,他要看到江止語在他的手中掙扎着窒息的模樣——這就是他想要的勝利。

是非對錯在這個世界上從來都不重要,江止語此刻才知道。

現在是晚上八點,她聽見樓道里傳來小孩子玩耍的聲音。不知道是哪一家的小外孫來看自己的祖父祖母,她坐在沙發上,把前幾天看到一半的綜藝節目一口氣看完,又躺下來刷了一會手機。除了羣聊的信息在不斷更新,一條新消息也沒有。她又刷到那一條倪盛發來的信息,忽然坐起來,像一隻沒有靈魂的雞,在沙發中央呆坐了五分鐘,接着嚎啕大哭。

窗外的煙花升起來又熄滅,她依舊坐在沙發中央,電視機屏幕裡的廣告每隔五秒就會自動切換,遙控器放在腳邊,她卻不敢碰。因爲屏保的畫面一旦消失,聖誕夜的直播晚會就會出現在屏幕上。

她拿起電話,翻開手機通訊錄,卻不知道應該打給誰。她又想起今天是聖誕節,大家都出去過節了。假如她的通訊錄里正好有一個朋友那麼巧有時間接聽她的電話,假如對方問她,“你怎麼了?”她應該怎麼回答。

“不知道怎麼了……就是突然特別難過。”

她覺得自己看起來好傻。如果有人這麼對她說,她一定覺得那個人很無聊。

她合上手機,擡頭看一眼窗外,月亮已經升起來了。

江止語再次低下頭,重新打開手機,找到林唸的名字,將電話撥了出去……

四十分鐘後,江止語站起來,長長地深吸一口氣,接着披上灰色呢大衣,用一頂黑色漁夫帽遮住昨夜來不及沖洗的頭髮。她走到梳妝檯前,補好脫落的口紅,關掉客廳的電視機,終於打開了門。

她敲開對面901的白色防盜門,一個約摸二十三四歲的男孩從門裡探出頭來。

“蘇老師。”她說,“陪我喝酒。”

蘇景堂就這樣被江止語扯到了路口的炭火烤肉店裡,他親眼目睹江止語盯着菜單點了一份黑五花肉、一份上肩雪花肉、一份鹽漬牛舌、兩條秋刀魚、一盤青口貝,又叫過服務生,加了兩份焦糖南瓜、一份奶豆腐、一份雪蟹腿。他慌忙制止江止語,“——夠了,小姐,夠夠了。”

江止語看了一眼蘇景堂剛剛清洗過還滴着水珠的髮梢,忽然轉頭又喚了一聲,“服務生,再拿兩瓶梅子酒。”

等菜的間隙裡,兩個人誰也沒有講話。江止語靜靜地端詳着蘇景堂低頭刷手機的模樣,他出門太匆忙了,大衣裡只穿着一件白色休閒襯衫,左邊胸前的口袋上繡着一個看不清的花紋。他的劉海搭在額頭上,髮梢剛剛好遮住他的眼眉。

三個月前的一個黃昏,蘇景堂成爲江止語的鄰居。他在英國讀完研究生,回國後找到的第一份工作,是在聖林中學當老師。她不明白生於一個優渥家庭的男孩爲什麼會選擇這樣一個職業,她也不明白他爲什麼不遠萬里跑來一個遠離父母的小城市。忽然之間,她不明白很多事。

她將蘇景堂的手機從手掌中抽走。“我問你。”她說,“你的人生中,最想做的三件事是什麼?”

蘇景堂擡起頭懵懂地望着江止語,“教書、育人、過平凡又簡單的生活。”他脫口而出。

江止語盯着他的眼睛,他的眼裡沒有渴望,沒有熱情,沒有任何期盼的迴應,只有一些普通的光。這些光只在這個夜晚亮起,就像門外的月亮每個月會圓一次,像小區裡的路燈每到八點會自動打開,至於他的對面坐着是誰,是沒有關係的。

“就這麼簡單?”江止語又問。

“就這麼簡單。”他說,“我沒有什麼特別想做的事——那些我想做的事,年輕的時候都做完了。”

“你今年纔多大?”江止語鄙夷地望着他。

“二十三歲。”蘇景堂理直氣壯地回答她。

江止語將手機還給他。她忽然很羨慕這些富貴人家的小孩,他們從小什麼也不缺乏,因此長大以後,無論金錢還是名望,都很難吸引他們的注意。他們纔是真正的隨心所欲地活着的那羣人,有的時候,江止語甚至覺得,就連活着,都不能提起他們的興趣。

江止語又想起林念,那個會把人生寫成計劃的女孩,她活得快樂嗎?

沿街的商鋪一家接一家地熄滅了招牌,聖誕節好像過完了。江止語和蘇景堂搖搖晃晃地走在回家的路上,江止語的肩膀碰在蘇景堂的胳膊上,沒有站穩,便跌了一下。

蘇景堂下意識抓了她一把,左手卻不小心握住她的乳房。他低下頭看她,一個巴掌丟在他的臉上。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他捂住自己泛紅的臉頰。

“對不起……我只是條件反射。”她伸手摸了摸蘇景堂被扇過的那半張臉,在心裡默數着,

“第三個。”

“A罩杯……”蘇景堂望着江止語的眼睛,吞吞吐吐地說出三個字。

江止語貼在蘇景堂右臉頰的手掌又撂下一個巴掌。比起剛纔那個耳光,這一次輕了許多,帶着一點憤怒和羞澀。“第四個。”她瞪着他說。

那天晚上,江止語做了一件事。她偷偷將林唸的微信暱稱改成了——“女神姐姐”。

第二天下午,林念站在南湖公園一棟獨棟小樓的露臺上,從窗口俯瞰眼前的空地。這裡地處城市的東面,是一片新開發的文化商業區。在林念小的時候,她記得這裡有一家福利院。那時候還沒有專業的精神治療中心,所謂福利院,就是人們口中的“精神病院”。九歲的時候她去過那裡一次,那個年紀的孩子們,被大人們稱作“瘋子”的人嚇壞了,誰也不敢在院子裡亂跑。全班同學縮在大廳一個小小的角落裡,連平日最搗蛋的同學也不敢向前邁一步。老師給每個孩子分發了零食,鼓勵他們送給正在大廳中央活動的精神病人,依然沒有一個人敢動。

後來,那家福利院搬到城市的郊區,名字也改成“精神衛生中心”。可是人,還是原來那些人。三年前,她創辦工作室的時候,又一次去了那裡。行業裡的諮詢師們組織了一場公益活動,發動社會團體來陪伴精神障礙患者過中秋節。那一天,她再次見到這座城市中被隔離開的這羣人。她記得有一個二十多歲的姑娘和她打招呼,說話的時候吐字有些費力。站在她身旁的是精神科丁元主任,她問那個姑娘,“指甲挺漂亮啊,什麼時候塗的指甲油?”姑娘好像是害羞了,她抿着嘴笑了笑說,“昨天張醫生幫我塗的。”

“是因爲今天要給客人們表演節目嗎?”丁元問她。

姑娘點點頭。“漂亮嗎?”她問林念。

因爲長期沒有陌生人出現,他們顯得很靦腆。大廳裡整齊地擺放着幾十張長條桌,他們端端正正地坐在每一張桌子的左邊,沒有一個人講話。林念挑選了第二排靠近走廊的一張桌子坐下,身旁是一個十八九歲的男孩。林念微笑着注視他,他卻只敢偷看她一眼。林念在想,如果他不是在這裡,而是在高中校園裡,也許會有很多女孩子喜歡他。林念轉過頭不再看他,那個男孩小心翼翼地將桌子中間的水果推到林念面前,那意思大概是,“你吃。”

在他們之中,有些家屬會時常來探望他們,結算他們的住院費,或者給他們送一些食物和生活用品,可是其中大多數,已經被家人們遺忘了。他們的親人也許認爲,他們一輩子也不會從這裡走出去。人們輕易地將麻煩丟進這座像監獄一樣的地方,輕易地將他們從生活中抹去。親人們甚至希望他們再也不要聯繫自己,再也不要給自己製造任何負擔。

在這個世界上,有些你最愛的人,會將你折磨成瘋子,再將你丟掉。

“這個地方怎麼樣,還滿意嗎?”秦歌從身後走過來,站在林唸的左邊。他的個子很高,林念和他講話的時候需要把頭擡起來,所以除了坐着聊天之外,林念很少和他對視着講話。他今天穿了一件黑色牛仔夾克衫,布料上密密麻麻地印着某個品牌的logo暗紋。林念覺得秦歌就差把“浮誇”這兩個字紋在臉上,她總感覺下一秒,他就會從口袋裡掏出麥克風開始唱rap。

“不愧是闊少爺,一出手就是商業中心的一整棟樓。”林念笑着說,“合作伙伴算什麼,我簡直想要嫁給你。”

“林小姐,你能不能看一眼我的內在。”秦歌將右手覆蓋在胸前,“我打動女孩憑藉的從來不是金錢,是我的靈魂。”

林念終於擡起頭看着他,一邊冷笑着說,“……你的靈魂,真不如你的家產值錢。”

秦歌也笑了笑,繼續說,“這裡的裝修是我請一個蘇州設計師做的,還不錯吧?是你喜歡的北歐極簡風格,同時融合了大量暖色調配飾,既精緻又溫馨。如果你對哪裡不滿意的話,還可以重新調整。”

“還不錯,挺好的。”林念轉身向露臺中央走去,“我的審美,也就到這個程度。”

“傢俱最遲明天進場,什麼時候搬家?”

“這週末吧。”林念回頭問他,“手續辦好了嗎?”

“合同已經擬好,待會發送到你的郵箱。如果沒有問題的話,明天就可以辦理註冊手續,應該一個星期辦完。”秦歌跟着林念從樓梯上走下來,“你帶幾個人過來?”

“我需要一個助手,但是目前還沒有合適人選。”她站在前廳中央,在心裡比劃着接待沙發的位置。“……大約,有一個合適的人。”她嘴裡輕聲嘟囔着。

“漂亮妹妹嗎?”秦歌忽然將頭探到她的面前。

“說到這裡,我要和你立第一條規矩。”林念將他的頭撥開,“公司裡的任何一個女孩,你都不能碰。”

秦歌挑了挑眉毛,挑釁地問她,“包括你嗎?”

“我——你更不能碰。”林念擡起頭,一字一句地回答他。

“可是……”秦歌想了想又說,“我就喜歡不能碰的女人。”

林念笑望着秦歌,露出左臉頰一顆淺淺的酒窩。“對不起,我只喜歡爲我花錢的男人。”

秦歌咂了咂嘴,對着她輕輕搖了一下頭,說,“你知道,我最喜歡你身上的哪一點嗎?”

林念篤定地回答他,“我知道,你喜歡我身上的每一點。”

“呵。”秦歌冷笑着說,“市局刑警隊有一個叫李秦銘的刑警,林念小姐是不是和他很熟悉啊……聽說他剛剛從撫順辦案回來,這一回好像是要升副隊長了吧?”

“我的事情你少打聽!”林念回頭瞪了他一眼。“方案看過了嗎?”

“就那個《拯救人生計劃》實驗策劃方案——名字起得不錯。我仔細研究了一下,其實就是一種認知行爲療法。思路很清晰,但可行性有待評估。”

“所以我們才需要做一次實驗。”林念推開大門走出去,“招募廣告發出去一個星期,有56個人報名,其中27個人在第一步填寫目標時就放棄了,19個人在第二步羅列計劃時放棄。剩餘10個人,一半人在第三天籤協議之前消失。看來大家根本沒有真正想要實現的目標,只是對人生不滿意罷了。”

“多數人都是這樣,只是想抱怨生活,並不想真正改變什麼。”秦歌打開車門坐進駕駛位置,“那些有目標、有執行力的人早就實現自己的理想了,哪有時間抱怨生活。”

林念繫上安全帶,轉頭望着秦歌,“最後留下的五個人,一個二胎媽媽、一個女主播、一個大學生、一個退休領導,還有一個,寫網絡小說的。”

“呵,夠奇形怪狀的啊。”秦歌探過身體,伸手從江止語的右側座椅下方將副駕駛座位向後調了一下,“現在怎麼樣,還擠不擠?”

“剛剛好。”林念把腿向前伸,一直踩到車廂壁上,“看起來,你新交的女朋友腿好像並不長,不符合你一貫的審美啊。”

“所以今天來接你之前,我才抓緊時間分手了啊。”秦歌笑着發動汽車,“不然等會兒你下車以後,我還得把座椅調回去。”

“這是今年的第幾個?破十了嗎?”

秦歌想了想回答她,“如果是女朋友的話,還差一個。”

林念歪着頭看他,“我很好奇,你如何劃分女朋友還是非女朋友?”

秦歌反問她,“那你又如何劃分男朋友還是非男朋友?”

“看對方承不承認我——只要他承認,我都算。”

“對,只要我承認的,都算女朋友。”秦歌點點頭說,“我也很好奇,你如何確認一個男人愛不愛你?”

“我這種女人,從來不問男人愛不愛我。”林念眨了眨眼睛,揚起下巴說,“我覺得,都愛我。”

秦歌笑着將車向右邊道路行駛,準備在下一個路口轉彎。在他的思維中,像林念這種女孩,如果不是下定決心娶她,就應該與她保持一點距離。比起和她談戀愛或者做愛,將她長久地留在身邊纔是最有趣的事情。男人總是貪心的,他們需要一個伴侶和一個情人,卻很少有女人能將這兩個角色恰到好處地合二爲一,時間一久,激情總會消失,所以還是分開的好。林念是最完美的情人角色,因爲連她自己也不知道,她其實並不適合婚姻,那樣她將會變得不再可愛。

“喂。”林念轉過頭,收起剛纔的笑容。她猝不及防地問他,“爲什麼選擇我?”

秦歌笑着回答她,“我們家的祖訓是,當你做任何事情的時候,不能只想着賺錢,那樣你很快就會到達天花板。想要突破天花板的唯一辦法,就是一點理想主義。而你——就是我的理想主義。”

“你們家哪一輩傳下來的祖訓?”林念從口袋裡摸出手機,一邊解開屏幕的指紋鎖,一邊隨口問道。

秦歌輕輕地踩下剎車,將車停在紅燈前。他轉過頭望着林念,微笑着說,“我爸傳給我的。”

林念輕輕笑了笑,沒有再說話。她打開手機看見的第一條信息來自江止語,結果如她所料。

“林念姐姐,我辭職了。你可以給我一個工作的機會嗎?我想成爲你的助理。”

“好。”她簡短地回覆江止語。接着,她合上手機,想起江止語昨晚哭哭啼啼的模樣。她覺得江止語還是大意了一些,她應該在收到出差通知的第一時間就拒絕她的上司,那樣他們之間的矛盾就不會爆發得如此激烈,但遲早都會爆發。一些男人對於得不到的女人總是心懷恨意,江止語的上司就是這樣的人。大多數人並不會因爲結婚就改變他們的本質,林念就曾真實地見過這樣的人。

那是在她剛剛畢業的第一份工作裡,那時候公司裡有一位比她大十歲的哥哥,她已經記不得那個哥哥叫什麼名字,只記得他開着一輛白色雪佛萊轎車,那就暫且叫他雪佛萊哥哥吧。雪佛萊哥哥已經結婚,有一個六歲的女兒,他的日常生活就是在家裡爲妻子和孩子做飯,並且準時接孩子放學。在衆人眼中,雪佛萊哥哥是一個忠於婚姻熱愛家庭的好男人。直到某一天夜晚,公司聚餐結束後已經是凌晨十二點多,雪佛萊哥哥和林念一起回家,因爲距離不遠,並且兩個人都喝了酒,所以他們選擇散步回家。路上聊了什麼林念也記不清了,只記得在距離林念家小區不遠處一座橋下,雪佛萊哥哥突然靠近林念,猝不及防地抱住她。林念記得他當時口齒不清地說了一句,“別動,我只是想抱抱你。”

那個時候林念只有二十二歲,她不僅沒有交往過男朋友,更沒有和男性發生過如此親密的肢體接觸。她的第一反應就是掙脫雪佛萊哥哥的懷抱,然後匆匆忙忙向前走。她以爲他只是喝醉了,只要她拒絕他,他就會清醒過來。可是雪佛萊哥哥從身後追過來,再一次抱住她,無論她怎麼掙扎也掙脫不開。這時候從身後駛來一輛出租車,林念拼盡全力向出租車招手。在雪佛萊哥哥慌神的一剎那,她從雪佛萊哥哥的胳膊裡掙脫出來,鑽進出租車。她告訴司機,“快走。”

車開走的時候,雪佛萊哥哥還是站在原地,她從後視鏡裡看見他臉上的表情,居然是一副略顯遺憾的哀傷,這張臉讓林念覺得噁心。她想起上一次加班結束時,她坐在雪佛萊哥哥的車裡,被他載着在城市中繞了半個圈。然後他邀請她去山上看城市的夜景,林念只好推說她肚子疼執意要回家,那一次林念是真的肚子疼,她還沒有反應過來那其實已經是一次曖昧的邀請。就像江止語收到的那句出差通知一樣,那本身就是一次做愛的邀請。

如今林念再想起這件事,她愈發覺得雪佛萊哥哥很可悲。因爲他的動作和語氣是那麼生澀,他向一個女孩發出邀請的技巧彷彿一個十三歲男孩,林念甚至相信他也許從未真正出軌過。

此時的江止語正開着車在街上晃悠,還不到六點,路上的車鬆散得不像話。她打算開往老城區的一家奶茶店,那裡有她最近癡迷的一款叫作“北谷藍莓豆乳”的奶茶。說是奶茶,江止語覺得那不過是一種豆漿加牛奶和藍莓汁的混合飲料。只是她已經厭煩了所有奶茶店裡瘋狂加糖的行爲,她最近似乎有些糖分過敏。

她把車開到城市南邊的一條道路上,這條路通常不作爲人們穿越城市的第一選擇,可是再過半小時,城市的主幹道就會開始堵車。她沿途經過一所學校,正是放學時間,學校周圍停滿家長的車。江止語粗略計算了一下,這裡的車隨便一輛也需要七位數。毫無疑問,這裡就是這所城市最著名的聖林中學。

學生們三三兩兩從校門口走出來,江止語將車靠邊停下,用手機撥出一個號碼。

在聖林中學高中一年級的教師辦公室裡,蘇景堂剛剛整理好自己的教案。他將教案整齊地擺放在桌面左上角,並不打算將它們帶回家。他還保留着學生時期的習慣,總是在放學前便會提前完成好當天的課業,這樣放學以後的時間,他大可以做一些其他事。比起學習,他更喜歡學習之外的事情。但這並不影響他的成績,從小到大,他都是爲人稱讚的好學生,因爲他的父親是大學教授。老師的孩子總是有着高度的自律性,或者完全相反,要麼極其熱愛學習,要麼極其厭惡學習。而對蘇景堂來說,學習並不成爲他的困擾,他認爲只要智力合格,就可以完美通過所有考試。他不明白爲什麼會有人聽不懂課堂上的知識,並且那些孩子其實並不笨。

他路過自己的班級門口,他所無法理解的這羣並不笨的孩子們都已經回家了。他擡頭望着門口的銘牌——高一(13)班,是這個年級最後一個班級。毫無疑問,也是這個年級成績最差的班級。

聖林中學是五年前新建的學校,學校的名譽校長是一個加拿大人,但實際管理學校的,是當地公立中學的一名原校長。最近幾年國際學校異軍突起,各地都開設了類似的學校,邀請幾名外籍教師,開設一系列國際化課程,課堂上採用雙語教學的方式,設定高昂的學費,以此來吸引大量有錢人家的小孩。

人們喜歡將這類學校稱之爲“貴族學校”。

很多一線城市的老牌貴族學校完美復刻了西方傳統教育方式,用最優秀的教育資源在這片東方土地上試圖培養出具有精英氣質的下一代。家長們認爲將孩子送進這樣的學校,購買優質的教育資源,幾年之後再將他們送出國留學,就可以成功打造家族第一代精英。

這個城市不算大,這所可以選擇寄宿制的學校裡真正寄宿的孩子並不多。蘇景堂站在班級後門口,看着空空蕩蕩的教室中央只坐着兩個學生,一個男生和一個女生。面對蘇景堂的是一個名叫曹方的男生,蘇景堂猜測他對面坐着的女生名叫王岫朵,他們似乎是一對情侶。

這個班級剛剛成立不到四個月,班級裡就已經誕生了五對情侶。蘇景堂一邊震驚於當代青春期小孩談情說愛的速度,一邊暗忖着在班級里加開一節性健康教育課程。他並不反對青春期戀愛,他覺得那是十幾歲時常見的渴望。

他記得十五歲那一年,他喜歡班裡一個女孩,那個女孩是全年級公認的漂亮女孩,因爲她的皮膚非常白,成績也很好。她的朋友不多,可是人人都喜歡她,每逢有人和她講話的時候她便會微笑着迴應。女孩們喜歡模仿她走路的姿勢,因爲她的個子很高,走路的時候背總是挺得很直,可是她又非常瘦,喜歡在右臂間夾着一本書,一旦步伐大一點她的脊背便會前後擺動,像一個人形立牌。她滿足那個時期所有男孩心中的幻想,包括蘇景堂。

蘇景堂打算在中考結束以後就向她表白,他篤定自己的表白可以成功。可是中考結束後,那個女孩全家都搬去上海,從此再也沒有回來。後來他聽說她考上覆旦,當時他也在上海,只是那個時候他已經有女朋友了。他在高二那一年追求到同年級另一個女孩——像她一樣的名門閨秀。他的朋友曾經嘲笑他始終忘不掉她,因爲她們兩個長得如此相像。可他不這樣認爲,他覺得自己只是喜歡那樣的女孩。

後來他去英國留學,他的女朋友去了美國,並且在那裡定居,兩個人友好地分了手。從此以後,蘇景堂再也沒有找到過那樣的女孩,他覺得女孩們長大以後就變了,他只喜歡曾經的高中女生。

他看着曹方將頭湊到王岫朵面前,不知道是在親吻她還是在講悄悄話。他本無意打斷他們,可是非常不湊巧的是,他的手機在這時候響了起來。

“喂。”他接起電話,一邊小聲問着,一邊轉身向樓下走去。

“我在你們學校門口,你放學了嗎?”江止語說話的時候,感覺自己彷彿來接孩子放學的家長。

“剛剛放學,我正在往校門口走。”蘇景堂一邊答應她,一邊沿着學生們放學的軌跡向校門口走去。

學生們已經走得差不多了,路邊停靠的車輛立刻清朗不少。蘇景堂左右環視一圈,看見江止語的白色轎車停在馬路對面。車窗搖下一半,江止語正笑着向他招手。

“你下班這麼早?”蘇景堂鑽進副駕駛,驚訝地問她。

江止語開始發動汽車,在燈亮起的一瞬間,她笑着告訴蘇景堂,“我辭職了。”

“啊?爲什麼?”

“早晚都是要辭職的,不如干脆一點。”她將車子向左開上馬路,“有人對我說過一句話——人生中很多重要決定,都是喝醉了一拍腦袋做出的。我這一輩子可能過得太謹慎了,恰恰缺少這樣一拍腦袋的時刻。”

蘇景堂只好笑一笑,卻不知道說些什麼。他是比江止語活得更加謹慎的那類人,他的人生中唯一一次不謹慎的決定,就是畢業之後回國這件事。即便是這樣,他也在這個決定中周旋出最謹慎的選擇——一份輕鬆又體面的工作。他不敢想象江止語一拍腦袋做出的決定結果會是什麼,他的人生中不容許這樣無法預計的差錯。

“晚上吃什麼?”江止語看他不說話,隨口問了一句。

“啊……外面的飯真是沒什麼好吃的,今天忽然想回家去頹廢一下。”蘇景堂轉過頭,狡黠地望着江止語,“我前幾天買了幾瓶鹽柚酒,你的新電視裝好了嗎?”

“六十五寸大彩電,足夠娶你嗎?”江止語一邊開着車,一邊冷靜地說。

蘇景堂認真地搖着頭,斬釘截鐵地回答她,“——那可不行。我媽說了,還要一輛自行車。”

未完待續……

第二單元 秘密森林

敬請期待

作者:潘安小姐

心理諮詢師,書寫都市“壞女孩”的故事,開創騷浪派小說先河。

責編:馬惠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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