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頭有一路故事 低頭有堅定腳步 爲了保留更多少數民族的歌

2007年7月,張天彤(右)在內蒙古莫力達瓦達斡爾族自治旗聽國家級烏春遺傳承人圖木熱講唱烏春

本文照片均由採訪對象提供

“張開臂膀擁民藝,天南地北訪錄聚。彤心採獲非遺果,美麗三少多讚譽……達斡爾族優秀音樂文化的挖掘和傳承,離不開達斡爾族同胞的齊心努力,更離不開像張天彤教授這樣不是達斡爾族卻勝似達斡爾族的漢族朋友。她是我們達斡爾族的‘心上人’”。觀看完“來自草原森林的文化記憶——北方少數民族音樂舞蹈展演”,一位叫“孤思客”的達斡爾族文學愛好者在他的微信朋友圈這樣寫道。這次展演匯聚了生活在我國北方的蒙古族鄂倫春族鄂溫克族、達斡爾族等少數民族的傳統民歌、說唱、器樂和舞蹈。看到本民族的藝術中國音樂學院展演,“孤思客”欣喜不已。

2019年4月,由張天彤(前排中)策劃主持的“來自草原和森林的文化記憶——北方少數民族音樂舞蹈展演”在中國音樂學院隆重舉辦,演出結束後與她的學生們合影

與達斡爾族民歌結緣

張天彤是誰?“孤思客”爲什麼把張天彤視作達斡爾族的“心上人”?《心上人》本是一首達斡爾族家喻戶曉的情歌。

這話還得從16年前說起。

2005年8月,中國音樂學院教師張天彤應邀來到內蒙古自治區鄂溫克族自治旗,參加了一次圍繞鄂溫克、鄂倫春、達斡爾族民間文藝展開的研討會。當地少數民族民間歌手的演唱,令張天彤產生了強烈的好奇心。這是她與當地民歌的第一次親密接觸。會議結束後,張天彤和同事途經內蒙古自治區呼倫貝爾市根河市,一直往大興安嶺方向延伸,進行考察。在鄂倫春自治旗嘎仙洞鮮卑人生活過的地方,同行的著名音樂理論家趙宋光對張天彤說:“目前北方人口較少民族的音樂理論研究是個空白,應該給予更多關注。這或許能成爲你學術的生長點。”

趙宋光的話點醒了張天彤。她說:“當我閱讀了達斡爾族歷史,特別是讀到200多年前,達斡爾族官兵攜家屬1000餘人從東北老家出發,戍邊新疆伊犁的這段歷史,我的內心受到了強烈震撼,同時也深受感動。我看到了那種頑強不屈的民族精神以及強烈的愛國主義情懷。由此想到,一個民族,無論人口多與少,對中華文化的貢獻都是獨特的。我眼看着老人們一個一個地走了,他們的離世就意味着帶走了一座博物館。我們音樂研究者該做些什麼?搶救性記錄民族音樂時不我待啊!”

可是,事情遠沒她想的那麼簡單。一個在城市裡長大的漢族女子,深入到一個完全陌生又語言不通的環境去採集音樂,絕非易事。最初的幾次採訪調研不太順利,那種不被理解、不被接納的感覺,讓張天彤幾度萌生了放棄的想法。但她很快又調整好自己的情緒,拿出小學生的姿態,懷着一顆真誠的心,以交朋友的態度出現在達斡爾族農牧民面前。

圖木熱老人的“好姑娘

2007年8月初的一天,在內蒙古自治區莫力達瓦達斡爾族自治旗尼爾基鎮,張天彤正準備下鄉調查,在出發前巧遇一位長者。只見這位長者身材瘦小,估計有七八十歲,手裡拎着一兜子蔬菜,像是剛從早市回來。老人雙目炯炯有神,看到人羣裡有陌生的面孔,便熱情地上前詢問:“這是誰家姑娘啊?”鏗鏘有力的聲音讓張天彤頗感意外。聽了她的自我介紹,老人爽快地說:“我就會唱啊,我會唱古老的達斡爾族烏春。”“烏春”是達斡爾族民間的一種說唱藝術,廣泛流傳於嫩江流域達斡爾族羣衆中,多描述生產勞動、社會生活、反抗壓迫、戍邊征戰以及勸誡教誨等內容,敘事抒情兼具,吟唱風格多樣。張天彤一聽,可高興壞了。

第二天,這位名叫圖木熱的老人捧着20世紀50年代初的手抄烏春唱本如約而至。果然,他唱的是最爲傳統、最具代表性的吟誦調烏春。錄製結束後,老人家還無私地讓張天彤把唱本完整地複印下來,囑咐她日後好好研究。隨後幾年,張天彤和圖木熱老人頻繁交往,老人親切地稱張天彤爲“好姑娘”。

2016年8月,近90歲高齡的圖木熱老人拖着虛弱的病體協助張天彤完成了兩部《達斡爾族英雄史詩》的錄製工作。2018年5月,圖木熱安詳離世,生前的錄製成爲老人的絕唱,爲達斡爾族乃至中華民族留下了寶貴文化遺產

2014年8月,張天彤一家三口前往莫力達瓦達斡爾族自治旗拉力淺村看望失母兒童鄂麗斯(左二),她爺爺擅長唱民歌

小女孩鄂麗斯的“好媽媽

“管她叫媽媽行嗎?”

“媽媽!”

“讓她把你帶走,帶到北京去,你去嗎?”

“去!”

這是莫力達瓦達斡爾族自治旗拉力淺村時任村支書孟寶勇(已故)和本村一個小女孩的對話。2011年7月的一天,這個叫鄂麗斯的4歲小女孩跟着她的爺爺鄂朱壽,一起來到了孟寶勇家。張天彤到拉力淺村做調查,村支書推薦了本村農民、84歲的鄂朱壽。採訪中,老人爲張天彤演唱了古老的無詞扎恩達勒(達斡爾語,意爲“民歌”),期間,一旁的小女孩不時怯怯地瞄着張天彤。採訪結束後,張天彤和小女孩幾乎同時擁抱了彼此。張天彤緊緊把小女孩抱在懷裡,於是有了前面那段對話。

據孟寶勇介紹,鄂麗斯的父親體弱多病,早已喪失了勞動能力,母親出走了,留下小女孩跟着爺爺一起生活。當張天彤像變魔術一樣給孩子打開那裝滿各種好吃的的揹包,孩子高興極了。爺爺拉着小女孩的手要回家了,小女孩還一步三回頭地望着張天彤,戀戀不捨的眼神令張天彤揪心牽掛,直勾勾地望着爺孫倆的身影漸漸遠去,直至消失在視線中……後來,張天彤還曾設法把孩子接到北京,但各種原因導致沒有成行。3年後,張天彤攜丈夫和女兒專程前往拉力淺村,再次去看望鄂麗斯。張天彤一家三口與鄂麗斯緊緊相擁的場面,令在場的人感動不已。

2005年8月,張天彤(左五)與著名音樂理論家趙宋光(左二)、國家級烏春非遺傳承人那音太(左三,已故)、著名達斡爾族音樂家楊士清(右一)在內蒙古鄂溫克族自治旗巴彥胡碩草原

時間賽跑

長期的辛勞導致張天彤身患重疾,她先後經歷了化療手術、再化療、放療。2016年9月的一天,她的師妹從廣西南寧來北京看望術後的張天彤,推門進來的時候,她還在家給研究生上課。張天彤指導的研究生,大多數是從少數民族地區考來的,他們中不但有蒙古族學生,還有鄂溫克族、達斡爾族和朝鮮族學生。

剛剛做完手術,張天彤身上還縫着線,埋着管,掛着引流袋。一位鄂溫克族學生跟張天彤的師妹說:“老師生病以來,從沒耽誤過學生一節課,哪怕是化療後還在經受各種不適……”師妹心疼得眼淚在眼眶裡直打轉,張天彤卻笑着說:“我沒事的。”病癒後,她說:“一場大病,對很多人來說是場災難,對我而言則是重生。”

治療剛結束不到1個月,張天彤就又踏上了搶救錄製民族音樂的征程。她說:“我要與時間賽跑,抓緊搶救那些留存在老人們腦海中寶貴的音樂歷史記憶。”無論是烈日炎炎高溫達40攝氏度的新疆塔城,還是數九寒冬零下30攝氏度的黑龍江齊齊哈爾,都留下了張天彤與學生們忙碌的身影。

“張教授,你一個漢族女子能對我們的民族藝術如此重視,我們太感動了!”這是搶救錄製過程中,張天彤最常聽到的話。就這樣,她花了兩年的時間,圓滿完成了《中國少數民族瀕危傳統音樂搶救項目》,高品質錄製了達斡爾族、鄂倫春族、鄂溫克族80餘位歌手演唱的620餘首民歌、16段民間舞蹈以及口述史訪談等共計300餘小時視頻資料。這些資料將被永久保存在《中國記憶——中國傳統文化藝術基礎資源數據庫》這一國家級聲音檔案裡。

保護好,更要傳承好、傳播

常年的採風調研使張天彤意識到,僅僅停留在對資料的收集、整理和研究階段遠遠不夠,作爲非遺的民族民間歌舞藝術,還要有活態的傳承和傳播——在傳播中彰顯傳承,在傳承中擴大傳播。張天彤對記者說:“優秀傳統音樂能給人以強大的精神力量和深深的心靈慰藉。習近平總書記高度重視非物質文化遺產的保護和傳承工作,指出要重視少數民族文化保護和傳承。我們一定要身體力行,把學問作用於傳統音樂的保護與傳承,作用於傳統音樂在現實生活中的應用。”

2013年至2019年期間,在張天彤的努力下,達斡爾族傳統歌舞在北京舉行了多次展演,讓更多人瞭解到我國北方人口較少民族藝術的魅力,也成就了達斡爾族藝術傳播史上的多個“第一次”。

16年裡,張天彤用腳步丈量了分佈在內蒙古、黑龍江、新疆的達斡爾族4個方言區以及鄂溫克族的3個部落和鄂倫春族的12條流域,並往返穿梭於新疆察布查爾錫伯自治縣和遼寧瀋陽的錫伯族之間,採訪了近千人次。這期間,行程多少公里,做了多少次田野調查,連她自己都記不清了,也正因如此,她成了達斡爾族的知心人。張天彤深情地說:“每一次田野調查、每一次訪談,對我而言都是一個追問生活、淨化靈魂、提升人生境界的過程。”

回頭有一路的故事低頭有堅定的腳步,擡頭有清晰的遠方。張天彤這位漢族姑娘的人生軌跡,因爲迴盪在草原的歌聲而改變,她也讓更多少數民族民歌永遠地留存了下來。(記者 衛庶 張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