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師大學報》直播間的觀衆 靠禮物租續感情(董晨宇、丁依然、葉蓁)

大陸網路直播使用者規模達到6.17億人。圖爲濟南傳媒學校學生展示直播帶貨。(新華社)

在以上分析中,我們至少可以得出兩項核心結論:直播APP的界面設計鼓勵了一種高度性別化的親密關係商品化公會則在職業培訓中將這種親密關係進一步具體化爲「招待」和「推拉」這兩種關係策略

#直播觀衆:親密關係的物化本質

更進一步講,對於絕大多數職業化程度較低的女主播而言,「推拉」是她們獲得經濟收益最主要的方式。既有研究往往從經典勞動批判傳統出發,將女主播這種情感勞動視作是一種勞動異化的表現。在這一部分之中,我們則從這種關係的另一端,即觀衆出發考察他們對於這種「關係推拉」的情感實踐。

(一)情感定位:靠禮物租續的感情

因曖昧的不穩定性而催生的「推拉」,在部分觀衆心理上產生了同樣的不穩定性。Smoke陪伴了自己的「小主」將近一年時間。對於這段經歷,Smoke經常會產生一種若即若離的感覺

我們有些話說得還是十分親密的,但有時候也會突然冷下來。如果太熟的話,這種虛幻感是很難消除的。有時你會感覺跟戀人很像,但是有時候,你會感覺你其實並不瞭解她的生活,這種虛幻感突然之間,讓關係就有那種拉遠的感覺了……如果真的是比較親密的話,會想辦法現實當中可以見見面,線下見面是我們關係很大的跨步。如果她拒絕的話,關係會更加拉遠。因爲這其實是一種信號,表示我們只是那種很普通的主播和觀衆的關係吧。

對於Smoke所承受的「虛幻感」,觀衆Fire認爲,Smoke因爲太認真就「陷進去了」。看直播一定要明白,主播與觀衆的相遇「是有原罪的」,本質上是一種「靠禮物租續的感情」。因此,觀衆如果持續在這一行業中進行消費,就要在這種不穩定中尋求穩定的可能。這需要觀衆將自己認同爲僅僅是一位直播「玩」家。「玩」直播的本質,是將女主播「物化」,變爲填補自己心靈空虛感的工具。如此一來,主播便成了娛樂的客體,而不是平等交流的主體。甚至在觀衆Sky看來,直播不過就是:「一個虛擬夜總會,你會和小姐有感情嗎?」

(二)默會協議:排解寂寞的曖昧遊戲

對於直播間的「大哥」(在我們的田野調查中,這一部分觀衆具有較高的支付能力,且多數已婚)而言,這種「曖昧推拉」的關係,往往是他們與主播默會的協定,也是與傳統家庭責任規範協調後的結果。直播只是「大哥」生活中的一個駐點,就像是出差時停留過的一個個房間這些房間可以幫助他們的情緒得到休憩,但絕不至於也無可能替代家庭。爲了保護自我的身份,「大哥」往往會將自己的賬號設置爲私密狀態,不留下任何能夠標識身份的痕跡。這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大哥」的心理:使用直播間、進行曖昧交往是爲了滿足自己對於女性的權力慾望、排遣孤獨,而並不意在徹底排他性地佔有主播,或者破壞自己的家庭。因爲後者會讓他們違背社會的道德期望,威脅到他們在現實生活中的聲望和資本。換言之,女主播和「大哥」之間保持「曖昧的推拉」,實際上都是在追求自我利益的最大化。

對於這種物化的男性凝視,身處秀場直播行業中的多數女主播除了放棄這份工作這一極端的選擇外,基本上沒有太多反抗的空間。對於一位希望從這一行業獲取經濟利益的主播而言,她或多或少需要將「曖昧」作爲暫時性的商品進行出售,以迎合觀衆的需要。因此,當我們將秀場女主播的勞動視爲一種情感勞動時,我們必須明白,主播與阿莉霍赫希爾德(Arlie Hochschild)早期「情感勞動」研究中所觀察的「空姐」這一職業仍舊存在差別。空姐的職業性微笑是一種情感勞動,它符合乘機人對於服務人員的禮貌、謙和、溫暖態度的期待。相較之下,至少在中國當前的語境下,女主播的情感勞動需要更深層次的探索。

一方面,主播需要在私人情感和觀衆情感之間找到平衡點。爲了獲得經濟收益,她們往往需要在感受層面作出更大程度的犧牲和妥協,服務於高度異質化的觀衆羣體。這使得她們在與男觀衆(尤其是「大哥」)相處時更多的是被放置在感情的下位任由對方俯視。

另一方面,時至今日,與主播這一職業相關的社會結構性規範尚未完全形成。該行業內的「規範性期待」實則是從中國傳統男女性別關係的刻板期待中挪用而來,這一點在以「女主播—男觀衆」組合爲主的秀場直播中表現得尤爲明顯。反過來講,這種高疲憊感且不穩定的情感關係也在一定程度上解釋了女主播這一行業高度的流動性。我們所接觸的絕大多數女主播都將直播看作是一個臨時性的工作。Wendy的說法代表了大部分主播的觀點:「這就是一個暫時的選擇。總之想先存點錢吧,至少之後生活得有底氣一些,選擇更多一些。」

#結語

社會學家霍華德貝克爾(Howard Becker)說道:當研究者發現某些難以理解的舉動,以至於心中唯一的念頭就是「他們一定是瘋了纔會這樣」時,我們最好假設,這種看似瘋狂的行爲其實是有其道理的,然後我們就去找爲什麼會有道理。從我們最初對秀場直播行業的不解到田野調查中的一次次出乎意料,再到對主播「招待」與「推拉」不斷加深的體味,同樣驗證了這樣一種邏輯。

在本研究中,我們試圖將秀場女主播放置在具體的技術/非技術環境之中,更爲具象地考察主播與觀衆所建立的親密關係。我們認爲,直播平臺通過親密度、禮物和PK等技術配置,鼓勵主播與觀衆之間建立一種高度商品化、性別化的親密關係;公會則在職業培訓中將這種親密關係進一步具體化爲「招待」與「推拉」兩種策略方式。對於大多數職業化程度較低的女主播而言,對於曖昧關係的「推拉」往往是一種無法逃避的職業實踐;對於那些「玩」直播的觀衆來說,他們與主播往往也會在此處達成一種默會的協議:這不過是一場排解孤獨的曖昧遊戲。不過,對於那些付出更多真誠的觀衆而言,這個「電子情感外賣工廠」所提供給他們的,在短暫的歡愉後,最終往往是一種更大程度的虛幻感。

在我們即將結束田野調研之時,Gill的直播間大哥Brown通過微信和我說,他這次真的決定「退網」了。幾天之後,Gill在PK中被罰做50次蹲起,還被對方的觀衆語言羞辱。沒有人預料到Brown會在這時突然出現,他沒有說話,直接贈送了粉絲團16級觀衆的專屬禮物「宇宙之心」,這個禮物寓意着守護主播一生一世。Gill將這一瞬間錄屏,並在第二天作爲一個短視頻作品發表,感謝Brown三個月以來的陪伴。在短視頻的留言板中,另一位主播說自己很羨慕Gill,也想擁有可以贈送「宇宙之心」的觀衆。不過,之後的日子裡,Brown再也沒有出現。他在微信中和我說,他最後還是卸載了抖音。(作者董晨宇爲中國人民大學新聞學院講師)

(《製造親密:中國網路秀場直播中的商品化關係及其不穩定性》三之三)

(本文來源福建師範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 ,授權中時新聞網刊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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