報人情懷與國家想像

報人報國》。(聯經出版提供)

傳播縱橫:歷史脈絡全球視野》。(聯經出版提供)

編者按《傳播縱橫:歷史脈絡與全球視野》開首之章即不斷從傳播研究的角度,強調社會分析的辯證性、複雜性、具體性條件性,旨在聯繫個人關懷與公共議題,建立傳播研究的歷史脈絡與全球視野,並促進中國傳統形象思維、直覺智慧與西方社會科學的邏輯思維互通互證。作者李金銓企圖以小見大的學術生涯回顧,提供半世紀傳播研究歷史的個人見證,縷述學術興趣的發展、研究問題的思考,和治學方法的經驗。

梁啓超固然以言論啓迪民智,以胡適爲首的知識羣體(從《努力週報》到《新月》到《獨立評論》)、他的同輩論敵陳獨秀李大釗),乃至下一輩儲安平的《觀察》,還有圍繞着這些刊物的幾百名投稿人,幾乎都是著名學者政論翹楚。直到《申報》中期、《大公報》以及《世界日報》,雖然開始了報人職業化勢頭,加強新聞採訪面,但言論始終是擺在第一位階,報人首先追求的還是言論上一言九鼎,主筆地位始終高於記者

歷史學家帕辛(Herbert Passin)論斷,第三世界國家(包括經濟落後的文明古國)霍然驚醒於外在世界的存在,在帝國主義的欺凌與威脅下,產生了民族自覺,因此近代新聞業的興起可說幾乎完全是西方的影響。一百多年以來,中國報刊主調是「救亡圖存」,其三部曲是啓蒙、革命和追求國家現代化。這是中國文人論政的報國情懷。帕辛說:在現代文化和民族發展初期,過去的還像現在那麼鮮活,新的(東西)卻在向還沒有彰顯的奧秘揮手,這時「文藝復興式的人物」就出現了。

主筆地位高於記者

帕辛想到康有爲、梁啓超、胡適和魯迅等承先啓後的例子。帕辛所依託的「現代化理論」一直遭受批評,但就中國近現代報業的軌跡而言,先受西方傳教士影響,又向日本和歐美取經,帕辛詩意般的比喻倒是符合史實的。

余英時教授說,自從1905年廢除科舉以後,中國的知識階層逐漸邊緣化,傳統士大夫轉型爲現代型的知識人,但他們「以天下爲己任」的情懷始終沒有稍減,於是透過報刊、大學和學會干預政治。中國文化傳統看重知識階層的角色與情懷,這一點連西化派領袖(如胡適、丁文江、傅斯年)也不例外。《報人報國》的「報人」是泛稱,而不僅限於特定的職業角色。在追求現代化的過程中,文士、學者、報人往往角色交叉混雜,文士、學者在報刊論政或兼職,報人在大學教書,都非常普遍,不像現代西方專業化報刊的角色那樣涇渭分明。梁啓超固然以言論啓迪民智,以胡適爲首的知識羣體(從《努力週報》到《新月》到《獨立評論》)、他的同輩論敵(陳獨秀、李大釗),乃至下一輩儲安平的《觀察》,還有圍繞着這些刊物的幾百名投稿人,幾乎都是著名學者兼政論翹楚。直到《申報》中期、《大公報》以及《世界日報》,雖然開始了報人職業化的勢頭,加強新聞採訪面,但言論始終是擺在第一位階,報人首先追求的還是言論上一言九鼎,主筆地位始終高於記者。

文人論政,報國情懷。安德森(Benedict Anderson)界定民族國家爲「想像共同體」。這篇導讀用「國家想像」爲題,倒不是要學某些時髦的「後現代主義者」特意強調國家的虛構面,從而企圖以邊緣的地域、族羣或身分去瓦解「中國性」。《報人報國》旨在考察報人到底「想像」有哪些方案、思想、辦法可以拯救一個貧窮落後、愚昧無知、內憂外患的文明古國。葛兆光有力地指出,中國自從秦漢以來,即使有分有合,版圖或大或小,但歷史是綿延不絕的;儘管邊緣隨着國力的消長而向內或向外移動,比較模糊,但中心一直是「秦漢故地」,清晰穩定,而且從宋代起就有接近「民族國家」的意味。因此,他反對硬套近代歐洲才形成的「民族國家」概念以解讀(解構)中國。事實上,近現代中國史一直隨着「救亡圖存」的主調旋轉,報人對亡國、亡天下有切膚之痛,也普遍認同以天下爲己任的理念。他們在政治上、經濟上或文化上皆以中國爲安身立命的「實在」共同體,絕不會把它當成一個抽象而縹緲的建構。根據李歐梵的研究,中國文人和一般知識人對於「現代化」的想像一直是相當實在的,不是虛無的遐想。這些救國方案從自由主義(包括杜威John Dewey∕胡適的實踐主義pragmatism)、無政府主義、到社會主義(包括從英國引進溫和的費邊社會主義Fabian socialism,乃至激進的共產主義),不一而足。但中國思想界病急亂投醫,主義駁雜,問題混亂,各種勢力的滋長與鬥爭,更反射報人的熱情與無奈。

儒家自由知識人

在1949年以前,中國近代報刊大致有三個範式:一個是以《申報》、《新聞報》爲代表的商業報,第二個是國共兩方面的黨報,第三是以《大公報》爲代表的專業報。商業市場勃興是報紙專業化的原動力,這在美國報業發展史看得很清楚。《申報》、《新聞報》和《大公報》商業運作都相當成功,但《大公報》更受知識人尊敬。《大公報》自稱是文人論政、言論報國的工具,不惜高薪養士,希望辦成《泰晤士報》般的影響力;但它懷疑商業和金錢的腐蝕力量,因此極力維持儒家自由知識人「輕財重義」的作風,認爲言論獨立必須來自知識人的良心,高懸「不黨、不賣、不私、不盲」的原則,是中國新聞界最高的專業和道德標竿。除此三類報刊,還有許嶽多多風花雪月、有聞必錄的獵奇「小報」,爲文人所唾棄,但近年來有學者爲它們洗冤,肯定它們的價值。當然,任何分類都不能絕對化而導致非白即黑,當時許多大報也以小報作風吸引讀者。

《報人報國》是《文人論政》的續篇。《文人論政》自從出版以來,引起臺海兩岸香港跨領域學者不少深刻的迴響,使編者和作者深受鼓舞。香港城市大學媒體與傳播系,聯同傳播研究中心,再度邀請中國大陸、香港、臺灣,以及日本、美國部分歷史、文學和傳播學者共濟一堂,繼續研討,促進華人學術圈跨學科的不斷對話,庶幾「舊學商量加邃密,新知培養轉深沉」(朱熹語)。《報人報國》是這次會議的成果。本文「報人情懷」與「國家想像」的聯繫,以便說明全書涵蓋的主題和討論的範圍。(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