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於哈爾濱,長在集中營,“俄國瘋子”殺進NBA,衝張伯倫揮出一拳…
Didn’t we have some good times? Oh, that we were ever so young and athletic and destined for greatness.
我們不是有過那些美好的時光嗎?我們曾經那麼年輕,那麼矯健,註定要有偉大的成就。
這句話節選自短詩《尋找靈魂的二人》,由前勇士隊名宿、現內華達州詩人、語文教師——湯姆-梅斯切裡——在兩年前寫就。
但這幾項頭銜遠不能概括他的傳奇一生,如果願意的話,梅斯切裡的頭銜還能變得像龍母一樣長:降生於夜幕下的哈爾濱、二戰日本集中營倖存者、俄羅斯瘋子、托爾斯泰血脈繼承者、全力以赴的犯規大師、舊金山文學家、第一個NBA遊吟詩人、與張伯倫合砍112分之人、勇士退役球衣擁有者、俄國詩歌文化的美國佈道家、內華達作家名人堂、“很酷的”高中語文老師、不爲誰而寫作的思想表達者……
你可能不認得這許多名字,但傳奇經歷總會吸引好奇之人——原來真的有人能掙脫現實的萬有引力。
身爲俄羅斯人,梅斯切裡的原名是梅什切里亞科夫,他父親曾在白俄軍隊服役,母親則出生於貴族家庭,是托爾斯泰的遠親。1917年俄羅斯爆發十月革命,他父母逃至哈爾濱,並在那裡生下來梅斯切裡,這也讓他就成爲了NBA歷史上第一個出生在中國的球員……
剛生下梅斯切裡沒幾年,東北時局動盪,日本人蠢蠢欲動。梅斯切裡的父親嗅到了危險的氣味,於是匆忙搬到洛杉磯,但其他家人卻受阻於簽證問題沒有走成,反而是被日方強行擄走,被關押在東京附近的集中營。
“從3歲起,戰爭的景象、聲音和氣味就充斥我的腦海,以及在東京發生的空襲。這些記憶讓不安全感陪伴了我的一生。”梅斯切裡日後回憶道,“不過在籃球角度,它對我幫助很大,我總覺得自己在失業邊緣,所以每個賽季我都得拼盡全力。”
二戰結束後,重獲自由的梅斯切裡一家輾轉至美國的舊金山,梅斯切裡在灣區的球場上練球,觀看約翰-韋恩的西部片學英語。爲了躲避麥卡錫主義的掃蕩,他把俄文名字改成了更加美式的發音,進入了當地的高中,並在聖瑪麗學院成了文科學士。
大學期間,梅斯切裡在一場撲克牌局上,因爲詩歌觀念不同,和一位同學大吵了一架。憤怒的他舀了整整一大碗冰淇淋放在同學的餐桌上,任由冰淇淋在桌上化成彩色的淤泥。旁觀者後來回憶道:“每次看到冰淇淋,我就會想起梅斯切裡。”
這一階段的梅斯切裡開始展露文學以外的天賦:他進入了籃球校隊,在高中和大學都是內線核心,1959年,梅斯切裡率隊打進了NCAA八強,兩年後入選全美一陣,併成爲西海岸賽區年度最佳球員。同一年,梅斯切裡大學畢業①,在第七順位被費城勇士隊選中。
①聖瑪麗學院後來退役了他的球衣,時至今日,只有德拉維多瓦和米爾斯享受到了同等待遇——三人都出生於美國本土之外。
和跌宕的生活相比,梅斯切裡的NBA生涯並不算緊張刺激,初入聯盟就場均12+9,第二年入選了一回全明星,之後就一直不降溫不上火,堪比保質期十餘年的壓縮餅乾。在退役前一年,他場均還能拿下12分8籃板。
在10年的NBA生涯中,梅斯切裡最突出的特點,除了投籃像1.5倍速的易建聯、進攻手段多而雜、近框終結水平高之外,大概就是球場脾氣異於常人、球風過於硬朗:“如果我被肘擊了一次,那我就回肘他兩次”。
新秀賽季,梅斯切裡就能每場比賽收穫4.1次犯規,生涯每36分鐘能被吹4.4次哨。在61-62賽季,還是菜鳥的梅斯切裡攢下了330次犯規,這個紀錄至今無人能破。在場上,梅斯切裡曾試圖用俄語罵人以躲避吹罰,但裁判根據他的語調依舊吹了個技術犯規。
The whistle blows
哨聲響起
and I amcaught
吹我犯規
between curbing myanger
我該抑制怒火
or hitting theplayer
還是痛擊那個
who just fouled me.
對我犯規的傢伙?
Oh, what the hell,I say.
我只能說:噢,真見鬼。
尚武的俄羅斯血統以及熱血西部片的薰陶,再加上拼盡全力的作風,梅斯切裡有了“俄羅斯瘋子”的諢號:“在那個時候,後衛可沒什麼輕鬆的上籃,他們甚至會被我扔出場。”
作爲標準的“球隊第4-5人”,梅斯切裡最頻繁被人提起的生涯高光,可能不是在1962年的東決G7空砍全場最高的32分(張伯倫和拉塞爾這對宿命組合互相兌子,最終薩姆-瓊斯絕殺了勇士隊),也不是生涯累計2841次的犯規,而是在同年三月,和張伯倫合砍的112分。
梅斯切裡是張伯倫的早期球場保鏢
在張伯倫的一百分之夜,梅斯切裡即興賦詩了一首:
That night throughthe fourth quarter
那一晚的第四節
in that madscramble for history
人們爲歷史而瘋狂
we all passed theball the full length
我們都把球扔過全場
of the court toWilt, straight and high
傳給筆挺高大的威爾特
into the darkaround the rafters
他就立在梁木之間,立在黑暗裡
和庫克的“我與科比合砍83分”有所不同,梅斯切裡的出手次數是全隊第二多,“但是當張伯倫三節拿了69分之後,我們所有人都意識到,有什麼要發生了。我們所有人都把球傳給威爾特,尼克斯球員則想盡辦法阻止他,那簡直都不叫犯規,他簡直是有史以來被打得最慘的球員。”
在那個洪荒年代,球員除了打球之外也得學會打人,甚至要在軍隊服役。
1962年春天,梅斯切裡用一場32分惜敗告別費城,隨勇士一道搬回舊金山,然後趁着休賽期去陸軍預備隊服役。得知球隊要落戶自己的美國老家,梅斯切裡興奮不已,“當晚我舉起啤酒就是一頓痛飲”。
但造化總是弄人,就在服役期間,梅斯切裡參加了一場野球賽,在上籃的時候被另一個士兵“扔出場”,梅斯切裡手腕骨折,新賽季缺席了一個多月。
那個把他扔去出的士兵——斯蒂芬-鄧恩,日後成了美國著名詩人,並獲得了普利策獎。
“後來我在薩克拉門託又遇見了他,我對他說:斯蒂芬,你是個好詩人,但打球太髒了。”
打過人也被人打過的梅斯切裡終於將拳頭對準了前隊友張伯倫,加盟超音速之後,梅斯切裡在一場對陣湖人的比賽中與張伯倫發生了衝突,1米98的他揮起拳頭,徑直衝向2米16的張伯倫,這一舉動嚇到了在場的所有人,也包括他自己:“我當時腦子一片空白,後來我一直覺得……這就像漫畫書裡的情節。”
現實中的大衛沒能打過歌利亞,事實上,梅斯切里根本沒機會碰到對手——張伯倫張開大手,牢牢抵住梅斯切裡的額頭,讓後者瘋狂揮舞的雙臂淪爲無用功。“他臉上還帶着一點失望的笑意,彷彿在說:你是認真的嗎?
“但我覺得我是非常勇敢的。”
當時情況大概就是這樣……
這一勇敢之舉成了超音速隊內的長期笑柄,但這似乎並不影響他和張伯倫的感情,“張伯倫是唯一能叫我小名的隊友,就在那場比賽中,他就這麼叫我:‘來,打個招呼吧,湯米。’就像我還是個小孩子。不過確實,跟他相比,我就像個小孩子。”
在梅斯切裡效力超音速的期間,還發生了一件小事:“我當時參加了一羣大學老師組織的撲克牌局,在那裡遇到了華盛頓大學的教授馬克-斯特蘭德。後來我們去華盛頓打比賽,他邀請我去旁聽他的講課,那是我第一次接觸美國當代詩歌。在那之前,我基本只讀俄國、英國文學和早期的美國經典作品。”
很多球員都把最精彩的人生故事留在了賽場上,但是對梅斯切裡來說,退役只是另一段精彩故事的開頭。他曾經在開拓者擔任助教,但隨即發現自己並不適合執教球員。他經常因爲球員沒有“全力以赴”而倍感憤怒,更衣室內充斥着火藥味。哪怕前隊友苦苦挽留,他也難掩失落:“有好幾次,我獨自坐在家裡,被失落包圍着,真正拯救我的其實還是詩歌。”
在斯特蘭德的鼓勵和幫助下,梅斯切裡辭去助教一職,開始了艱難轉型——經營了三年書店、幫人裝修房子、製作假山……順便繼續寫詩。
1970年,梅斯切裡出版了第一本詩集,並回到大學,獲得了文科碩士學位。隨後又奔赴華盛頓,和斯特蘭德一道學習詩歌。爲了多賺點錢,梅斯切裡還兼職了各類中小學語文老師,和孩子們一起寫詩。他在課堂上找到了新的快樂:“我尤其喜歡執教高中生,他們的思想即將成熟,又顯得非常幼稚,充滿了青春的氣息。”
梅斯切裡被出版的詩集
梅斯切裡最終獲得了內華達大學的教學證書,在等待教職的間隙,他又奔赴南非,當了半年的青少年籃球教練。
和球員時代相比,梅斯切裡的第二段職業生涯相當綿長:從70年代初到2005年,他在講臺上執教了30餘年。講臺上的梅斯切裡異常活潑,甚至有些《死亡詩社》的意味,他的學生曾在教師點評網上寫道:“他的考試非常嚴格,但作爲老師卻很靈活多變,我喜歡我們一起讀過的詩歌,他甚至會把大腿架到桌子上,真酷!”
梅斯切裡則有自己的理解:“打籃球要有很強的時間觀念,其實當老師也一樣,每一天都是一場全新的比賽:早八點,比賽開始,下午下課,比賽結束。”
漸入老年的梅斯切裡依然有旺盛的創作力,他在2002年入選內華達州作家名人堂、在2010年註冊了博客帳號,起名爲《梅斯切裡關於運動、文學和生活的思考》。至今依然保持1-2週一更的更新頻率,在2016年,梅斯切裡寫下了64篇博文——每篇都附有一首詩。
就像每個普通球迷一樣,梅斯切裡關注NBA和各類社會事件,在最新的一篇博文中,他盛讚了熱火主帥斯波爾斯特拉,並提到了8月份的黑人遭警察槍殺一事:“從背後槍擊,甚至在B級西部片裡都是爲人不齒的。”在博文的末尾,他照例附上一首詩。
When Japanese mend broken objects, they aggrandize the damage
by filling the cracks with gold. They believe that when a thing suffered damage and has a history, it becomes more beautiful……
他們相信傷痕和時間,會更添一份魅力……
How do we repair our broken country? There’s not enough gold.
我們如何修復破碎的國家,這兒沒有足夠的金子,
So much for metaphor. There was, instead, a teammate’s goodness……
除了比喻,倒是有隊友們的善良……
The goodness was like gold. You could see beauty shining through
his skin. It healed but didn’t cure. The cracks were too grave.
善良如金,散發着美麗的光芒,但傷口並未癒合,只因那裂隙實在太深。
可能是受母國文化的薰陶,梅斯切裡的文字總會帶點幽深悲涼的氣息。他打球的時候幾乎是完完全全的美國球員:在場上全情投入地打球、打架。可他寫詩的時候,卻好像站在人羣背後的陰影裡,用另一雙眼睛望着這一切。
人們被現實的沉重引力束縛了太久,探尋極限、想象敘事、遊戲人間這種事情,就成了一種奢侈品。人們因此而關注競技體育,所謂的故事性也愈發成爲賣點。但除了“更高、更快、更強”之類的主旋律之外,總有人以意想不到的角度擺脫平庸,掙脫現實的引力、打破人們的想象力,向我們展現千奇百怪的走向和更加無限的可能。
就像湯姆-梅斯切裡,動盪歲月帶給他的漂泊與不安、俄羅斯家庭帶給他的文學底蘊與世界觀、西部片和五六十年代的美國帶給他的暴躁與激情......彷彿來自大洋對岸的兩個靈魂漫遊了一圈世界,經歷了各種傳奇與險阻,最終在詩歌的調解下合二爲一。
Was he telling me I had a soul
他是在告訴我,我有一個靈魂?
or that souls are present in this room,
還是說,那些靈魂都在這裡,
wafting through the air with the bravado
承載着我們豪邁的英雄往事
stories of our heroics?
在空中飄蕩?
在如此多的傳奇經歷中,讓我印象最深刻的卻是這個段子——2014年,梅斯切裡應邀解說勇士發展聯盟隊伍的比賽,當主持人問到“勇士生涯最喜歡的回憶”時,梅斯切裡笑着說:
“當時我們還在訓練營,每次訓練結束後,金-諾瓦克(當時美國最受歡迎的女演員)就會來到球場,和張伯倫一起去約會。每到這個時候,我們就一路衝到門口,只爲了一睹她的芳容。這就是我勇士生涯最喜歡的一段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