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兩代人悲歡相通的體育偶像

馬拉多納去世後,中國球迷進行悼念,一代人的青春散場。視覺中國供圖

1月28日,球迷們在操場上作畫,悼念因墜機去世的科比及其女兒。視覺中國供圖

“我感覺不舒服。”在位於阿根廷蒂格雷的家中吃完早餐後,馬拉多納對侄子約翰尼·埃斯波西託說了最後一句話。儘管,多達9輛救護車到達現場,依然未能阻止這位傳奇球星的離去,迭戈·馬拉多納因心臟驟停去世,把生命定格在阿根廷當地時間11月25日13時02分。

那是北京時間11月26日凌晨0時02分,活躍在互聯網上的年輕人很快被地球另一端的新聞震驚。“打完遊戲開始刷微博,想着吃電競選手的瓜,不料刷到馬拉多納去世的消息。”小卓第一反應,“這是我爸的偶像”。他衝動地想告訴父親,可猶豫再三,始終沒敢發出那條微信,“等他醒了以後,我不知道他會用什麼心情迎接這條新聞”。

失去偶像的感受,小卓在今年1月27日有過體會。美國籃球巨星科比墜機的噩耗發生在北京時間深夜,很多早起的父母比孩子先得知這個消息,小卓記得他接到爸爸電話,“他遲疑的語氣讓我懷疑是假新聞。”不料僅過了10個月,他立馬懂了“遲疑”背後的心疼和手足無措。當兩代人驟然面對相同的失去時,“不知如何安慰”成了同樣的表情。

父親並沒有小卓想象中那麼悲傷,只是歷數着馬拉多納的傳奇時刻,“儘管這些話,我從小已經聽過很多遍。”小卓記得,每次玩FIFA足球遊戲,父親總對阿根廷隊情有獨鍾,但他真正觸碰到父親的足球青春,還是2010年南非世界盃時。父親“霸佔”了電視,動畫片變成了看不懂的球賽,9歲的他只能聽父親講每支球隊的歷史,“橙衣軍團桑巴軍團、鋼鐵戰車……”每次講到“潘帕斯雄鷹”阿根廷隊時,父親的情緒會特別高漲,“一直用各種激烈的語言描述這支隊伍的傳奇”,尤其當鏡頭對準阿根廷隊主教練馬拉多納時,“他更噼裡啪啦說個不停”,從此,擁有“上帝之手”的馬拉多納被父親種進小卓記憶

這段記憶中,父親“絮叨”又篤定,反覆強調“馬拉多納是阿根廷最偉大的球星”。當馬拉多納和梅西同框出現,“爸爸坐在電視機前開了一瓶啤酒並破天荒地讓我喝了一口。”此後,每當電視上滾動播放阿根廷歷史十佳進球,小卓就能憶起嗆口的啤酒和父親盯着屏幕炙熱的眼光。

到了初二,科比的出現讓小卓在籃球場上找到了自己的“馬拉多納”。“穿他的球鞋,走着走着突然模仿他的投籃動作。”他清楚記得科比打退役賽時,班上男生全都在桌底下用手機比賽,“當時還流行qq空間,比賽結束後,大家都發‘慢走,科比’。”不料,將“慢走”改爲“永別”僅過了4年,“我就把這看作另一種方式的退役吧。”

今年,受疫情影響,小卓在家備戰高考,家裡的電視基本沒再打開,他也暫別了籃球。體育賽事停擺,生意受損的父親只是偶爾刷一刷手機上的進球集錦。“2020年,我已經不看籃球,爸爸也不看足球了,但曾經的偶像依然會在心裡佔有重要的地位。這一年,兩代人都失去了自己的偶像。”但體育依然是父子間堅韌的紐帶,追憶科比單場81分神蹟和馬拉多納單刀連過5人的“世紀進球”仍讓彼此樂此不疲,“我喜歡籃球,我父親喜歡足球,雖然我們喜歡的體育項目不同,但我們都樂於聽對方的感受,一遍又一遍,簡單又熱烈。”

父親提過最多的就是“上帝之手”,“如果真的是手碰到了,那就是上帝的手。”小卓曾有過質疑,“一個犯規爲什麼被形容成傳奇?”

上世紀80年代,阿根廷深陷嚴重的經濟危機,與英國的“馬島之戰”讓他們被迫交出馬爾維納斯羣島的實際控制權,家門口遭遇敗仗後,國民哀聲一片,足球就成爲人們逃避痛苦和磨難的精神家園。1986年世界盃,阿根廷隊在1/4決賽的對手正是英格蘭隊,馬拉多納橫空出世,先是在與對方門將希爾頓的爭搶中用手打進了一球,“騙”過裁判,創造了“上帝之手”,緊接着又狂奔50多米連過6人攻入“世紀進球”,梅開二度幫阿根廷隊以2∶1取勝。他的傳奇表現震驚世界足壇,也成爲阿根廷的英雄。此後,他率隊奪下當年的大力神杯,於當時的阿根廷而言,這不僅是綠茵場的榮耀,更是振奮民族的強心針

1986年,得益於改革開放後經濟復甦,電視在中國的普及度有了大幅提升,中央電視臺第一次派遣報道組前往墨西哥報道世界盃。馬拉多納充滿創造力的表現像一顆巨大的磁鐵,牢牢吸引着正爲國足第三次衝擊世界盃失利而憤懣的中國球迷。“馬拉多納是那一代男生或男人未盡的英雄夢,能讓他們在此後漫長的不斷失敗的人生中找到慰藉,想起馬拉多納在1986年世界盃上的輝煌,他們能回想起自己年輕時的風光。”徐馳的父親就是其中之一,那年,老徐27歲。

“27歲喜歡的東西,應該是這輩子會一直喜歡了。”徐馳未曾見過父親當年看馬拉多納時的眼神,但他能理解,當一個人的價值觀已經成熟,此時所愛,一定在人生中佔很重的部分。

這種理解,是成長淬鍊的結果。徐馳家在大連,在足球氛圍極盛的上世紀90年代,大連足球以輝煌戰績制霸國內聯賽,萬千民衆發自內心地熱愛、參與足球,老徐也是這座足球城的“一磚一瓦”,他曾殷切希望兒子也能在綠茵場上飛馳。但徐馳壓根兒不喜歡體育,父親帶他去球場,創造機會見遲尚斌孫繼海等當紅球星,講述各種傳奇故事,都無法讓他提起興趣。看見父親對着電視裡的球賽用標準大連話大叫大喊,他會覺得“我不喜歡看大家爲一個東西爭來爭去”。

1998年世界盃,男孩的虛榮促使徐馳罕見地要了一件球衣。老徐希望給兒子買一件阿根廷10號馬拉多納的藍白條紋衫,不斷灌輸着這位“胖大叔”的傳奇。但兒子堅持要巴西隊9號羅納爾多的球衣,“只因爲我當時喜歡科幻,老聽別人叫他‘外星人’”。他能感覺到父親的遺憾和失望,“兒子竟然不喜歡他喜歡的東西”。

能讓徐馳奮不顧身的是音樂。從2008年徐馳離家求學、做音樂,父子倆已經10多年沒有生活在一起,他偶爾回家,一到兩週會跟老徐打一個電話。童年的記憶碎片是可供父子倆回憶的話題,馬拉多納就是最清晰的一塊,“他提起偶像的時候,我覺得還可以聊兩句,平時說體育,我根本摻和不進去。”做音樂後,徐馳對父親喜歡馬拉多納反而有更多理解,就像我的偶像是雷鬼音樂教父鮑勃·馬利一樣,他們傳遞的都是自由、熱愛和快樂,有着超出自己領域的影響力。兩個從貧民窟裡走出的天才,讓一對興趣迥異的父子達成了默契。

“一個男人在30歲以前多是悲哀的、盲目的,得找個地方去發泄這些情緒。這種衝動或絕望,足球可以平復,音樂也可以。”過了30歲,徐馳發現小時候討厭的東西,他已經可以理解,例如,曾經充斥着叫喊和汗水的足球場和現在他熱愛的音樂現場其實一樣,“人需要釋放”。更重要的是,他發現自己已經過了男孩和父親潛在的“競爭”階段,牽掛與共情開始豐盈,但有限的共同記憶和畫面也開始退場。

那是躺着翻來覆去的一夜,得知馬拉多納去世的消息後,第一反應,“這是我爸的偶像”,然後童年時父親不厭其煩地講述闖進腦海,隨後空落落的感覺襲來,“這人走了,我和我爸共同的情感世界像缺了一塊。”凌晨4時35分,徐馳發了條微信:“爸,馬拉多納去世了。”第二天一早,他撥通了父親的電話,“平常是週末打電話,那天是週四,算是特殊情況”。

徐比想象中平靜,他坦誠地告訴兒子“我早上都哭了”。“然後我爸特別俗地來了一句‘巨星隕落,一個時代結束了。’”父子倆的口吻一致,略帶戲謔,不乏認真。

本報北京11月30日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