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星之伴:兩場死亡的相逢

本文系本站戲局欄目出品。

01 開往桑南的火車

前言

一通匿名舉報電話,一具浴缸旁留有遺書的屍體,一個看似完美的自殺現場死者陳希的證件覈實爲假,此前已用此身份生活十二年。

周全之子周磊在一次火災中墜樓身亡,他的器官捐獻給了四位需要的人。他決心悄悄探望其中一個受捐者,獨自乘坐列車來到桑南市,卻意外發現受捐家庭與“陳希”自殺案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繫......

第一場

冷空氣來勢兇猛,一夜之間,昨日還鮮活靈動的街景彷彿加上了一層陰沉厚重的濾鏡,城市在烏朦朦的雲團下慵懶睜眼,卻遲遲未能醒透。

繞城高速上發生多起刮蹭事故,上班早高峰期間的車輛爲爭取時間,失去了平日的規矩,見縫插針尋找空隙,導致路面越來越堵。桑南市刑警隊二年級偵查員厲兵駕駛一輛灰色伊蘭特,在鋼鐵洪流的夾裹下緩慢向前流淌。

原定的交班時間是早晨八點,還剩不到兩個小時時候,110指揮中心接連給厲兵轉來兩條警情,都是入室盜竊。第二個入室盜竊現場勘了大半,又接到指揮中心打來的電話。對方稱,世紀城小區A座1203室發現一具屍體。刑警隊的其他同事已經接到通知去現場集合,厲兵作爲當天的值班民警,如果夠得上刑案,按照局裡的規定,最後他很有可能會擔任該案的主辦民警,第一時間趕到有助於全盤掌握所有線索。

入室盜竊案的報案人是位中年女子,眼見厲兵有收工的意思,死活攔着不讓走,非要給一個破案期限的說法。厲兵推說明天還會再來複勘,在中年女子“信不信我會投訴你”的追問中小跑離開。

踮起腳,長長的車隊看不到盡頭,厲兵沮喪地坐回車裡,指尖不耐煩地在方向盤上敲擊。厲兵想盡快趕到現場有另一個原因:他辦命案的經驗不多,最不擅長辦案程序中的兩個環節:一是安撫死者家屬;二是面對兇手家屬。去得太晚的話,肯定要被分配去幹這兩份差事。

一具屍體的出現往往導致多個家庭支離破碎。破碎的人最難交流。厲兵望向車窗外的天空,新發現的這具屍體又會讓多少個家庭像這天氣一樣,一夜入冬。

“怎麼這麼久纔到?”負責指揮現場勘查的大隊長舉着LED足跡燈從12樓剛剛掃到樓道口,見厲兵等在警戒線外,故意擡腕看看錶,顯然對他的遲到感到不滿。

“下回一定不遲到。”對於自認爲沒有過錯的事,厲兵既不道歉,也不解釋,簡明扼要給出整改方案,立即進入下一個話題,“我去哪個組?”

大隊長放下燈,攤開他手畫的現場草擬圖看了看:“工作我都分好了,要不你上樓去第一現場吧,那裡工作量大,看哪組缺人手就跟哪組,你是新手,多學學。”

厲兵慶幸沒有被安排去接待家屬,到勘查車上迅速穿戴好手套和鞋套,一邊鑽過警戒線,一邊從口袋裡拿出一塊方巾,對摺兩次,捂住口鼻往樓上走。

“你幹嘛呢?”大隊長叫住厲兵。

“進現場啊。”厲兵沒有改變姿勢,聲音悶悶的。

大隊長模仿厲兵的動作將手橫在嘴前:“這樣進?”

“哦。”厲兵放下方巾,吐字又變得清晰,“來的路上堵車,指揮中心把報警電話的錄音發我了。報案人是世紀城的保安,他說接到一位小區住戶的匿名投訴,A座高層有奇怪的臭味散出,於是挨家挨戶上門詢問。當他問到1203室,門輕輕一拉就開了,進去發現死者死在浴缸邊。我有點受不了屍體腐爛的味道,提前預防一下。”

大隊長捏住厲兵拳眼露出來的方巾一角,輕輕抽出,塞回厲兵的口袋:“放心吧,我進去過了,不臭。就算臭,你也得適應,以後跟這味道打交道的機會多着呢。”

1203室的房型是兩室一廳,入戶即15平米大小的客廳,南側有兩間並排的臥室。一間門開着,已經勘查完畢,厲兵獲准進入。房間內置一張鐵質高低牀,下鋪寢具被技術人員收走取證,厲兵問負責拍攝現場照片的同事借來相機,看裡面照片顯示出牀鋪的狀態,收拾得整整齊齊的。上鋪是塊空牀板,落了厚厚一層灰。

另一個房間相比其他房間要陳舊許多,或許因爲堆滿各種雜物的原因,大到破損傢俱,小到鍋碗瓢盆,導致牆面滿是劃痕。先到現場的同事正在大汗淋漓地進行搬運和搜查,厲兵上前搭手幫忙,卻因發力過猛撞倒了壘在頂上的臉盆,臉盆砸到牆上,碰掉一小塊牆皮。

“喂,小心點,別破壞牆面。”同事喊道。

厲兵一邊小聲嘀咕,“至於嘛!已經這樣了,還需要我來破壞嗎?”一邊彎下腰檢查其他牆面是否受到影響。同事見他盯着牆面看了半天,遲遲不走,甚至還想伸手去摸,急忙提醒道:“摸又摸不好,算啦,我來收拾吧。”厲兵只得悻悻離開。

房間北面有餐廳、廚房各一,設計雖然如此,但沒有任何餐具和廚具。看樣子,房間的主人沒有開火。

廚房向裡拐是中心現場——衛生間。男性死者雙腿蜷縮靠坐在衛生間的浴缸邊,左手伸進浴缸內,腕部肉眼可見一處刀傷,血跡沿手掌懸垂的方向在環指和小拇指結痂,下方另有一灘被水稀釋過血跡;右手貼在腹前,握着一柄刃長約十公分的水果刀。

厲兵搓搓鼻子,大隊長沒騙人,空氣中除了血腥味,確實不臭。

洗臉池的玻璃鏡上粘了一張便利貼,寫着“我是陳希,生無可戀,再見。”厲兵湊近看了一眼,筆力適中,字跡流暢。

“小厲,過來一下。”說話的是桑南市刑警隊技術隊中隊長鬍勇,厲兵的師父,不久前剛被提拔。“死者男性,遺書你也看到了,自稱名叫陳希,四十歲。我們在他身上確實找到一張名爲‘陳希’的身份證,但經過覈實,證件是假的。這間房子是死者租的,剛剛跟房東聯繫過,她說簽訂的租房合同上也使用了‘陳希’這個名字,連續租了十多年。房東正在趕來的路上,已經安排了民警對她做更詳細的詢問。法醫稍後會把屍體運走進行屍檢,痕檢、現勘結果也沒那麼快出來,不過初步分析,這應該是一起自殺事件。”

厲兵隨着胡勇說話的節奏點點頭,對方話音落了,他才反應過來不對勁:“弄反了吧,您是師父我是徒弟,爲什麼要給我作彙報?”

“你剛結束停職,今天又遲到了,只有在現場瞎晃的份。”技術人員從兩人身旁經過,胡勇把厲兵拉到門外,將寫得密密麻麻的工作手冊塞給他,“按照慣例,明天要開碰頭會,這些資料是我從各個組蒐集過來的彙總信息和初步結論,你把它們熟悉一下。你是值班民警,到時候開碰頭會,領導肯定要點名,讓你談談對案子的看法,別到時候什麼都說不出來。”

碰頭會來得比胡勇預計的時間更早,厲兵晚上就接到了通知。

大隊長綜合各組的調查結果作總結陳述:“經過屍檢,死者服用了安眠藥,且失血過多,體表沒有其他外傷,僅腕部一處刀口,經鑑定是現場遺留的水果刀所致,傷口左深右淺的深度變化,也符合右手持刀的發力習慣。”

“水果刀上只有死者本人的指紋,在房間內也沒有提取到任何除死者以外的第二人的痕跡。我們也沒有發現刻意打掃過的痕跡,基本可以認定除了死者,這間房子沒有第二人居住。”

“遺書字跡與死者在租房協議上簽名的字跡十分相似,已經送去省廳做筆跡鑑定。房東表示死者從十二年前開始租下此房,一直沒有斷過房租,房租使用現金支付,每次付滿一年,從無拖欠情況。死者偶爾來住,雖說少言寡語,但沒有其他古怪的地方。周圍鄰居表示與死者沒有來往,案發前後沒有聽到異常動靜。”

“樓棟沒有監控,小區大門監控只能保存三十天。監控記錄顯示死者於半個月前獨自一人入住小區,期間極少外出,一直獨來獨往。案發當天,死者沒有外出過。”

一口氣唸完法醫、技術、外圍調查、視頻偵查各方彙總過來的情況,大隊長擡眼掃了一圈會議室,算是問過各組還有沒有其他看法。大家都在默默搖頭,大隊長問:“定性爲自殺,各位有不同意見嗎?”

厲兵心裡嘀咕,不是說會讓值班民警談看法嗎?

大隊長繼續說:“既然對案件定性沒有意見,我們說說下一步工作……”

“我有疑點。”

衆人循聲望去,厲兵在長桌遠端突然站起身,絲毫沒有要徵求其他人意見的態度。他說,“我有兩個疑點。第一,死者使用的‘陳希’是假身份,既然已經決心赴死,爲何不敢以真實身份示人?第二,據發現屍體的世紀城小區保安描述,是接到住戶匿名投訴A座高層有臭味。去過現場的人應該清楚,現在是冬天,屍體並沒有腐壞,也沒有特別刺鼻的臭味,打電話投訴的住戶是誰?他如何聞到臭味的?目前資料裡還沒有明確的說法。”

胡勇吃驚地看着厲兵,之前給他的工作手冊上並沒有記錄這些內容。等厲兵說完,大隊長坐直身體,點了一支菸,問他:“你說的兩個疑點,打算怎麼查?”

厲兵搔搔頭,聲音弱下來:“我……我還沒想好。”

會議室裡響起悉悉索索的笑聲,大隊長向下壓了壓手掌,笑聲即刻止住:“別笑,小厲的想法很好,所以我纔會說下一步工作。先想辦法找屍源,將屍體數據錄入全國未知名屍體庫,發佈屍源協查。既然死者十多年前就開始使用‘陳希’的身份租房,圍繞這個假身份的活動軌跡,也可以試試有沒有工作可做。匿名住戶投訴的問題,開會前局裡讓技偵查過,是公用電話打的,沒有監控拍到,很難展開調查。”

所有人都在認真記錄,大隊長補充道:“不過我要強調一點,目前看來,‘自殺’的定性沒有問題,大家手頭的案子都很多,精力要合理分配,不要出現爲了調查某個案子,就對別的案件現場勘到一半就撂挑子的情況。”

厲兵剛坐下,正好撞上大隊長投過來的目光。

會議室外有人喊報告,視頻偵查組一名民警端着筆記本電腦走進來,接入投影儀:“通過天網監控追蹤,找到一段死者死亡三天前的影像。影像顯示,他那天去了怡佳苑小區。”屏幕是剪輯好的分屏圖像,分別是一名男子走進和走出怡佳苑小區的定格,前後相隔一個小時。經過放大處理,能大致看出服飾、髮型、臉型與死者相近。

大隊長稍作思考,讓視頻偵查民警把截圖傳給厲兵:“怡佳苑小區的走訪調查,就交給你負責了。”

第二場

從潯北市向西走60公里,就可以抵達平均海拔超過800米的覓思山邊陲,山脊被逾百種亞熱帶植物覆蓋,山路有無懼無畏的珍稀動物伴行。與喧囂都市相反,自然界的一切在這裡豐盈,唯獨鮮見人類的跡象。

半山腰有一間兩層警務室,一樓倉庫,二樓住家,是森林公安局爲了預防山火設置的防火站,事情不多,但需要24小時有人值守。早年一直採用輪崗制,每個民警守三天。五年前,時年50歲的周全調入森林公安系統,提出長期駐守防火站的要求,原單位和現單位拗不過他,只好配備了一臺與破舊房屋不搭的寬屏液晶電視,供其消磨時間。

周全完成每天兩次的常規巡山工作,臨近傍晚六點回到防火站。他脫下制服和防割手套,打開電視,從冰箱裡取出一罐啤酒。林間禁止抽菸,考慮到山上娛樂消遣的方法不多,森林公安局允許駐守民警在不影響工作的前提下適度飲酒。

跳過時政消息和文體資訊,周全將頻道鎖定在地方電視臺。他喜歡看民生新聞,熱鬧、複雜、有煙火氣,是他時常想念又害怕回去的人間。

節目時長四十五分鐘,結束之後周全沒有像往常一樣關掉電視上樓謄寫當天的工作日誌。他喝下易拉罐中最後一口酒,對着天氣預報的畫面出神。倒數第二條新聞帶給他的衝擊太大了:12歲器官捐獻者父親推開門,房內等待他的都是女兒器官受捐者的照片……

周全動了心思。

晚上九點,周全睡不着,心思還是沒有消退。從儲物櫃翻出一張名片,按照上面印刷的號碼打過去。

通的,周全盡力平復情緒。

“你好,請問是宋君嗎?”儘管四下無人,能聽出周全的聲音在發抖。

“我是小宋,請問您是哪位?”

“我叫周全,周磊的父親,不知道你是否還有印象?”

短暫的沉默,宋君在快速篩理記憶,周全在糾結如何進一步提醒。“啊,我記得您,潯北市刑警隊的警察,您兒子周磊是潯北市第37位器官捐獻者,也是當時全市年紀最小的捐獻者,15歲,對吧?”

“對。不過我現在調離刑警隊了。你還在紅十字會從事器官勸捐的工作嗎?”

“那份工作的全稱叫人體器官捐獻協調員,不過我現在做別的工作了。您有什麼事嗎?”

“如果方便的話,我想和你面談。”

見面地點選在夜市。周全給宋君點了一杯奶茶,自己要了一杯水。他將已經解鎖的手機推到宋君面前。屏幕上是周全此前看到的關於器官捐獻者家屬與受捐者相見的新聞。

“您是……想見接受了周磊器官的受捐者?”宋君沒有接過手機。

周先生,您應該知道,根據《人體器官移植條例》,我們國家在器官捐獻方面領域實行‘雙盲’制度,捐贈人和受捐人之間互不知情,個人信息嚴格保密,實施手術的醫生都不知道雙方信息,更不用說我這個志願者了。您給我看的這條新聞,我不知道具體是如何操作的。不過,他們也只是讓捐贈者家屬見到受捐者的照片和語音留言,並沒有透露身份信息。”

周全將手裡的杯子放下說:“明白。是我太唐突了。”

“不過,”宋君撕開吸管包裝,一下扎破奶茶的封皮,“與周磊配型成功的受捐者裡,有一位接受了周磊左腎移植的患者。這家人挺有意思,等匹配的腎源等了七、八年,剛登記的時候家屬經常來鬧。那會兒我剛參加工作,領導安排我接待,家屬問什麼時候才能匹配上,心情我理解,可紅十字會只負責對接捐贈者,不負責器官的匹配和分配,爲此沒少跟他們解釋。後來終於等到匹配的腎源,就是您兒子周磊的,受捐者的姑姑又頻繁來紅十字會找我,打聽捐贈人的情況,說是當面感謝,我拒絕過很多次。受捐者的姑姑最後一次來找我,見我堅持不肯協調,還撕了一張紙,寫下住址塞給我,說如果有天想通了,可以隨時上門。”

周全騰地起身:“那張紙你還留着嗎?”

“當然,但是出門前,我也不知道您找我所爲何事,所以沒有帶在身上。而且時間過去這麼久了,我得回去找找放在什麼地方,等我找到了,拍照片發您,可以嗎?”

“給你添麻煩了。”周全起身告辭。

“對了,周先生……”

“嗯?”

“雖然我現在離開這個行業了,但還是希望周先生不要對其他人透露這件事,畢竟我沒有遵守規定,只是看你們兩邊都有見面的意願,我才……”

“一定保密。”

回到防火站,周全在通訊錄裡找到一個美國號碼,撥過去,卻無人接聽。等了一刻鐘沒有回電,他編了一條信息:我已打聽到兒子器官受捐者的情況,打算探訪,是否願意同行?請回復。

收信人是周全的前妻吳彤,十二年前離婚與周全離婚,現居華盛頓。

很快有消息回來,點開並不是吳彤,而是宋君發來的圖片。圖片中是一張墨跡有些褪色的化驗單複印件,放大右上角空白區域,寫着一行娟秀字體:桑南市怡佳苑二棟一單元301室,陶琴

負責走訪調查的厲兵已經連續工作了三天,此刻,他正和一名同事站在怡佳苑小區二棟一單元301室的門外,左右晃動脖子,椎骨關節發出脆響。

怡佳苑雖在主城區,但正在進行城市改造。周邊被待拆待建的地段包圍,白天有施工隊伍忙碌,還顯得比較熱鬧。入夜以後,遍地冰冷機器和殘垣斷壁,連行人都不願意從這兒附近穿行。

冬季天暗得早,七點不到,人們就需要依靠街燈照明才能看清前方甬道。“陶琴,40歲,同住人員一欄是空的,工作量不大。”厲兵對照住戶名單,小聲唸了一遍眼前這家戶主的信息給同事鼓勁,“問完這個單元,今天的走訪就暫時告一段落吧。”

一名中年女子拉開防盜門上的窗口,厲兵猜測她就是陶琴。

“你好,我是桑南市刑警隊的民警,這是我的證件。有個問題需要找你覈實一下,不會耽誤太久,現在方便嗎?”厲兵收回證件,右腳去踩左腳後跟,準備脫鞋。

中年女子把門開至一人寬,但沒有邀請厲兵和他同事進去的意思:“方便,您就這樣問吧。”

“這個人你見過嗎?”厲兵遞上幾張天網監控的截圖和中心現場的屍體照片,是不同角度拍攝的。

中年女子漫不經心地看了一眼,偏過頭,倚着門框說:“沒見過。”厲兵瞥見她身後的鞋架,擺了尺碼明顯不同的兩類鞋子,都是女款。

“你聽過‘陳希’這個名字嗎?”

“抱歉,也沒有。”

“那打擾了。這是我的電話,如果之後有想起什麼,可以隨時聯繫我。最後需要登記一下你的個人信息。”

“我叫陶琴。”

“請問,您是一個人住嗎?”

砰!厲兵正要記錄名字,陶琴已經把門關上了。

“既然是走訪,就要做到不漏一人。小區這麼大,要是每家每戶都漏掉一個,豈不是等同於漏掉一個單元,這樣的走訪還有意義嗎?”樓上幾家走訪沒有異常,只有301室始終讓厲兵耿耿於懷,走出單元口,他模仿大隊長的語氣教訓發了一通脾氣,接着停下腳步,篤定地告訴身邊同事:“信不信,他一定會這麼說我。”

兩人腦海中浮現出大隊長那張擁有異常發達咬合肌的臉龐,身體同時一顫,立即調頭再次來到怡佳苑二棟一單元301室。

陶琴見來人還是剛纔兩位刑警,直接開了門,卻依舊沒有讓二人進屋:“還有什麼事嗎?”

這次厲兵不打算兜圈子,直接問:“我們希望能讓你的孩子幫忙辨認一下,也許她見過呢。”

陶琴有些意外,但很快鎮定下來:“她生病了,剛吃完藥,在房間休息。”

“只是看一眼圖片就好,很快的。”

“恐怕今天很難配合了,你們改天再來吧。”砰。陶琴再次沒打招呼就關上了門。

兩次遭受冷遇,厲兵的火氣被點着,不再像之前那樣用指節輕輕敲門,而是握拳錘擊。門框縫裡的粉塵被他不斷加重的力量揚起來。他喊道,“配合公安機關調查是每個公民應盡的義務。”

“不打擾公民休息是每個警察應有的素質。”陶琴的聲音貼着門背透出來的。

同事見勢頭不對,急忙拽着厲兵離開。厲兵甩開同事的手,一邊整理外套,一邊試圖組織更加犀利的語言進行反擊。忽然聽到門後傳來疲憊的稚嫩女聲:“姑姑,我沒睡,他們是找我嗎?”

開門的是一個約莫十四、五歲的女孩子,身上披着比她實際體型寬大許多的睡衣,左手捂着腹部,臉上沒有血色,腦後的頭髮蓬鬆鼓起,精神狀態很差。厲兵感到一絲愧疚,陶琴沒有撒謊,孩子真的病了。

“我叫陶李,你們找我有什麼事嗎?可以進來說。”

“不用了,在門口就行。”終於可以進門,厲兵反倒客氣起來,他把一疊照片中的屍體照片拿走,只留下天網監控的截圖和法醫單獨爲死者所穿衣物拍攝的照片交給女孩,“你最近有見過這個人,或者穿這種衣服的人嗎?”

陶李接過圖片,舉着看了一小會兒,朝厲兵二人搖搖頭。

“那……你認識‘陳希’嗎?”陶李還是搖頭。

並沒有意外的收穫。厲兵想跟陶琴道個歉,又不好意思開口,轉身用眼神示意同事過來唱個紅臉,卻看見對方突然張大嘴巴,伸手越過他像是要去接什麼東西。身後傳來沉悶的重物倒地聲。

陶李暈了過去。

兩天後,桑南市公安局內部通報了事情結果:怡佳苑小區住戶陶李因曾經做過腎臟移植手術,當天服用了降低排斥反應的免疫抑制藥,身體虛弱,經住院檢查和治療,目前已無大礙。刑警隊做出決定:更換怡佳苑小區走訪調查的負責人,厲兵編入其他案件調查組,後續如果沒有確鑿可靠的新線索,“陳希自殺案”的工作重心轉爲等待屍源協查消息。同時,刑警隊要求厲兵在同事的監督下,找合適的時間登門向陶琴、陶李姑侄二人致歉。

第三場

潯北市開往桑南市的列車每天有三趟,周全白天去局裡請了長假,領同事到覓思山防火站交接好工作,趕末班車出發。

溫度似乎在升高,斜靠着車窗入睡的周全稍稍調整坐姿,轉正身體,將運動服拉鍊從頸部解至胸口,燥熱感便緩解了許多。明明是睡着的,卻又能感知到外界的變化,每當這種虛實難分的狀態襲來,就知道那個夢即將開始。

混沌夜空裂開一個缺口,街道首先從缺口涌出,商鋪在街道兩邊破土升起,停滯的行人穿插其中。一幢被熊熊大火包裹的老式居民樓,在缺口閉合前最後一刻出現,最終不知落到何處。

消防車和救護車疾馳而過,周全選擇跟隨消防車前進的方向奔跑,用盡了最後一絲力氣,那幢起火的居民樓終於出現在眼前。翻滾的濃煙將居民樓上半部分完全吞噬,傳出陣陣呼救與哀嚎。周全看不見自己熟悉的那間,只能根據樓層佈局找到大概位置。

當視線移向那片區域,一個瘦弱的少年蜷縮身體,以頭下腳上的姿勢墜出濃煙。周全大聲呼喊他的名字,少年仰起頭,露出燦爛的笑容,在火光的映射下,像顆流星,向地面隕落……

手機在口袋裡發出長震動,是短信。周全意識醒了,蹙緊眉頭,強迫自己把剛纔的夢續上。雖然他並沒有目睹過夢裡的場景,不知爲何,他覺得一切都特別真實。

試了一會兒,沒能成功續上夢境。周全雙手覆在臉上,胡亂搓揉幾圈,平靜地睜開眼。他慢慢呼出一口氣,全然沒有惡夢過後的心存餘悸,反倒有幾分久別重逢的欣喜。

等夢的餘韻平息,周全纔去掏手機。短信是前妻吳彤發來的:華盛頓爆發騷亂,機場停飛,我回不去,你先去吧。

距離周全給她發出的信息,已經過去三天。

“就咱爺倆去,也挺好的。”周全掰開手機套,抽出一張塑封好的兩寸相片,自言自語地說。

乘務員過來清理垃圾,周全收起相片:“請問,還有多久到桑南?”

“大約還有半個小時……”

列車駛入隧道,空氣極速壓縮。

“半個小時……”車廂內的光影忽明忽暗,彷彿兩條平行時空在交錯。乘務員後面幾個字像被瞬間吸進魔法收音口袋,含糊不清。

周磊生前的最後半個小時,周全以監護人的身份替他簽下了器官和遺體兩份捐獻志願書。他有兩個考慮,一來周磊藉此得以繼續留在人世;二來希望針對周磊遺體的醫學研究,能夠幫助人類早日攻克他所罹患的罕見病。

周磊出生時與普通嬰兒無異,到了快滿週歲的時候,仍然不能完成直坐、爬行等動作,並且出現斜視。周全夫妻二人覺得不對,帶他去醫院檢查。後來他們嘗試過很多治療方法,基本沒有效果。

兩歲那年,周磊被診斷爲一種罕見的染色體病變。隨着年齡增長,可能會出現心血管異常、發育遲緩、語言表達能力欠缺、智力低下等症狀。醫生告訴周全夫婦,這種病目前沒有有效治癒手段,病人需要終生得到照顧。

周磊有睡眠障礙,每睡兩三個小時就要起來玩一會兒。雖然兩人輪換着看護他,仍無法緩解持續的睡眠不足,尤其對於身體虛弱的吳彤來說。吳彤因爲生活不規律曾出現胃出血症狀,醫生要求立即住院輸血,她卻趁護士不注意,偷偷拔掉針頭回家。

吳彤曾對周全說,“照顧兒子一年,我老了十歲。”

周全34歲才結婚,在此之前是潯北市刑警隊的明星刑警,負過槍傷,臥底過製毒工廠。因爲在一起拐賣婦女兒童案中成功解救了7名未成年女性,去公安部領過獎。周磊病情確定後,周全被局裡安排到警務保障科工作,屬於後勤崗。

照顧周磊需要消耗大量的精力和耐心,經濟方面的壓力也很大,妻子吳彤首先承受不住。

“我不是不能承受照顧兒子的辛苦,可是沒有一絲希望的生活,真的讓我絕望。”周磊7歲那年,吳彤在除夕夜瀕臨崩潰。

周磊已經入睡。周全給自己面前的杯子斟滿白酒。他猜到吳彤想說什麼,這個話題已經不是第一次提起。

“我們再生一個孩子吧。”吳彤擦乾眼淚,也倒了一杯,“哪怕比現在累更多,我想再生一個,那樣會讓我覺得有堅持下去的力量。”

“如果我不想生呢?”

周全直視吳彤雙眼,結婚八年了,這雙眼睛還是這麼漂亮。周全比吳彤大十歲,經人介紹認識的,結婚時承諾不會讓她過苦日子,現在食言了。

“爲什麼?”

“我上網查過了,兒子得的這種病,只要悉心照顧,多數能活到30歲以上,最高齡有人活到了60歲。前幾年公安部推行辦案質量終生負責制,我現在不辦案子了,就想對兒子負責,一心一意陪他走完這一程。”

吳彤的哭聲憋在喉嚨裡出不來。周全伸手去捋她的長髮,撫過乾燥的脖頸,停在弓起的脊背,哄孩子般輕輕拍打。

“我們離婚吧,我不怪你。”周全端起自己的酒杯,輕輕碰了一下吳彤面前的酒杯,一飲而盡。

在周全的努力下,周磊的病情趨於穩定並略有好轉。周全驚喜地發現,雖然周磊健康狀況糟糕,生活自理能力很差,但智障程度只是輕型,也能表達簡單的詞彙。他尤其對星空特別感興趣,周全爲此自學了一些基礎的天文知識。

天氣晴朗的夜晚,周全會將周磊抱上窗臺,告訴他不同星象的名稱、來由和傳說。儘管大部分內容周磊聽不懂,他卻可以安靜地在周全懷裡呆上幾個小時。等經濟稍微寬裕一點,周全送給周磊一架入門級單筒天文望遠鏡,這樣周磊就可以看星星了。

五年前的夜裡,局裡新到一批警用裝備,人手不夠,要周全去清點一下,四十分鐘左右。周磊剛剛睡下,周全以爲時間不長,就沒叫醒他,反鎖了門便往局裡趕。工作快要忙完的時候,一位同事急急忙忙衝進倉庫:“老周,你家小區着火了。”

第四場

周全不記得那天自己是怎麼回家的。當他趕到小區的時候,周磊已經墜樓。關於那天的全部記憶,定格在周磊滿頭是血被擡上救護車的時刻。

周全居住的小區是老式排房,每層從東頭到西頭有十六戶,北面共用一條走廊,南面陽臺兩兩相連。事故中墜樓的不止一人,除了四樓的周磊,還有同層隔壁的一位中年男子。負責調查起火原因的火調(火場調查)工程師萬向東是周全舊識。他告訴周全,起火點是三樓北面走廊上正在充電的電動車自燃,由於走廊堆滿各家雜物,火勢在三樓迅速蔓延,很快燒向四樓。風是往南側陽臺吹的,濃煙就從陽臺的窗戶冒出來,遮擋了看客的視線。

隔壁中年男子爲了躲避從走廊燒進房間的大火,抓住陽臺外面的晾衣杆,利用自身身高縮短與三樓陽臺的差距,試圖以“鬆手降到三樓時立刻抓住三樓晾衣杆”的方法,逐層下降,沒想到晾衣杆不堪重負斷裂。好在被樓下晾衣杆緩衝,中年男子沒有死亡。

周全家也安裝了可以伸到外面的晾衣杆,萬向東分析周磊或許是看到了隔壁中年男子的做法,效仿他抓住晾衣杆。

沒想到,他這條線上一至三樓的住戶拆除了陽臺外的衣架,降也降不了,回自己陽臺又回不去了,終因體力不支摔落,頭部着地。

周磊經過四天搶救才被宣佈不治。搶救期間,紅十字會的遺體器官勸捐員宋君來過兩次,周全沒有跟吳彤商量,擅自做主,在器官和遺體兩份捐贈協議上籤了字。

很長一段時間後,周全聽說,得益於他此前的全心照顧,周磊的眼角膜、肝、腎均達到移植標準,四名病患重獲新生。

那間燒燬嚴重的房子,火災之後周全再沒回去過,吃住都在單位。潯北市公安局找人幫忙翻修,他也不願回去。在單位值班的同事留意到,周全常常會在夢裡大喊大叫,醒來又慼慼失神。局裡想請專家給他進行心理疏導,周全謝絕。

對周全來說,總是夢到兒子墜樓的瞬間雖然痛苦,但這是能再見到兒子的唯一途徑。

幾個月後,周全申請調整崗位去森林公安系統工作,之後又選擇長駐覓思山防火站。

覓思山是最受潯北市天文愛好者青睞的觀測點。他在山中任何地方擡頭,都能看見兒子喜歡的廣袤星空。

防火站二樓天花板有一處修補痕跡,過去曾是煙道,周全將其敲除,擴成一扇標準瓷磚大小的天窗,安上玻璃,防水膠封好邊,再重置牀鋪的方位。他只要躺下,就能看見窗外星河翻涌。

“先生您好。”周全的目光從車窗外的星空收回,乘務員正俯身站在他身旁,“先生,剛纔是您問我列車抵達桑南市的時間,對嗎?”

“對,是我。”

“前方就要進站了,您可以提前拿好個人物品,去這節車廂的尾部等候下車。”

周全再次望向窗外,米色弧形穹頂上方,“桑南站”的紅色字牌由遠及近,在月色下緩緩暈開。

02 另一種重逢

前言

周全想方設法靠近女孩陶李,在對方身上感受到兒子生命的延續。陶李發現了周全的存在,兩人關係陡然轉變。陶李希望周全幫忙調查陳希自殺案件。她的直覺告訴自己,姑姑在陳希案件中,很可能扮演着某種重要角色。

第一場

怡佳苑是紅磚房,共有十四棟,每棟六層,住戶多爲老年人,說明小區有些年頭了。爲了方便老年人的生活,菜農、早點攤、流動商鋪等被獲准進入,在小區車道兩邊經營。

樓棟沒有編號,但二棟不難找,因爲二棟樓前有個小廣場,廣場中心豎着一根旗杆,上面飄着國旗,這種小區風格比較少見。

周全挑了一間可以遠遠看見二棟一單元口的早點攤。他在店裡坐下,叫了一碗餛飩。昨晚找地方住下以後,他仔細考慮探望方式,覺得自己還是不要貿然接觸對方。

受捐者同意見面,已經是五年前的事情了。現在對方是什麼態度,誰都說不準。萬一對方改變主意了呢?況且,真的面對面坐下來,他也不知道該聊什麼,更確定能否控制得住自己的情緒。

據宋君介紹,周磊左腎的受捐者是個十歲的小女孩,按時間推算現在已經十五歲了,正是周磊去世的年紀。

在餛飩店坐下前,周全先去了二棟一單元口,在胸口用手掌比出當年周磊十五歲的身高,再水平移動手掌,略微上擡,剛好與一樓掛在防盜網外的盆栽齊平,以此作爲視覺高度的參照物。

周全認爲自己的判斷方法不會有問題:患有重大疾病的孩子發育不會太好。到時候從那個樓道口出來、跟盆栽高度接近的女孩,有可能就是受捐者。

七點四十,符合特徵的女孩出現了。她揹着書包,懷裡還摟着一本大書。

“已經上學了嗎?也對,如果康復良好,確實可以去學校了。”周全自問自答。雖然不確定,但周全還是跟了上去。

他跟女孩保持着30米左右的距離。女孩背影消瘦,有一點駝背,腳步輕飄飄的,每走一段路,就要停下來休息幾分鐘。周全趁此機會超過女孩,走到前方,裝作不經意地回頭看女孩的相貌。和他想象的差不多,女孩的五官沒有特別的記憶點,臉上少許淺淺痘痕,普通的初中生模樣。

這樣最好。周全心想。周磊確診後,對周全來說世界上最奢侈的事就是“普通”,最大的願望也是“普通”,無論對待兒子還是對待生活。

周全假意沿街閒逛,放緩速度,讓女孩重新走到前面。

大概是書包對於女孩來說太重了,她向前聳肩,把即將滑落的書包顛起來,卻沒抱穩懷裡的書。書是包了書皮的,周全想幫她撿,又擔心暴露自己,只是低頭迅速睨視一眼。他看見封底寫着“陶李”兩個字。

受捐者家屬當初留給宋君的字條上,落款人是陶琴。周全記得宋君介紹過,留下字條的人是患者姑姑,眼前這個從怡佳苑二棟一單元走出來的女孩名叫“陶李”,姓氏與陶琴相同,切合姑侄關係,應該就是接受周磊左腎移植的受捐人。

撿書的間隙,周全又走到前面,他加大步幅,等距離拉開了再回頭,陶李卻不見了。他慌了神,原路折回尋找,沒走多遠,他發現陶李坐在一家沒有招牌的早餐店裡吃飯。

周全走進去,裝模做樣地看牆上的價目表。

“今天的水煮蛋滿意吧?溏心的,我估計你差不多到了,掐着時間煮的。”早餐店老闆一邊忙活一邊跟陶李聊天。除了雞蛋,陶李面前還有一碗豆漿。

謝謝叔叔。”陶李輕聲說。

早餐店老闆用圍裙揩手,笑說:“不用客氣,快吃吧。”

周全暗自揣測,病人一般很少在外用餐,陶李放着小區內的許多早點攤不吃,捨近求遠來這樣一家無名小店,老闆熟知用餐喜好,看來是被陶李及其家屬信任的商鋪。

“師傅,您想來點什麼?”早餐店老闆留意到周全。

“我也來碗豆漿。”周全剛吃過。話一出口,他便意識到自己話裡的“也”字用得不合適,幸好老闆沒有在意。

陶李上身一顫,舀豆漿的動作開始遲疑,擡手的過程中會漏掉大半,最終只有一小口被送進嘴巴。喝了幾口,店家櫃檯的時鐘突然響起音樂,是整八點的報時。陶李像是趕時間,剩下半個蛋和大半碗豆漿沒吃,說了一句“老闆記賬”,便衝出早餐店。

等周全匆匆付了錢追出去,陶李已經走到百米開外的紅綠燈處。人行道的紅燈在閃,即將變綠,她等不及,直接邁進斑馬線,被橫向車道搶黃燈疾馳而過的摩托車逼回來,險些撞上,周全在後面嚇得差點叫出聲。

過了紅綠燈,右轉便是學校。目送陶李走進校園的一瞬,周全呼吸變得急促。因爲周磊的身體不符合入學條件,他從未送孩子來過學校,曾聽同事們聊起第一次讓孩子獨自上學的經歷,作爲家長難免不放心,會尾隨其後偷偷觀察。今天他在陶李身上也感受到了。

兒子去世第五年,以這樣的方式爲他延續着“父親”的角色。

見陶李走進教室,同桌胡小可有些意外:“今天怎麼來得這麼早?”

學校允許陶李不上早自習,八點半第一節課之前趕到就行。陶李每天基本踩着上課鈴聲進教室,提前半小時的情況,還是第一次出現。

“好像……有人跟蹤我。”陶李放下書包,不知該做些什麼。

“不會吧。”胡小可瞪大眼睛,“有什麼跡象嗎?”

“沒有具體的跡象。就是……人的背後雖然沒有長眼,但如果被別人盯着看,就會莫名覺得不自在,甚至憑空生出有一種與自己腳步相同的踢踏聲,不停在耳邊迴盪……就是這種感覺。”

“沒有回頭看一眼嗎?”

“看了,我故意把書弄掉,撿書的時候向後看了幾眼,沒發現可疑的人。”

“那就是你太敏感了,哪來這麼多變態跟蹤狂。”

“我不是第一次有被人跟蹤的感覺了。”

“啊,常常嗎?”

“有過幾次,確切地說,從我開始上學以後,有過幾次。”沒做器官移植手術之前,陶琴按照學校的教學進度在家爲陶李輔導。陶琴讀書的時候成績不錯,剛出社會的時候做過幾年小學代課老師。後來覺得力不從心了,就請家教上門,所以陶李的課程沒有耽誤。身體康復得差不多了,陶琴給陶李辦理了入學手續,從初一念起,現在升入初二。

“陶李……你最近是不是身體又不舒服了?”胡小可問得陰陽怪氣的。陶李想起前段時間發生的事,選擇不再接話終止了聊天。

陶李的學校是一所主要針對留守兒童的子弟學校,硬件設施普通,但管理制度嚴格。門衛告訴周全,學校實行半軍事化管理,中午學生不準離校外出。周全在學校周圍走了幾圈,拍了一些風景和有趣人事的相片,回去以後可以燒給周磊看。

下午五點半,學生放學了。周全在人羣中找到陶李,打算繼續用早上的方式送她回家。圓了見面的夢,明天就返程回潯北市。

陶李回家的步頻相比早晨明顯加快,周全跟得吃力。拐入怡佳苑,小路上只剩他們一前一後兩個人,陶李幾乎要跑起來。周全估計陶李已經察覺到他的存在,想上前解釋,又怕誤會加深,猶豫間已來到二棟一單元樓下。兩名年輕男子和一名中年女子從單元口走出。

陶李跑上前抱住其中的中年女子,舉起手指着周全:“姑姑,那個男的在跟蹤我。”

兩名年輕男子立刻走向周全:“你是什麼人?”

“誤會了誤會了,我是周磊的父親。”局面如此,周全只得表明身份,他拍了拍腰,又指了指陶李,“陶女士,周磊……這裡……你還記得嗎?”

陶琴恍然大悟,急忙向兩名年輕男子解釋:“厲警官,確實誤會了,這是我的一個朋友。”

“真的是朋友?”厲兵放鬆了警戒。

“確實是朋友,挺多年沒見了。孩子那時還小,沒印象。”

“既然這樣,那我們告辭了,再次爲上次的事向您道歉,局裡我也做過深刻檢討了,以後會改進工作方法的。”

“沒關係的,那天我也有不對的地方。”

厲兵與周全擦肩而過,狐疑地打量彼此,厲兵覺得好像在哪裡見過他。

送走厲兵二人,陶琴難掩激動:“周先生,我是陶李的姑姑陶琴……謝謝你,雖然這麼說不太合適,但如果不是您和您家人的無私,恐怕我家陶李已經……”

“不用謝。”陶李仍然抱着陶琴。

周全不知道該不該上前跟她握個手,或是做點別的表達歉意的動作。

“沒有沒有。陶李,這是給你捐獻腎臟那個哥哥的爸爸,快叫周叔叔。”

陶李反應過來,驚喜地鬆開陶琴,朝周全邁近一步:“周叔叔您好。”

“你好。”周全仔細看了看陶李,又問陶琴,“孩子一直跟你生活嗎?她的父母呢?”

陶琴面露哀傷:“孩子父母在她很小的時候車禍去世了,一直跟着我生活。”

“對不起,我不該問的。”

“沒關係。”陶琴看看手錶:“周先生,是這樣的,我今天有晚班,沒法多陪您。請您在桑南多住兩天,後天週六我休息,想請您吃個飯。”

“不用客氣。能見到陶李,我已經非常開心了。”

“這是我和陶李共同的心願,請您務必賞臉。”陶琴向前一步,躬身請求。陶李也在一旁不住地附和。

“這樣的話……好吧。”盛情難卻,周全不再推辭,留了聯繫方式和酒店地址給陶琴,想起剛纔兩名年輕男子,“冒昧問一下,那兩個警察是怎麼回事?”

陶琴將厲兵走訪調查和陶李暈倒的原委大致複述了一遍,周全隨口問道:“原來如此。所以你根本不認識那個叫‘陳希’的死者?是警方過度解讀了你們的不配合,對嗎?”

“對。”

周全不再把這件事放在心上,卻沒注意到陶李此時正疑惑不解地盯着姑姑。

第二場

酒店的水壓穩定,熱水從花灑高速噴出,浴室很快升騰起霧氣,在鏡子上覆了薄薄一層。

用手抹淨一小塊,玻璃立刻映射出一張不再年輕的臉。挑開額前黏住的頭髮,摸摸嘴脣四周的胡茬,很久沒有認真照過鏡子了。周全提醒自己,兩天後的再聚,自己不能如此邋遢。難得有機會可以離兒子這麼近,要精神一點。

就在他起身準備收拾的時候,有電話響。周全光着身子走出浴室找手機,是陶琴打來的,向他推薦桑南當地比較有名的飯店,問後天想去哪一家。

“如果不介意的話,能否在您家吃?便飯就行。”周全沒有說出真實目的,他想看看陶李生活的地方。

“當然沒問題,您可以帶着家人一塊兒過來。”陶琴愉快地答應。

“沒有家人,我一個人去。”

掛斷陶琴的電話,周全撥通吳彤的號碼,依然無人接聽。他把酒店地址和白天已經見過受捐者的情況編成短信告訴吳彤,並在最後說自己會在桑南市逗留兩天,希望她能在兩天之內趕回國內。

洗完澡,手機顯示收到兩條信息,都是吳彤的。第一條回覆“知道了”,間隔五分鐘,又發來一條,“裝周磊遺物的盒子帶了嗎?”

雖然不知道吳彤問起周磊遺物的原因,但周全確實帶了。他拖來行李箱,拉開拉鍊,將凌亂的衣褲撥到地上,從最裡層取出一個用防水膜包好的鐵盒,小心翼翼地打開。

鐵盒是消防員清理火災現場時帶出來的,表面融化變形,裡面裝着周磊的出生證、裱框裝飾的紅色足跡和厚厚一摞相片。後來周全又把死亡證明和遺體捐獻證書放了進去,這些東西記錄了周磊的短短一生。除此之外,還有一本筆記本,封面燒燬了,其他部分卻奇蹟般完好無損。

筆記本是周全用來記錄天文常識的,不僅有文字記載,還有網上下載打印的天體圖片,以及他和兒子一起手繪的天體方位圖。筆記本中間微微隆起,攤在手心,滑出十幾枚廢布料製作的圓形徽章

一段往日時光隨翻閱動作影影綽綽地重現。

“又聽木星的故事?”周全想讓周磊在筆記本後半部分挑一個他新學的天文故事,周磊不高興,扭曲面部表達不滿,直到周全翻回木星那一頁,才安靜下來。

“木星體型是地球的一千多倍,引力極大,將大多數飛往地球的小行星引向自己,或把它們拋出太陽系,或與之相撞……正因爲如此,木星被稱爲‘地球的守護神’,我們人類才得以安全地生活到現在。”

“pa……pa……”那時周磊的聲帶力量尤其弱,只能發出氣音。他指了指筆記本上的木星圖片,“mu……xi……”。周全每天幫兒子做口腔肌肉的恢復訓練,“pa”和“mu”已經算說得最清楚的兩個,分別代表“爸”和“木”。

周全猜:“你的意思是……木星是爸爸?”

周磊身體向後一倒,兩條腿像蹬自行車一樣在半空踩圈,咯咯笑個不停。周全明白這代表他猜對了。

單位一位手巧的女同事得知周磊喜歡木星,利用廢棄布料做了一百枚圓形徽章,一半塗成黃白相間的木星圖案,一半塗成藍色爲主的地球圖案,背面再縫上一層不乾膠,撕掉表層,想貼哪裡都行。

周磊十一歲生日那天,女同事把這一百枚徽章送給了他。此後,家中屬於周磊的物品,都會被他貼上地球徽章,屬於周全的物品則被貼上木星徽章。

怕周磊貼得太快,周全收了十幾枚放在辦公室。家裡被貼了星球徽章的物品大多在那場大火中燒燬,只剩辦公室的十幾枚保存了下來。

合上筆記本,周磊回覆吳彤:“帶了。”

既然要去別人家做客,周全想着不能空手。第二天他無事可做,一早便上街,看看有什麼合適的禮物。

買衣服不知道尺碼,買鞋不吉利,買吃的太俗氣,買美容產品門道太多。逛了一上午,周全沒有選到心儀的禮物,又不知道該向誰請教這方面的問題。

猶豫間,不遠處一間裝修風格樸素的文創店吸引了他的目光。確切地說,吸引他目光的是掛在文創店外牆上的帆布包

帆布包有大小兩款,沒有亮眼的設計,摸起來手感粗糙,給人很耐用的感覺。包身幾乎都是米白色,右下角有黑線縫製的“T”,這是最周全感到滿意的地方——“陶”的首字母。他買下一大一小兩款,大的上面與“T”對應的左下角,貼了一個木星徽章,作爲送給陶琴的禮物;小的貼地球徽章,送陶李。

週六這天中午,周全在走廊做了幾次深呼吸,才緩緩敲響陶家大門。開門的是陶李:“周叔叔,請進。”

周全探進去半個身子,遲遲不敢落步。飯菜香撲鼻而來,落地綠植修剪精緻,剛剛拖過的木地板水汽未乾,沙發收撿後仍能看出被人長時間躺臥留下的凹痕,廚房裡隱約有高壓鍋安全閥呲呲跳動的聲音飄出。

“周叔叔,進來呀,當自己家一樣。”陶李爲周全擺好拖鞋。

“謝謝。”周全換好鞋,遞上兩個帆布包。“略備薄禮,不成敬意。這個貼了地球徽章的包是送給你的,這個貼了木星徽章的包是送給你姑姑的,希望你們喜歡。”

陶琴端上一鍋湯,雙手捏住耳垂:“您還給我們帶禮物,太客氣了。菜全做好了,我們開席吧。”

“好吃!”周全不是恭維。對他來說,能夠在這樣的氛圍中吃上一餐飯,是非常難得的享受。

“那您多吃點。”陶琴調整了桌面上菜品的擺放,把一盤紅燒肉換到周全面前,併爲他加滿酒。

周全把一盤紅燒肉又移到陶李面前,並端起酒杯:“我要鄭重地向你道歉,跟蹤的事實在不好意思,是我欠考慮了。”

陶李舉起飲料:“周叔叔不用道歉。平時上學放學有姑姑接送,我也會偶爾感覺到被人跟蹤,但從來沒有真正遇到過危險。那天姑姑正好有事,我第一次一個人走路,所以害怕過頭了。”

“哦?有這種事?”

“嗯。現在看來,姑姑說得沒錯,是我太敏感了。”

“周先生,喝點湯,煲了很久的。”陶琴站起來爲周全盛湯,“陶李去學校讀書還不到兩年,之前跟社會接觸太少,有點膽小,面對陌生事物容易多疑,所以纔會有這樣的感覺。”

裝好湯,陶琴又往陶李的碗裡夾了兩塊雞翅,換了個話題:“周磊的媽媽怎麼沒一起來?”。

“我們離婚很多年了,她去了國外,很少碰面。這次來看你們,是我個人的決定。”

“那您這幾年一直是一個人生活?”

“是的。”

“沒想過再找一個嗎?”

雖然周全認爲陶琴的問題太直接了,但還是用心作出回答:“說實話,我還沒有從失去兒子的痛苦中完全走出來,再找一個對別人不公平。況且,我現在的工作性質比較特殊,不適合結婚。”

“您現在做什麼工作?”陶琴邊問邊向周全敬酒。

“警察。”周全喝掉杯中酒,辣味在喉嚨深處蔓延,“但是是森林公安系統的警察”的進一步闡述被灼燒感堵了回去,只發出長長的一聲“哈……”

周全和陶琴突然感覺到餐桌在劇烈地抖動,轉頭看向陶李,她面色發青,眼球上翻,雙手緊緊抓住餐桌的邊緣抽搐,嘴角溢出泡沫狀的涎液,伴隨類似羊叫的怪調,繼而身體僵直地向後倒去,掀翻了餐桌。

“是癲癇!”周全和陶琴不約而同地喊道。

周全反應更快,跨出一步,在陶李即將摔到地面的瞬間將其抱住,輕輕放在地上,呈側臥體位,擡平頭部,保持食道和呼吸道暢通。陶琴見陶李嘴脣微張,用手指摳出尚未吞嚥的半塊雞肉,從一地狼藉裡摸起一根筷子,橫卡在上下顎之間。周全用腳掃開周圍碗盤碎片等尖銳物品,坐在地上用身體擋住熱湯熱菜流向陶李。

陶琴左手撕扯陶李襯衣的領口,崩掉最上方兩顆鈕釦,右手摸到背面鬆開了她的內衣。周全攬住陶李的上身防止她亂打亂抓,在她耳邊輕聲說“不怕不怕”。陶琴抱住陶李雙腿避免她亂蹬亂踢,閉着眼流淚不敢出聲。

兩三分鐘過去,陶李恢復了安靜,發出平緩又微弱的呼吸。周全和陶琴鬆了勁,合力將她擡進臥室,放在牀上。

“謝謝。沒想到你對癲癇的急救這麼熟悉。”陶琴大概累壞了,並腿坐在牀尾,雙手撐住膝蓋,喘着粗氣。

“周磊雖然是意外墜樓身亡的,但他生前已經患病多年,一種罕見的染色體病變,年紀小的時候常常出現癲癇症狀,我經歷過很多次了。”周全坐在牀頭,身體和眼神都挨着陶李。他將兩個手掌的小指肌肉羣外翻給陶琴看,上面佈滿牙痕,“你看,都是周磊癲癇發作時咬的。”

陶琴一陣唏噓:“癲癇也是腎臟移植手術的後遺症之一,不過在陶李身上發生的次數不多,上一次還是兩年前,今天幸好有你在。”

周全慢慢轉動頭部,觀察陶李的臥室。房間約十二平米大小,只有一張牀、一座寫字檯和一個衣櫃,原木色櫃面將灰色牆面襯托得更顯乾淨,“進步最快獎”的獎狀和偶像男團的海報並排貼在牀頭,對面牆上有十幾條黑色記號筆畫出的橫線,旁邊備註了數字。

“這房間,跟當年周磊的房間還挺像,他的牆上也有我給他量身高的標記。”聽周全一說,陶琴也看着牆壁,“0.99、1.02、1.05、1.10……1.48,那些是陶李每一年的身高?”

陶琴回頭看了一眼身後:“對,從五歲開始,每年生日都給她量。”

“果然還是不太好,不如同齡人長得快,我家那小子也一樣。”

陶琴點點頭。周全繼續問:“最上面那條標註了‘1.75’的橫線,是什麼意思?”

“那條線啊,”陶琴若有所思,“大概是她夢想的身高吧。”

見陶李睡得踏實,周全不再跟陶琴閒聊:“我們出去打掃一下餐廳吧。”

“我自己來就可以了。”不僅沒讓救命恩人吃飽,還多欠下一次救命之恩,陶琴十分歉疚。

“沒關係,反正我也沒事。”周全起身往外走,卻發現不知什麼時候,自己的衣角被陶李緊緊攥在手裡。他花了點力氣,纔在不驚醒她的前提下取了出來。

第三場

回到酒店房間,周全癱倒在牀上,汗液從全身每個毛孔溢出,臭味穿透毛衣向外擴散,身體像撕開一角的沙袋,五年來的遺憾、自責、不甘、困惑……各種複雜的情緒正從破口處徐徐流逝。

“一心一意陪他走完這一程。”周全想起提出離婚那天對吳彤說的話,眼眶溫熱。

所有能達成的心願都已達成,是不是代表着終於走完了這一程,父子兩到了真正道別的時刻?

“叮咚。”有人按了門鈴。

周全叫門外稍等,囫圇洗了把臉纔去開門。

來人竟然是陶李。

“陶李,你怎麼來了?身體好些嗎?”想起五個小時前的情景,周全感到擔心。

“我已經沒事了。姑姑在附近的山水酒樓上晚班,怕我癲癇發作,每次上班都會帶着我。我跟姑姑說想當面感謝您,是她把酒店地址告訴我的。”

“不用謝的。不過你可真得注意,癲癇患者不能離人,以後不管在家還是上學,你都不能獨自一人。明天我就回潯北市了,希望你今後身體恢復得越來越棒。”

陶李既不接話,也不離開,站在門外撥弄翹起的牆紙,眼神四處遊移,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

周全問她:“是不是找我有事?”

“周叔叔,我有個問題想不明白,可以進去說嗎?”陶李停下所有心不在焉的動作,看着周全。

周全向裡擺了一下頭,“進來吧。”陶李坐在沙發上,周全從酒櫃拿了一瓶礦泉水遞給她,靠着衣櫥:“你說。”

“姑姑撒謊了。”陶李聲音很小。

“啊?”

“姑姑撒謊了。”陶李提高音量,逐字逐句地重複了一遍,“那天警察要我們辨認死掉的那個人,就是那個叫‘陳希’的死者,其實姑姑認識他。”

“你怎麼知道?”

“因爲我見過他來我家。”

“什麼時候的事?”周全離開衣櫥,向陶李走進一步,順勢掏出手機,點進日曆頁面。

“我聽警察說過他的死亡時間,他來我家的時間在那之前三天。”陶李默數了一遍日期,“對,沒錯。”

“他去你家做什麼?”

“我不知道。”陶李低下頭,周全看不見她的臉,“那天學校大掃除,提前放學,我自己回家的,進門正好碰見他從我家出來,姑姑跟在他身後。”

“警方拿給你辨認的照片是什麼樣的?”

“監控錄像的截圖,還有處理過的屍體照片。”

“你見過死者很多次?”

“只見過那一次。”

“有沒有可能看錯了?那種照片的分辨率比較低,五官並不清晰。”周全在陶李身邊坐下,從手機相冊調出一張自己的證件照,“你看這張,跟我本人像嗎?”

“不會錯的,絕對不會錯。”陶李擡起頭,沒去看手機,篤定對着周全叫嚷。周全不搭腔,等她繼續說出“絕對不會錯”的理由。“總之,就是不會錯。”可惜什麼理由都沒有。

“如果是這樣,你爲什麼不告訴警察?”

過了許久,陶李也沒答,只是眼角溼潤了起來。

“你有沒有當面問過你姑姑,那個人是誰?”

“沒。”

“爲什麼不問?”又是一陣沉默,那滴晃盪的淚終於順着臉頰滑落。

“難道……你認爲那個人的死是姑姑造成的?”

“不可能,警察說了,是自殺,媒體的新聞通稿上也是這麼寫的。”

“那你有什麼想不明白的?”

“我只是覺得……”陶李嘴角翕動,欲言又止。

陶李說不出自己想不明白的地方。她就是感覺不對。

周全從坐變成蹲,靠她更近了一點,耐心地說:“警察查案自有他們的一套程序,案件定性要有一套完整的證據鏈作爲支持。你只見過一面的人,難保不會認錯,畢竟照片和真人的視覺偏差很大。退一步說,即使真的與你姑姑認識,沒有法律規定跟你姑姑認識的人就不能自殺,你姑姑沒跟警方說實話,或許只是不想捲入無關的是非之中,如果承認認識,警方會圍繞她做很多排查,需要她,甚至你,配合很多工作。你們的生活節奏就會被打亂,她應該不希望這樣。這並不代表她有什麼問題。再退一步,如果你姑姑與死者真有脫不開的聯繫,本地警察會查到的,謊言都會露出馬腳的。你目前要做的,就是專心把身體養好,別說是你姑姑了,換作是我,也不希望你在這件事上分心。”

以前辦案的時候,周全見過太多不承認認識對方的人,每個人都有小心思,不代表都有問題,他自己也一樣。兒子病情穩定後,曾有人給周全牽過紅線,女方說不介意周磊的情況。周全約女方來家見面,周磊撒潑,把人氣走了,周全摟着他嘆了口氣,沒解釋什麼。兒子聽不懂,成年人也不需要將無奈說給孩子聽,自己心裡明白就行。

“明白了,周叔叔。”陶李平靜地說,“我不會再胡思亂想了。”

第四場

周全提出送陶李去姑姑上夜班的地方,被她婉拒。過了一刻鐘,周全猶豫要不要打個電話問問她是否安全到達,門鈴再次響起。

吳彤兩手空空地站在門外。

“什麼時候到的?”見吳彤身邊沒有行李,說明她已經在別的地方住下了。周全本想問她是不是一個人回國的,話到嘴邊,卻變成了另一個問題。

“上午到的。”吳彤沒有徵得允許,徑直走進衛生間,關上門。一陣馬桶沖水聲和龍頭流水聲過後,她甩着手繼續往房間走,一直走到飄窗處盤腿坐下,“中午我來過一次,你不在。”

“中午我去受捐人家裡吃飯了。”周全沒關門,跟了過去,坐在牀邊的一張椅子上,“受捐人叫陶李,一個15歲的小姑娘,她家離酒店不遠,走路大概需要……。”

“不用跟我說這些,我不打算見她。”吳彤語氣冰冷,“給我倒點水。”

周全把杯子放在吳彤身邊,一邊倒水一邊揣摩她不感興趣的原因,沒注意到水漫出杯口。

吳彤俯下身,嘬下一大口:“沒什麼奇怪的,本來當初捐獻遺體就沒經過我的同意,如果你還認我是孩子他媽,如果你對我有起碼的尊重,就應該問問我的意見。”

還是老樣子,一點心思都能被她看穿。

“問你,你會同意嗎?”周全抽了一張紙巾遞過去,吳彤喝得太大口了,一部分吞下去,一部分從嘴角擠出來。

吳彤沒接,自己抽了兩張紙擦嘴:“當然不同意。兒子活着的時候已經夠遭罪了,走了還不能落個完完整整。”

周全用紙去擦剛纔倒水時溢到窗臺上的水跡。“可他讓四個病人重生。”

“那又怎樣,對我來說,意義何在?”

離婚兩年後,吳彤再婚嫁去美國,周全變更成爲周磊唯一的法定監護人。起初吳彤經常飛回來看周磊,可是周磊一見到她就發脾氣,有時用頭撞牆,有時躺在地上打滾。吳彤氣不過,潑周全髒水,說一定是他平時灌輸過“媽媽不好”的言論,家庭聚會常常不歡而散,她也因此漸漸減少了回國次數。

又過去兩年,吳彤生下一名健康的混血寶寶,之後便很少回國了,只是會定期匯一筆錢回來,緩解了父子二人窘迫的經濟狀況。

杯子裡的水喝完了,吳彤握緊杯身,在飄窗的檯面上來回拖動,發出刺耳的刮擦聲。“我們離婚,是你同意的。”

“那是因爲我知道你堅持不下去了。”周全收走杯子。

“其實你也在硬抗。”

“別裝了。”吳彤環抱膝蓋,“火災發生前幾天,你爸還給我打電話。他說他身體不太好,幫不了你,你那時候身體也出了毛病,騎電動車去單位的路上,翻到公交底下,差點成了兩截。我懂他的意思,他一直想着咱倆復婚。”

當初眼見周磊的病看不到治癒希望,周全父親也勸他再和吳彤生一個。他給父親的理由和給吳彤的一樣——他只想好好陪着周磊。

離婚的時候,父親嚷嚷要跟着去,路上罵周全死腦筋,口不對心地說“支持小彤”。之後父親身體便每況愈下。

吳彤在美國再婚和生子的事,周全一直沒跟父親提過。他覺得,那是父親活下去的信念。周磊離世第二年,父親也撒手人寰。

“沒那回事。”周全想把杯子放回酒櫃,手送到半空縮回來,突然變得暴躁,一掌拍在身邊的木質茶几上,杯子碎成好幾瓣,割破了指頭,血滴落在桌面。

樓層服務員推着清潔車從門口經過,被屋內一碎一吵的聲音驚到,禮貌地進來詢問是否需要幫助。

周全覺得自己失態了,忙向服務員道歉,去衛生間沖洗一下傷口,用酒店的白毛巾裹了幾圈算是簡單包紮了,在清潔車上拿了掃帚和簸箕,將茶杯碎片清理乾淨,表示賠償費先記入房賬。

等服務員走遠,周全關上門,回過頭才發現吳彤不知什麼時候從飄窗坐到了地上,嚶嚶地哭,似乎哭了很久,妝花了一大片。周全扶她坐到桌邊,看到茶几上的血漬幹了。他扯掉白毛巾,手指的傷口也閉合了,雖然觸碰一下還會有血滲出。

周全說:“我們不吵了。”吳彤木然地點點頭。

之前的話題被爭吵帶偏了,周全返回原點,重新提問:“既然你不打算見受捐人,爲什麼要趕回來?”

吳彤這纔想起此行的目的,問周全要周磊的遺物。

“桑南市東邊有座清化寺,每年年中和年底會各辦一場大型祈福活動,供人們爲逝去的親人祈福超度,香火很旺,後天禮拜一是今年第二場活動舉辦的日子。”

周全打開鐵盒,吳彤眼神透露着驚訝,盒子裡很多東西她都沒見過。

“兒子走後,我其實每年都來,知道你不信這個,所以沒告訴你。儀式需要至少一件逝者的遺物,我和兒子以前的照片都放在華盛頓的另一間房子裡,那片區域的騷亂還沒有平息,被警方封鎖了,我拿不到,所以來找你。你看看有沒有合適的物件,我帶過去,用完了再給送回來。”

吳彤每拿起一樣,周全便會解說幾句,最終她選了一張父子二人的合照。周全在照片背面貼上木星和地球的徽章,吳彤不太理解爲何,但沒有制止。

就在吳彤起身準備離開的時候,周全在她身後開口:“後天我陪你一起去吧。”

03 死者的秘密

前言

周全和吳彤一起到清化寺爲兒子祈福超度,卻偶遇陶李姑姑陶琴。人潮洶涌中,陶琴呆坐在殿外石椅上。周全想起了五年前的自己。

厲兵主動找到周全,告訴周全自己對陳希案的疑點推敲。周全察覺到了事情的不對勁之處,再次找到陶李。

第一場

到清化寺的車程大約一個小時,在酒店門口攔車,兩種型號的出租車同時停過來,周全選了車門印有“殘疾人手駕”字樣的那輛。上車變換了幾種坐姿,仍覺得不舒服,才發覺副駕駛的空間太小了。幾分鐘後,吳彤面帶疲憊,從後排上車,坐在周全的正後方,閉目倒時差。

周全想起一個問題,正欲轉身詢問,卻見吳彤睡着了,上身斜斜嵌進門椅連接處,鼾聲輕輕柔柔在後排飄,於是作罷轉回來,又把座椅向前調了調。

周全在手機上輸入“寺廟禮儀”、“祈福注意事項”等關鍵詞,逐條翻閱,想要儘可能多地記住。他是標準的唯物主義者,從沒有進過類似廟宇的場所。在刑警隊的時候,他奉行“證據爲王”、“痕跡爲王”的工作原則,對一些同事辦案時常提的所謂“直覺”、“第六感”容易反感,更不要說怪力亂神之事。可是那天他聽吳彤說起清化寺能爲逝去親人祈福超度,卻生出幾分期待。

從國道拐進山路,路況變差,車輛開始顛簸,周全的四肢更加無處安放。

“快到了。”吳彤不知何時醒的,並且挪到了周全的斜後方,“你把座椅調回來吧。”

周全沒有按她說的做,只是不再像之前那樣動來動去。

吳彤將頭髮束到腦後整理,牙齒叼着皮筋,只能咧開嘴脣說話:“清化寺的執事告訴我,至親來得越多,攢的福報越多。”攥成馬尾的形狀,吳彤從嘴裡取下皮筋紮好:“你不欠兒子什麼,是我欠他,謝謝你願意來。”

上午十點,清化寺大門外已是人頭攢動,參加祈福活動的香客和前來觀光的外地遊客佔了多數,周全粗略計算,不會少於5000人。入口立着一張裱框的紅色告示,標題一行大字寫着“今日吉時爲午時,祈福活動將於十一點正式啓動”,後面的小字是祈福活動的詳細流程。

吳彤先一步入寺。參加活動的人需要先到客堂登記、交物,以及履行其他手續。她讓周全彆着急,還剩一個小時,正好沒來過,可以邊走邊四處看看。

一名女導遊搖晃手裡的三角紅旗,領着一個旅行團從周全身邊經過,擴音器傳出她提前錄好的講解:“清化寺山門由並列的三扇組成,中間稍高,兩側略低,分別象徵空門、無相門、無作門,門前兩尊金剛力士像,形貌雄偉,怒目相向,手持金剛杵以鎮懾妖魔鬼怪。請各位遊客從左門進入,男性先邁左腳,女性先邁右腳,不要踩踏門檻……”

規矩太多,周全皺了皺眉,但還是跟在了這支旅行團後面。

入山門,是佔地面積巨大的空地,正在進行修繕,地面堆滿切割整齊的方形石磚和草皮,人們只能沿兩邊的連廊前行。出迴廊,居中一口放生池,池面結成浮冰碎片,冰下滿是莫名其妙被扔進去的硬幣,少量花鯉悠悠穿行其中。池心有座碑亭,曲橋貫穿,與岸相連,幾株萎縮泛黃的蓮葉繞橋柱偷生。過池塘,是天王殿,供奉數座表情迥異的神像,不少人駐足跪拜。天王殿後面,就是清化寺的正殿,這裡的人口密度驟然提升。殿前大院中央擺放着一座寶鼎,左右兩邊各設一臺燃香爐,來得早的人已經完成準備工作,在爐前排隊敬香,等待活動正式開始。

周全踮起腳,卻沒有找到吳彤。

導遊關掉擴音器,開始人工講解:“這裡人多,隊伍不要走散了,一會兒大家統一進入正殿以後再自由參觀,先來看看配殿。在我們的左手邊,就是西配殿,建築風格採用……”

周全跟隨導遊的指引向左看,頓時失去了對西配殿建築風格的興趣,他的注意力停留在殿外石椅上坐着的一個女人身上。

是陶琴。

她坐在石椅的左端,戴了手套,穿着厚厚的羽絨服,像是低頭沉思着什麼,被來來往往的人撞到身體都沒有反應。

周全沒有貿然招呼,向西配殿走近。直到看清女人單肩挎着他送的米白色帆布包,包上還有他親手貼上的木星徽章,才確定沒有看錯。

“真巧。”

“周先生!您怎麼在這兒?”陶琴晃過神,站起身來,話一出口,立刻意識到自己問了一個多餘的問題,“是來爲周磊祈福的吧?”

周全微笑點頭:“昨晚我前妻回國了,她說這裡有專門爲親人祈福的活動,我就跟來看看。”

“這個祈福活動名氣挺大的,每年會有很多周邊城市的人特地趕來參加,是我疏忽了,昨天吃飯時應該告訴您的。”陶琴向旁邊跨了一步,兩人一起坐在石椅上,“嫂子呢?”

嫂子?一個遙遠的稱謂。周全搓搓額頭,沒有糾正:“說是去客堂辦理一些祈福活動開始前的手續。”他環視一遍殿前大院,人太多了,還是沒看見吳彤,也沒有看見客堂的指示牌。

“您看什麼時間方便,叫上嫂子再一起吃個飯吧,我和陶李想當面感謝她。我們昨天連累了您,想彌補一下。”

“她今天下午的航班回美國。”周全沒有把吳彤的真實態度告訴她。

“那太遺憾了,下次嫂子回國的時候,您可以再帶她來桑南。”

不知該如何迴應陶琴的邀約,周全只得顧而言他:“你怎麼也在這兒?”

“我是來爲陶李父母祈福的。”

周全記起第一次與陶家姑侄見面時,陶琴提過陶李父母很多年前因交通事故去世。“那你對這個活動應該十分熟悉了。”

陶李的回答被悠揚的梵鍾長鳴淹沒,幾名香客快步從他倆身邊經過,前面的人小聲催促後面的人:“快點,開始撞鐘了。”

大門外的祈福活動流程上寫着,18分鐘,撞鐘108次,鐘聲止,活動正式拉開帷幕。他看了看時間,果然到了10點42分。此時仍然不見吳彤的蹤影,電話也無人接聽。

“手續稍微有點繁瑣,每一項都要排隊。不過您不用過於着急,活動辦了很多年,流程不會出問題。”陶琴看出周全的焦慮,進一步說明,“先登記信息,然後交逝者遺物,再接受祈福活動的位置安排,最後還要去領一個手繩。”她摘下手套,鬆開袖口,將手攤到他的面前,露出腕部的紅色編織手繩,繩結是個小巧的扣環,“就是這個。”

手繩沒能吸引周全,不過陶琴摘下手套的時候,皸裂滲血的手背令他泛起一陣酸楚。周磊在世的時候,口水總是流進貼身衣物,有時還會大小便失禁。每到冬天,周全需要手洗大量衣被,雙手遍佈凍瘡。周磊去世後,凍瘡困擾隨之消失,但對周全來說,冬天愈加難熬了。

“一個人撫養身體不好的孩子,很辛苦吧?”周全問。

“還行。”陶琴把手縮回袖管,“陶李的移植手術雖然成功,後續康復仍是一個長期甚至終生的過程,康復費用更是一個不小的數字。所以我兼了兩份工,白天在旅店做布草洗滌,晚上去餐館做後廚清潔,每天忙到半夜十二點下班。等我照顧不了她了,希望能給她留下儘可能多的錢。”

“都是跟水打交道的工作,難怪你手上的凍瘡那麼嚴重。”

陶琴沒想到周全會注意到凍瘡的問題,把右手伸到自己眼前,叉開五指看了看:“您說這個啊……已經習慣了。我會隨身帶一支護手霜,實在疼得難受的時候,抹一抹就好了。”說完她便打開米白色帆布包翻找起來。

“呀!”陶琴摸出一支護手霜,卻發出一聲驚呼。

“怎麼了?”

“早晨送陶李上學的時候,忘了把這個包給她了。”陶琴從帆布包裡拿出一個同爲米白色的小帆布包,正是周全送給陶李的那個,小包只有大包的三分之二大小,可以被輕鬆地裝進去,“包裡有她的藥。”

“需要我幫忙送過去嗎?”

“沒關係,藥是下午三點吃的,活動結束再送去也來得及。”

周全的手機響了,是吳彤打來的。

“我弄好了,你到正殿來,活動快開始了。”

“我在正殿大院,你在哪兒?”

“我在殿前臺階上。”吳彤一邊打電話,一邊又向上走了幾級臺階,沒有拿電話的左手高高揚起,“看到我了嗎?我舉着手的。”

“看見了,馬上到。”周全掛了電話,想起昨天陶李所說的事,旁敲側擊地向陶琴道別:“我先過去了。今後生活上要是遇到什麼困難,或者被麻煩的人和事糾纏,如果你們信得過,可以告訴我。再見。”

“謝謝你,再見。”

“把這個系在手腕上。”吳彤掌心有兩條紅色編織手繩,她挑了一條略長的幫周全繫上。剛纔已經聽陶琴說過手繩的事,所以周全不覺得奇怪,倒是吳彤幫他系手繩的動作讓人感到些許尷尬,兩人已經很多年沒有肌膚之親了,現在她的指尖時不時觸到他的手臂上,惹出陣陣麻癢。

“幫我也系一下。”吳彤繫好之後說。

周全不太靈活地幫吳彤繫着手繩,邊問:“我看有人戴那種套扣的繩結,自己單手就能操作,爲什麼要選這種需要別人幫忙的係扣繩結?”

“祈福活動每半年舉行一次,那種套扣的手繩,是專門爲去世不超過半年的逝者家屬準備的,他們通常是第一次參加祈福活動。雖然你也是第一次參加,但周磊已經去世五年了,所以我們是這種係扣的手繩。我也說不清有什麼寓意,據說,等每個人進入正殿叩拜,法師會根據手繩的不同誦讀不同的經文。既然主辦方這樣規定了,照做便是。”

從臺階上回望,周全的視線躍過人羣,落在剛纔與陶琴同坐的石椅。她還在那裡,還是那副神態,弓背沉肩,雙膝內扣,眼神失焦地盯着腳尖。雖然身前人潮洶涌,她卻依然無動於衷。虛化的背景流動和清晰的個體靜止形成鮮明對比。祈福的人們耗費了長短不一的歲月趟過那條思念的長河,溼漉漉上岸繼續前行,沿途爲天上的人祈求下一世順遂,而她仍漂在水流湍急處,幻想着只要離過去足夠近,就有希望回到沒有揮手作別的那天。

周全心頭一顫,這和五年前的自己好像啊!

他不由地在心裡發問:我是因爲周磊,她在爲誰?顯然不是陶李的父母,而是一個最近半年纔去世的人,會是陶李所說的那個自殺身亡的‘陳希’嗎?

第108次鐘聲散盡,周全看見陶琴起身,離開了祈福活動現場。

第二場

桑南市刑警隊三年前從局機關大樓搬出來,另尋了一處院子作爲辦公場所,地點在世紀城小區附近。院子裡整齊停放了多輛警車,大門用電動道閘攔着,旁邊搭了一間上世紀九十年代交通路口常見的老式交通亭作爲門崗。

送吳彤上了飛機,周全回酒店換了一身加絨的衛衣,等過了下班時間纔來這裡。

他還沒想好,自己要不要以警察的身份去桑南市刑警隊打聽“陳希案”的情況。陶李的困惑和陶琴的表現確實值得懷疑,可一旦當地警方認爲他對此案過度關注,進而發現他近期與之前調查過的陶琴接觸頻繁,極有可能對陶家再次展開調查。如果確實涉及刑事犯罪倒還好說,可是警方已經通過媒體對外發布了定性爲自殺的案情通報,萬一沒有反轉,會不會給病情趨於穩定的陶李帶去二度傷害?

崗亭底部的鐵架子樓梯被拆了,窗口高度比一般房子低,裡面坐着一個值班的年輕人,內裡是便裝,肩上披着警用大衣,從肩章和胸前佩戴的警號來看,應該是輔警。

遠離一線多年,周全已經不熟悉辦理刑事案件的大環境。對於哪些環節不合理,可能會引起對方的懷疑,他心裡也沒底。

他在窗前走了幾個來回,權衡許久,最終還是放棄了跟當地警方溝通的念頭。他走進一家粉店,打算吃飽了回酒店再琢磨更爲妥當的方法。

與此同時,崗亭裡值班的年輕人走進大院,在一輛警車車底找到維修的師傅,踢他的腳心囑咐道:“老田,我出去有點事,幫我去值班室頂一會兒,你的大衣我放沙發上了,裡面沒暖氣,坐着不動可冷了,多穿點。”說完便朝不遠處的粉店走去。

“厲警官來啦,裡面有空座兒,想吃點啥?”粉店不大,擺了十張桌子,左右各五。老闆是本地人,手藝不錯,粉糯油香,對厲兵胃口,所以常來。

聽見老闆的攬客聲,坐在三號桌背對進門方向吃麪的周全放下筷子。

“不用空座兒,我坐三號桌,老樣子,炒細粉,加蛋和豆芽的。”厲兵一邊迴應老闆,一邊走到三號桌坐下,往碟子裡倒醋、醬油和辣子,攪拌,“我見過你,怡佳苑二棟一單元樓下,你是陶琴的朋友。”

周全沒回話,重新拿起筷子快速吃起來。

“在刑警隊門口溜達半天了,有案子要報嗎?”

老闆端來炒粉,厲兵將剛纔調好的醬汁淋在上面,周全的碗裡只剩麪湯。

“吃這麼快,急着跟我回隊裡做筆錄嗎?”

周全抽紙擦嘴,點了幾張零鈔,先喊了一句“結賬”,再壓低聲音回厲兵:“小屁孩兒,少唬人,我當警察的時候你還在穿開襠褲。”

老闆走過來收錢,周全擺擺手,示意他去忙別的事,老闆心領神會地走開了。

“既然你說你也是警察,更應該知道警察做事的規矩。巡邏盤查是正常執法,更何況你前幾天還跟蹤過一名未成年女孩,即使當事人不追究,仍然有必要覈實清楚你的身份,希望你配合。”厲兵掏出手機掃桌角二維碼,把兩個人的面錢都付了,“當然,如果冒充警察,那你的麻煩又多一條。”

周全從運動服內兜摸出一個黑色皮殼,挑開封皮露出花色底紋的白色卡片:“我的警官證,其他的不要再問了,你不希望過幾天,又來我家登門道歉吧。”

“周全?”厲兵隔着餐桌拽住對面人的警官證,兩邊猛然發力拉扯,碰翻了身前的炒粉。警官證的正面上半部分是民警着制服的大頭照,下方有姓名、單位和警號。“你是潯北市公安局的周全?”

猝不及防的力量更佔上風,警官證被厲兵搶了過去。他的臉上不再是刁難的神態,驚喜得幾乎跳起來:“真的是您。我在警校讀書的時候,看過很多您寫的關於犯罪現場調查的論文,我是您的鐵桿粉絲。”厲兵指了指灑在桌上的炒粉,“比這盤粉絲還要純的粉絲。”

厲兵話風一軟,倒把周全弄得不知該如何是好,只好反問道:“是嗎?”

厲兵把警官證遞給周全:“必須是啊。您是我們省第一個到公安部領獎的警察,警校老師幾乎人人都會在課上提起您,都說當過您的任課老師,如果他們說的屬實的話,只能得出一個結論。”

周全接過證件,疑惑地看着厲兵。

“那就是——您大學換老師換得挺勤快的。”厲兵被自己的冷笑話逗笑,周全卻不爲所動,“不過說真的,我那一屆很多同學崇拜您,尤其是臥底製毒工廠的那段經歷。但他們比不上我,我可是認真研究過您許多偵查實踐理論的,不信可以考考我。”

“很多年前的事了,我自己現在都不記得。”周全苦笑道。

厲兵想起同學聚會的時候,聽人說起過周全痛失愛子後調離潯北市公安局的事,但不清楚細節,也不知道他捐贈了兒子的遺體和器官。“對不起,您的事我有聽說過,我不該提的。您怎麼會在我們單位門口?”

“來桑南有點事,路過你們單位。想起自己以前也曾在刑警隊工作過,就多看了幾眼。”周全說。

客套結束,周全委婉表示想要離開:“我現在離開刑警隊了,在森林公安系統工作,負責覓思山片區,有機會去那裡玩的時候可以找我。我還有點事,先……”厲兵還沒進粉店的時候,周全決定明天去學校見見陶李,她纔是安全且有效的線索來源。他需要回酒店整理這次談話的思路。

“爲什麼您會出現在陶琴家?”厲兵搶先提問。

“我和她認識很多年了,這次來桑南辦完了事,就想着去看望一下。”周全不清楚厲兵對於此事的態度,所以沒說實情。

“您覺得,她們姑侄倆有什麼問題嗎?”

“問題?你指哪方面?”

“她們沒有告訴您,我上門道歉的原因?”

“簡單說了一嘴,說是你們發現了一具屍體,接着查到死者生前曾經到過怡佳苑小區,所以挨家挨戶走訪,結果跟她們產生了一點誤會。”

“那您覺得她們有什麼問題嗎?”厲兵重複了一遍之前的問題。

“沒感覺到有什麼問題,我們一起吃了飯,聊得都是家長裡短,挺正常的。”

“既然您說跟陶琴認識很多年了,以您對她們的瞭解,她們一直是兩個人生活嗎?”

周全做出一副努力回憶的樣子:“是的。”

“如果是這樣,現場有幾個疑點我想不通,正好碰上您了,想跟您探討一下。”厲兵語氣誠懇。

周全之前在桑南市刑警隊門外徘徊了一個多小時,找不到合適的打聽案情的理由,沒想到以這樣的方式峰迴路轉。爲了穩妥起見,周全還是表現出一名職業警察的素養:“案子的事對外人說,不符合規定吧。”

“根據各方面調查結果,局裡已經定性爲自殺了,不屬於刑事案件。除非有新的證據出現,否則剩餘的工作就交由轄區派出所跟進了。”厲兵沮喪地笑了笑,“您雖然不在刑偵了,但仍是警察,就當前輩指點後輩、師傅教導徒弟,給我這個新警分享一下辦案經驗。”

周全切換出一張勉爲其難同意的臉。

厲兵先把屍體現場的概況,他此前的兩點疑惑以及領導發話暫停此案的後續調查,通通都告訴了周全。周全默默記下後,反問:“這兩個疑點,爲什麼會讓你執着地認爲陶琴姑侄有問題?”

“不,這兩個疑點讓我有一種感覺,這個一會兒再說,我先回答您的問題。我懷疑陶琴姑侄,是因爲第一次見面時她們的表現不符合常理。”

“怎麼說?”

“我分別給陶琴和陶李看過死者‘陳希’的監控截圖和屍體照片,陶琴只看了一眼就轉過頭去,陶李卻盯着看了一會兒。您不覺得不對勁嗎?那可是屍體照片啊,兩個人的反應交換一下,或者兩個人都不太敢看,那纔是普通老百姓的反應啊。”

周全不動聲色地聽着:“陶琴二人辨認照片的反應,你跟隊裡領導報了嗎?”

“沒有。”

“爲什麼不報?”

“因爲後來陶李暈過去了唄。”厲兵靠進椅背,遠沒有剛進粉店時的氣勢,“況且,主觀判斷不代表客觀事實,說出來又證明不了什麼。”

“我插句話。”周全嘴角浮現一抹笑意:“你是不是工作中犯過錯?怎麼感覺你在碰頭會和後來的走訪過程中,都缺少自信。”

厲兵沒想到周全這麼快看穿自己,遲疑了一會說:“年初我辦理了一起強姦案,爲了坐實犯罪嫌疑人的暴行,讓他得到應有的懲罰,我……我要求受害人儘量詳細地回憶遭到侵害的細節,不知道是不是問得太多了,受害人回家差點跳樓,幸好被她家人發現,局裡要我停職反省三個月。發現‘陳希’屍體那天,是我恢復工作後值的第一次班。”厲兵垂着頭,“說來慚愧,警齡兩年未滿,停職足足仨月,到現在都沒有固定搭檔。”

“所以,你想借‘陳希’的案子打一個漂亮的翻身仗?”

“有這個想法,但並不是因此故意挑案子的毛病,而是確實感覺不對。”

“什麼感覺?”

“我感覺,死者不是孤家寡人,他可能有過孩子。”兩人都恢復了嚴肅的表情,“可如果是這樣,爲什麼這麼多天過去了,既沒人認屍,又沒人報失蹤呢?”

“這是根據那兩個疑點得出的結論?”

“不止那兩個疑點,更重要的是,我在堆放雜物房間的牆上發現幾處淺淺的劃痕。”厲兵將拇指和食指捏成一條細縫,在半空平行比劃了幾下

“剛纔你不是說,那個房間很亂,牆上破損和刮傷的地方很多?”

“正因如此,那幾條淺淺的劃痕才更顯奇怪。它們不是凌亂無序的,而是對齊排列、平行分佈、間隔不大的短橫線,不像無意形成的。當時我想不明白這是什麼,直到我前幾天去一個親戚家玩,”厲兵喝了一口水潤嗓子,“看見了貼在客廳牆上專門給孩子量身高的卡通標尺。”

厲兵打開手機相冊,放大一張拼接的照片,左邊是那個房間的淺淺痕跡,右邊是親戚家的身高尺,拋開卡通背景圖案,線條果然十分相似。“那天現場警戒還沒撤,我去量了一下,自下往上分別是0.99、1.02、1.05、1.10……”

他自顧自地分析着,全然沒有注意到周全的臉色驟然蒼白。

“死者的身高多少?”周全壓抑着問。

“1米75……”

周全完全聽不進去了,以身體不適爲由匆忙結束了談話。

走出粉店,他戴上衛衣帽子,鑽進稠得化不開的夜。

第三場

上午最後一堂課的下課鈴聲響過,學生們涌向食堂,周全又等了四十分鐘才往學校裡走。保安叫住他,問有什麼事。他晃了晃警官證,說進去跟初中部聯繫一下“安全進校園”講座的相關事宜。保安不僅爽快放行,還爲他指明前往初中部的路線。

陶李之前只說過自己上初二,沒說班級。

周全來到初中部的二樓,從西往東尋找每間教室。大部分人回宿舍休息去了,小部分人在操場活動,只有零星幾個學生在教室裡伏案小寐或者安靜地看書,見周全探頭進來,還以爲班主任巡班,將手裡的書藏進抽屜。

沒費多少力氣,周全在第三間教室見到了陶李。前門鎖上了,只能從後門看,她坐在第二排,右肩有節奏地抖動着,像是在寫字。倒數兩排各有一個睡着的同學,周全輕聲叫了一聲陶李,見對方沒反應,只好躡手躡腳地走到她身邊。

她左手撐着腦袋,右手手指插進頭髮,隔一會兒就煩躁地抓幾把頭髮。右手在白紙上不斷畫着一些簡圖,畫到一半感覺不對,塗黑、撕掉、繼續畫。白紙下面壓着半截書本,露出來的部分上密密麻麻寫滿了備註。周全觀望了一會兒,看明白陶李是被地理課外輔導書上的月相知識難住了。

“陶李。”周全還是叫了她。

陶李頗感意外:“周叔叔!您怎麼來了?”

“被作業難住了?”

陶李搔搔頭:“是啊,老師鼓勵我市裡舉辦的地理知識競賽,但是出題範圍涉及到高中的地理知識,正在惡補。”

“有時間嗎?去外面走走,我想跟你聊聊。”

“學校中午出不去,我們去田徑場吧。”陶李裹好圍巾,隨手抓起周全送她的米白色帆布包背在肩上。

田徑場被綠色鏤空的圍欄圈起來,只在400米跑的起點處開了一扇門。周全和陶李站在起跑線上,用眼神商定繞着跑道順時針走。

“喜歡這個包嗎?”周全注意到地球徽章粘貼的位置被調整到包的左上角,分外醒目。

“喜歡。”陶李雙手握緊揹帶,“姑姑也喜歡。”

“你姑姑……這兩天還好嗎?”

“挺好的。”陶李垂下眼簾,和那天主動到酒店聊起陶琴相比,她此刻的興致不高。

“因爲我沒答應你調查你姑姑與死者的關係,生氣了?”

“我沒有。”陶李停下腳步,把擋住嘴巴的圍巾拉到下巴,大口呼吸了幾次。器官移植手術雖然挽救了她的性命,但離正常人的身體素質仍相距甚遠。

“如果你累了,我們可以坐下聊。”周全隨之停下腳步,“或者不聊。”

陶李向前擡了一下頭,示意可以繼續:“沒事,您說吧。”兩人沿着最裡側的跑道踱步。

“上回在你家,聽你提起過,不是第一次感覺到被人跟蹤,對吧?”

陶李眉頭緊鎖地看向周全,睫毛齊刷刷地眨了幾次,點頭表示好像是有這麼回事。

“你當時用的形容詞是‘偶爾’,我想問問,你所說的‘偶爾’,是什麼樣的頻率?”

“大概……兩三個月會有一次。”

“第一次出現這種感覺是什麼時候?”

“不記得具體時間了,但肯定是移植手術康復,開始上學以後,因爲在那之前,我連出門的機會都很少。”

“可以跟我具體描述一下,那是種什麼樣的感覺嗎?”

幾個利用午休時間鍛鍊的體育生從他倆身邊跑過,落後二十多米的男生突然加速,整個身體向內傾斜,加大右腿、右臂的擺動幅度,嘗試利用彎道縮小差距。幾乎同時,率先進入直道的男生降低重心,更加註重小腿大腿的摺疊和蹬地力量的提升。周全不禁感慨,年輕就是精力旺盛,美好的中午居然用來比賽跑步。

陶李也看了幾個體育生一眼,說:“就是這種感覺。領先的人即使沒有回頭,也能感覺到身後有人正在接近,有時甚至能估算準確的距離。”等體育生揚起的風消散,又說:“但僅僅是感覺而已,每次轉身,我看不出誰有問題,上學的路上人太多了,大家都是一副行色匆匆的神情。那天您跟蹤我,其實我也回頭看過,根本沒有注意到您。晚上因爲拐入了小巷,路上只剩我們兩個人,才確定是您的。”

“你姑姑對這事是什麼態度?”

“她總說我想太多。”陶李踢開面前的一顆石子,“周叔叔,您是在調查什麼嗎?我覺得您說話的語氣跟……跟那天來家裡的警察有點像。”

周全窘迫地報以微笑,清了清嗓子:“可能是職業習慣,但絕不是你理解的那種意思。”爲了緩解氣氛,他馬上轉移話題:“聽你姑姑說,你父母是遭遇車禍去世的,好像沒聽你跟我提起過他們。”

“你對他們感興趣?”

“談不上感興趣,只是想多瞭解你一點。”言畢,又補充一句:“這與你是否接受過周磊的器官無關。”

“姑姑告訴我,他們是在我三歲那年去世的,兩個人騎着摩托車去鄉下找能爲我續命的土方子,被迎面而來的農用車撞飛,媽媽當場死了,爸爸搶救了十個小時也死了。”陶李踩着跑道的白線向前走,每一腳都準確落在線上,道聽途說的事沒能讓她分心,“我對他們沒印象,我只知道爸爸叫陶建山,媽媽叫紀紅。”

“交通事故是如何處理的?”

“我問過姑姑,當時家裡亂成一鍋粥,缺人又缺錢,肇事司機經濟狀況也不太好,雙方都沒有僵持的資本和意義,所以對方賠了一些錢,做了幾年牢,這事就結束了。”

“你去過父母的墓地嗎?”

“去過兩次,都是最近兩年去的。移植器官之前,我根本沒法長時間外出,大部分時間只能在家。”

“墓地在哪?”

“我說不清楚地址,姑姑說是家中先人留下的私山,比較偏僻,周圍挺破的,就一塊小石碑,上面有我父母的名字。”

兩人走走停停轉了兩圈,田徑場比標準的400米場地要大,耗時也比預想更久。周全看看時間,已經過去二十分鐘,陶李下午第一節課是兩點,需要抓緊進入正題了。

“爲什麼你選擇跟姑姑在一起生活?家裡還有其他親戚嗎?”

“不是我選擇了姑姑,是姑姑選擇了我。媽媽家那邊有幾家親戚,但他們當初本就不支持媽媽嫁給爸爸。克服重重阻力結婚後,又生下我這麼個不爭氣的女孩子。爸媽死後,媽媽家那邊拒絕承認我的存在,也沒有爲我治病提供過幫助。”

“爸爸家親戚呢?只有姑姑一人?”

“嗯。爸爸和姑姑從小沒有父母,他們姐弟二人相互扶持長大的。姑姑聽醫生說,爸爸在送往醫院搶救的途中請求120醫生轉告,將我託付給她,那是爸爸留下的唯一交代。”說起姑姑,陶李開始哽咽,“姑姑當時是有男朋友的,定了婚期,買了戒指,可是爲了爸爸的遺願,爲了更好地照顧我,她選擇了分手,至今未婚。”

如果眼前正在傷心的人是周磊,周全一定會緊緊抱住他。可面對陶李,周全一時不知道該如何安慰。

“這也是我爲什麼急着想知道,那個名叫‘陳希’的死者與姑姑之間到底是什麼關係。姑姑當然不會殺人,但自從那個人死了,姑姑每天都表現得魂不守舍,飯菜會燒糊,會記錯我的放學時間,還會忘記把裝藥的包交給我,”

陶李端起包,指指地球徽章,“就連我反覆跟她強調,徽章貼在左下角才能跟右下角的‘T’對稱,她還是會搞錯。這不像她平時的狀態,她平常很仔細的。我想不明白。”

“我不敢問姑姑那個叫‘陳希’的人是誰,不知道他做了什麼讓姑姑傷心的事。我現在長大了,身體也在一點一點地恢復,我不能一直讓她爲我付出,我想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爲她分擔煩惱。將來如果有一天。我還是走了,或者我活得很好。而她不在了,我不希望自己沒幫上她的忙,我不希望有遺憾。咳咳咳……”

陶李一口氣說得太多,發出劇烈的咳嗽。等舒服一點,陶李氣若游絲地說:“還有,周叔叔,那個‘陳希’給我的感覺,也很奇怪,但我又說不具體,我就覺得他和姑姑不像是最近認識的……”

周全輕輕拍着她的背:“好孩子,不說了,我們回教室吧。”

送陶李到初中部樓下,周全問:“假如這個世界上有一種超能力,可以讓一個離開人世的人回來,或者儘快轉入下一世,你會希望是誰?”

“我希望是……周磊哥哥。”

“你姑姑會希望是誰?”

“她一定會選擇她弟弟,也就是我爸,陶建山。”

向樓上走了幾步,周全再次叫住陶李:“上弦月。”

陶李沒懂他的意思:“您說什麼?”

周全怕她聽不清,向樓梯邁進一步:“我說,剛纔難住你的那道地理課外輔導書上的月相知識題,答案是上弦月。”

陶李記得,那道題目的題面是:農曆初七,在北京旅遊的張某擡頭看見太陽從西南方向落下,月亮右邊是亮的;同日,在澳大利亞旅遊的王某擡頭看見太陽從西北方向落下,月亮左邊是亮的,請問張某、王某看見的分別是什麼月相。題目後面附有兩張天空的照片,照片上標註了東西方位。

“題面其實只是個迷惑,我們不需要在意所站的觀測角度,應該從月相本身的特點去找答案。南、北半球的東西方向是相反的,無論肉眼看上去,月亮是左邊發光還是右邊發光,只要亮面朝西,它就是上弦月,這是最簡單也最準確的判斷方法。我說明白了嗎?”

“明白了,謝謝您,周叔叔。”

周全用這種方法解答了另一個問題。站在陶琴的角度看,她去清化寺是爲“陳希”祈福;站在陶李的角度看,姑姑身邊值得祈福的人,只有陶建山。

“陳希真實身份”的題面是令人迷惑的。重要的是那個人本身,一個既被陶琴放在心上,又把陶李放在心上,還在居住地牆面刻下她逐年身高的人,無論他的名字是“陳希”還是“陶建山”,他只會有一個身份——陶李的父親。

未完待續,結局週四見。

作者:羅與張

一線警察;80後出世,90後上學,00後體育生,10後從警,20後想寫點小說。

責編:鍾瑜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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