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菜販遇上互聯網

菜市場裡,很多攤位空了很久。

張鵬乾洗店門口,擺滿了顧客下單商品。 均 張凌雲 攝

晚上7點,閔行區大臻莉菜市場內,老王已經收好攤,準備回家。每天這個時刻,市場裡除了攤販,已經沒人了。

同一時間,幾百米外的生鮮店,打出了全場7折的口號。進店的人流沒停過,貨架上的生鮮和水果差不多賣光了。夜越深,折扣力度越大,店裡甚至甩出了接近零點免費派送的促銷手段,店員打包票,所有貨今晚一定能清掉。

老王的攤子上,賣不完的菜,都要收起來。這幾年,老王覺得,菜越來越難賣了。他眼看着一家家生鮮店在菜市場外遍地開花,生鮮電商平臺倉庫開在了菜市場的門口,他聽說很多顧客的手機上都裝了買菜App,現在,又來了社區團購。

老王不知道怎麼操作這些網上的新玩意兒,也沒想過要去探個究竟。但他清楚地知道,這些新生事物,帶走了很多他菜攤前的顧客。

最直觀的感受是,這個菜市場的人流量,比兩三年前少了一半多。幾年前,晚上7點,菜市場裡還有不少下班後來買菜的顧客,8點多菜市場才正式關門。如今,五六點鐘,不少攤主就開始忙活着收攤,時間提前了兩個小時

互聯網大潮面前,老王這樣的菜販還能在這個菜場堅持多久,他自己也不知道。

空了的攤位

老王隔壁的攤位,已經空了幾個月。

它們都曾短暫地迎來過攤主,老王掰着手指算了算,一位賣了一個多月的菜,另一位更短,菜攤只堅持了十幾天。他看着這些新鄰居來了又走,攤主的資質證明至今還掛在攤位的上方。他打聽過這些離開的攤主去向,有人準備換個地方在路邊菜店,有人離開上海,不再賣菜了。

實際上,半年的攤位費已經砸了進去,但這些人還是不得不離開,老王嘆了口氣,“一天連本帶利只掙兩三百元,誰還能做得下去?”

老王依然守着自己的攤位。菜市場裡,老王和妻子的攤位面對面,老王賣菜,妻子經營肉鋪。兩人一起來上海已經二十多年,輾轉過大大小小的菜場,歷經過數個菜場的搬遷、改造,如今這個菜場,他們已經待了3年多。

每天凌晨3點半,老王就要起牀去九亭進貨。凌晨的路上沒幾輛車,老王的三輪車一路開得很順暢,進完一天的新菜,老王再把菜拉到菜市場,得花上30分鐘。妻子要輕鬆些,前一天夜裡,供應商會把新鮮的肉送到菜市場,放進肉鋪的冰櫃裡。到達菜場後,老王和妻子開始理貨,6點左右,差不多就開攤了。

披星戴月的生活,就這樣日復一日,周而復始。

但改變也悄然滲進老王所在的菜場。他發現越來越多的顧客身上漸漸不再揣着現金,他不得不在攤位前擺上微信和支付寶的收款碼,又打印了二維碼的牌子,掛在攤位上方。

但更大的改變是,賣菜的生意大不如前。老王說不清具體從什麼時候開始,自己攤位前的顧客慢慢變少了。前幾年,光景好的時候,一天能賣上一千多甚至兩千多元,現在,最多隻能賣到七八百元。

受到影響的不僅僅是他,在這個菜場內,無論是賣菜的攤販、肉鋪還是水果攤老闆都在感慨,生意不好做,但他們也疑惑,網上的菜有的也許便宜,但真正比品質,真能比得過嗎?去年疫情影響,靠近馬路的菜市場門關閉了好久,老王的菜攤離這個門近,“門一關就是好幾個月,中間開過一段時間,最近又關了。很多顧客不想多走幾步路,菜市場的人更少了。”

“顧客還抱怨菜價漲了,我們也沒辦法。”每個顧客買菜老王隨手贈送的小蔥,原本一天差不多四五十元,最近同樣的量,批發來要九十多元。老王不得已,只能每個顧客少給點,“他們也理解。”

好在這個菜市場的攤位費,這麼多年一直沒怎麼漲,老王的攤位是菜市場租金最便宜的一檔,每半年一交,一萬多元,加上電費,頭頂4個燈和租的冰櫃,一個月攤下來差不多幾百元。

他和這個菜場的其他菜販一樣,不得不直面互聯網帶來的衝擊。一年前,一家互聯網生鮮電商平臺,在菜市場門口,租下了一間倉庫,作爲前置倉。每天收攤回家,老王都能看到,送菜小哥進進出出,在巷子裡穿梭而行。

一個月前,他發現,臨街的許多路邊小店,每天都有人在店裡取菜,老闆們在平臺的推廣下,紛紛做起了自提點。他知道,除了菜場外的那些菜店、生鮮App,又有了新的對手。

手機裡的菜場

劉恆的生鮮店開在老王所在菜市場的門口,如今已是第9年。幾個月前,社區團購的地推人員來到劉恆的生鮮店裡,希望招募他成爲平臺的團長

不同平臺的地推人員帶着“大平臺”“資本”的說辭,來了一家又一家。劉恆沒被說動,他反問這些穿着各色馬甲的小哥,“你說你們平臺能給我什麼好處?我這個店又能給你們帶去什麼?”

劉恆一直覺得,互聯網平臺的瘋狂補貼低價促銷,不太能影響到自己店裡買肉的顧客。店裡只賣包裝好的肉類,劉恆說,店裡的肉品質好,拿豬肉舉例,一般要比菜市場的價格高出30%-40%,但他堅信,好的東西總有人願意買單。

生鮮店裡,最初只賣豬肉,他自己跑展銷會,溝通供應商,如今店裡主要賣豬肉、牛羊肉,也順帶賣些米、油、調料和菸酒,“光賣豬肉,還是撐不下去。”旁邊的送菜小哥,休息時,經常會到店裡買包煙。光是靠賣煙,劉恆一個月也有兩千元左右的收入。

但他的生意,卻也實實在在地不如從前了。

在剛開店的那幾年,生意好的時候,生鮮店一個月的銷售額能達到八九萬元,如今一個月的銷售額降到了六萬多元,“進店來的顧客,如果下了單,一次大概能買上100元左右的東西,但放在以前,遠遠不止這個數。”

劉恆知道,地推人員看重的,是店裡原本自帶的流量和資源,他覺得繁瑣,沒把做團長這件事放在心上。劉恆的生鮮店,也有自己的忠實顧客羣,人不多,只有五六十人。

和劉恆一樣的小店老闆、寶媽,是平臺眼裡團長的最佳選擇。論壇上,招募團長的帖子裡,運營人員發佈的團長職責,是建立小區團購羣,每天在管轄的羣裡發佈當天的團購爆品,吸引顧客下單。因爲門檻低,這些招募團長的帖子下,都有不少人主動詢問。

就在菜市場100米外的馬路上,每隔十幾米,就有一家自提點。所謂“自提點”,實際上就是街邊的水果店、小超市、手機維修店、乾洗店,它們充當了代收點。每天,放在這些店裡的訂單,差不多都有二三十個,當天下單,隔天送貨。其中一個社區團購平臺,剛剛進駐上海,在閔行區,團長數量就迅速超過了400人。

社區團購並非新鮮事。早在2018年,張鵬就成了一名社區團購的團長。他的乾洗店開在小區裡,淡季的時候,沒多少生意,張鵬就賣點家鄉的橙子,“什麼都願意嘗試下,除了洗衣生意,也順便帶點”,包括社區團購。

最初,張鵬的微信羣裡,只有七八十人,這些大部分都是乾洗店的常客。地推人員在小區裡轉了好幾天,宣傳拉新,新用戶只要進羣下單,超過一定數額,就能免費領取一份4枚裝的雞蛋。價值不高,但在張鵬看來,很有用。小區裡的不少居民被免費的禮品吸引,也有人路過時看到滿地的商品好奇詢問,加進了團購羣。

張鵬要做的事並不難,平臺每天都會推出部分產品的活動,張鵬只需要把每個平臺各類優惠力度大的產品鏈接丟進羣裡,再由顧客自行下單。自從做了團長,張鵬的朋友圈,被團購促銷信息佔滿了。

在多個平臺上,幾元錢甚至幾毛錢就可以秒殺蔬菜和水果,隨處可見。“1分錢搶購食鹽”“30枚雞蛋19.9元”“500g冰糖橙0.99元”,低價促銷和秒殺帶來巨大的誘惑,促使一批又一批的顧客搶購。

羣友們也經常在羣裡接龍,“遇上一些實惠的產品,比如牛奶,買2箱送1箱,一家又喝不完,大家就在羣裡團購接龍。”張鵬負責統一下單,等到顧客來取貨時再收錢。張鵬把接龍取貨信息,記錄在筆記本上,從20元30枚的蟲草蛋、20元一箱的牛奶到27.8元一個的豬肚,不同品類的貨物應有盡有,今年,已經寫滿整整一本。

互聯網平臺通過砸錢補貼攻城略地,迅速打開了下沉市場,滲透進一線以外的城市。而在一線城市,由於方便的物流和成熟的配套設施,很多顧客已經習慣了當日送達的生鮮配送和海量的消費品,已經被“慣壞”的一線城市消費者,能否接受社區團購模式,仍然未知。剛剛進駐上海的平臺,已經從嘉定區奉賢區、閔行區等地開始拉新推廣。

另一家平臺的司機告訴記者,他負責送貨的閔行片區的十幾個小區,通常隔天送一次,得從早上8點半一直送到中午,但市中心沒多少人跑。

直到2020年末,“社區團購”這個詞才廣泛地出現在大衆視野中。而此時,張鵬已經“身兼數職”,手機裡,做社區團購的平臺已經有了3家。他的微信羣裡,已經超過300人。

他明顯感覺到,一場疫情,讓一批原本習慣去菜市場買菜的居民,第一次有了線上下單的體驗,尤其是中老年顧客,網上下單買菜的習慣逐漸成熟了起來。當天下單,隔天來店裡取,要是貨物有問題,他們也會自己申請退貨退款。

在張鵬羣裡下單的顧客,提貨點就在他的門店,乾洗店門口整整齊齊擺了十幾個箱子,貨品分門別類地擺好。有的團長,乾脆把提貨點放在自己家裡,貨到了,就在樓下挨個按門鈴,提醒同一棟樓的顧客取貨,其他的人則分別發私信語音,直到貨全部取完,才能喘口氣歇歇。

絕處逢生

如今,張鵬每天大部分的精力,都放在了做團長這件事上。

只要是醒着,張鵬的手機就幾乎沒離過手。剛吃完午飯,一個小時內,來乾洗店取貨的居民絡繹不絕。“號碼後四位?”成了張鵬如今的口頭禪。他在手機App上快速地輸入號碼,再跑到一溜箱子前分揀出顧客的訂單,幾乎成了機械動作。

做團長後,張鵬在乾洗店裡添置了兩個冰櫃,一個冰箱,方便放冷凍的生鮮和新鮮的水果。張鵬說,團長生意,賺得並不多,但起碼能給疫情後幾乎跌入冰點的乾洗店補充些生意。平臺給團長的佣金從5%到10%不等,張鵬告訴記者,一般的蔬菜水果,佣金大概只有5%,如果顧客下單了化妝品等高價商品,佣金可能達到10%。

三個社區團購平臺的訂單表,少的有十幾人下單,最多的一個平臺下單的有100多位。張鵬說,顧客們的選擇很現實,“哪裡便宜去哪裡”。有阿姨來取菜時抱怨,幾天前在菜場裡想要買一盒豆腐,發現得4元,在網上下單,只要1元多。在張鵬這裡下單的很多顧客直言,這半年,已經很少去菜市場買菜了。

老王也爲菜價發愁,前些日子氣溫驟降,青菜價格漲了不少,但收來的菜品質不行,菜不是被凍爛了根,就是蔫了葉。

沒事的時候,老王就站在攤子前,仔仔細細地拿小刀削去爛掉的根,一點點摘去爛葉,一天下來,被摘去的爛葉和削掉的爛根,填了大半箱。“可不能以次充好糊弄顧客,一次在你這買到不好的,下次人家可能就不來了!”老王說,如今每一個還願意來到跟前的,他都得珍惜。

這幾年,老王和一家棋牌室合作,成了這家店的供貨商。這天下午,棋牌室老闆給老王打來電話,一一告知需要的菜,老王挑挑揀揀,把西紅柿、青菜、土豆、花菜、青椒等蔬菜分別裝好袋,再各自稱重,一共92元。

下午沒什麼顧客,老王就騎着電動車把菜送過去,來回半小時,菜攤就讓妻子看着。每天差不多都這個分量,並不多,但對夫妻倆而言,這無疑是筆穩定的收入來源。

爲了想辦法維持生意,劉恆想過要尋找品質更好的供應商,也曾試着主動擁抱互聯網。幾年前,劉恆投了幾千元,拉來朋友,想給自己的生鮮店做個小程序,朋友來到店裡拍照、修圖,一番忙活後,小程序上線,劉恆發到朋友圈宣傳,但鮮有人下單。不到半年,因爲實在沒有多少流量,劉恆只能把這個小程序下線。

每到週末上午,都會是劉恆店裡生意最忙的時候,“有些老人總會趁着週末,孫輩到家裡,來買些好點的肉,平時,他們也都捨不得。”但大多數時候,劉恆的生鮮店,都門庭冷落。

熟客會在微信羣裡跟劉恆打招呼訂貨,劉恆服務周到,如果顧客有需要,他會在菜市場順帶着買些菜和水果,一起送貨到家。店裡只有他一人,只要去送貨,他就不得不關門。

劉恆的微信裡,隔段時間就有新的平臺地推人員發來好友申請,“我就知道,對接的又換人了。”

最近一次對話,對接人員見劉恆這裡目前還沒在平臺下過一單,試着詢問他,能不能以生鮮店的名義,在平臺上訂貨,“我這個店哪裡需要?”劉恆搖了搖頭。而像劉恆這樣,註冊成爲團長店鋪後,沒有繼續運營的團長,也並不在少數。

劉恆覺得,如今這些平臺的底氣,來自燒錢補貼,“但總有一天錢會花完,能堅持下去的又有幾個呢?”

小平臺熬不過,紛紛倒在了路上。張鵬說,第一個在他這開團的平臺,只運營了一年多,就因爲融不到錢,停了。但張鵬的團長生意卻一直沒斷過,一家倒了,又有新的平臺接上。

老王旁邊的攤位,空了後,就再也沒來過新人。他點了支菸,“年輕人不賣菜了,也許還能轉行乾乾別的,或者是學些技術,還有點奔頭。像我們上了年紀的,還能做什麼呢?”老王眉頭皺得更緊了。

今年過年,老王準備不回老家,“如果回了家,也不知道之後疫情會有什麼變化,萬一一時半會回不來,那生意怎麼辦?”他和妻子決定,留在上海過年。

接近傍晚6點,市場已經沒什麼顧客,老王準備收攤回家。收攤,通常得花上他一個多小時。老王把菜收進大塑料袋裡,紮好口,整整齊齊地放在臺子上,易壞的菜就存進冰櫃裡。冬天菜容易放,老王最愁的是天氣熱起來,一天的菜如果沒賣完,纔是巨大的損耗。他把這一天沒賣完的青菜裝進袋子裡,帶回家,這是今晚的晚餐。

劉恆也準備關門回家。就在他拉下卷門時,門口的送菜小哥,還穿梭在巷子裡,備好貨,騎上電瓶車,開往下一個送貨點。

對他們來說,明天又是需要早起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