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際衝突背後,是傳統與現代的激盪

兒媳期》海報

被戲謔地稱爲“婆婆媽媽劇”的家庭倫理劇,是我國以現實主義爲創作理念和引導的電視生產中最爲重要的電視劇類型之一。這一類電視劇最爲生活化,並以家庭爲最小單位展示了社會發展和人們的生活,深受觀衆們的喜愛。然而也有一些家庭倫理劇因爲過於狗血、誇張而不貼近生活,尤以表現婆媳關係代表的兩代人的衝突爲最。

近日,聚焦於婆媳關係,在熱播的同時調和衆口讓人交口稱讚韓劇《兒媳期》,對於兩代人關係的描畫和敘述,讓人眼前一亮,頗可作爲國產家庭倫理劇的借鑑。

代際的分解:

觀念不同,張力不斷

《兒媳期》聚焦於剛結婚成爲兒媳的這一過渡期,以女主思琳作爲新媳與以婆婆爲代表的婆家人相遇後經歷的各種苦惱問題而展開。該劇有着幾個方面的新意,首先是視角上,作爲一個新媳婦,女主必然經歷與婆家的磨合,自然會有各種衝突和“文化震驚”出現,這使電視劇具有了天然的故事性。其次,故事的表現上,儘管是部漫改劇,但該劇以溫情和現實生活的白描爲特色,不狗血不誇張,自然地呈現生活的種種。再次,電視劇不迴避媳婦所面臨的各種困境,用一個新媳婦的經歷和眼光,通過與婆婆的相處,與閨蜜的交流以及與丈夫的爭吵,還有自己的內心獨白,將自己所面臨的苦惱都抒發了出來。這種較爲新穎的視角並汩汩而來的自然敘事,獲得了以女性爲代表的受衆的一致共情

然而如果僅僅是一部表現媳婦困境並控訴婆家的電視劇的話,《兒媳期》也不過是千萬普通家庭倫理劇的一部。其獨特價值在於它的描畫和敘述不但能讓以媳婦爲代表的一代人感同身受,更重要的是也能讓以婆婆爲代表的一代人和以丈夫爲代表的男人都能接受並反思。

上一代人和下一代人似乎天然就有衝突。上一代人因爲活得足夠長,也有足夠的經歷,所以覺得自己更加通透並在歲月的流逝中,更加執着或者堅持某些東西,並將這些東西自以爲是地出於好心強加在下一代身上。然而正如日本女演員樹木希林在面對記者“對年輕人有什麼人生建議”的提問時答的:“請不要問我這麼難的問題。如果我是年輕人,老年人說什麼我都不會聽”,那些上一代想要給予下一代的觀念或建議,即便是正確的,年輕人也不見得想要聽,於是張力便出現了。這便是影視劇塑造兩代人之間矛盾表現其戲劇張力的出發點。

然而將這些矛盾分解於電視劇之中進行呈現,又是個考驗電視劇生產者智慧和能力的事情了。《兒媳期》將這些矛盾,通過一個個生活中讓人覺得習以爲常但是又感覺哪裡不對的細節,以兒媳思琳的眼睛呈現出來。比如爲什麼去婆婆家一定是兒媳婦洗碗?爲什麼過節要先以婆婆家爲主,而不是丈母孃家?新媳婦因爲要適應或反抗這個過程,因而在看似平常的生活中就生髮了諸多的碰撞,這些矛盾就凸顯得更加明顯。

以婆媳或女婿和丈母孃的關係描寫表現兩代人關係的電視劇,常常過於劍拔弩張。其直接原因是爲造成戲劇衝突,以使電視劇有更多看點。然而,其背後可能隱藏着兩條更爲深沉的原因:一則是對於婆婆爲代表的老年人的刻板化和歧視——老年人要不然就被符號化處理,要不然就以讓人厭煩的形象而出現;一則是對老年人所經歷和所養成的根由的批判,比如《歡樂頌》中樊勝美極度重男輕女的媽媽、《雙面膠》裡麗娟跋扈的婆婆和《倒插門》中田衝的強勢丈母孃等。她們的這些形象讓人厭棄,卻也能引發人反思:她們何以成爲了現在的她們?只是前者較爲顯見,後者,則難以體會得多——想必創作者們在創作時也未放置心思在老年人爲何變爲這樣的老年人上。《兒媳期》的巧妙及可貴之處,就在於通過女主思琳的經歷和感受凸顯了作爲媳婦的困境的同時,也爲劇中每一個人物,尤其是婆婆的表現尋找到了人物的根由,於是婆婆不再只是兩代人張力的工具和年輕人困頓的障礙。

代際的諒解:

因爲懂得,所以慈悲

不似一般俗套家庭倫理劇裡將長輩的價值觀無限地放大於是塑造其食古不化,但又不揭示其背後的原因和邏輯,或沒有來由地將媳婦塑造成爲潑悍愛財而又尖酸惡婦,《兒媳期》一個非常重要創作突破是讓人“懂得”。這懂得既是劇中人物之間的懂得,也是觀衆對於電視劇人物的懂得,而後者是其更加重要的取向,因此才更受到普遍一致的不同性別和年齡觀衆的接受。

所謂劇中人物之間的懂得,是通過不斷的故事發展以及矛盾衝突,讓電視劇裡面的婆婆與媳婦,通過連在他們中間的兒子而互相能夠明瞭彼此。媳婦的困境以及苦惱自不待言,單說婆婆。劇中有一個細節:婆婆約女兒汗蒸被拒後,來約二媳婦思琳。思琳拉上丈夫一起,於是在旁人豔羨的兒子媳婦孝順的話語中,婆婆獲得了極大的心理滿足。其實婆婆約兒媳這樣的年輕人,無非帶有一些炫耀和虛榮的心理,兒媳也看透這其中的關竅。這和電視劇中,大兒子的媳婦比較獨立現代,敢於反抗婆婆而不參加祭祀的飯食準備,婆婆被小叔子奚落而鬱郁不快,在家族其他人面前擡不起頭是一樣的道理。

而劇中人物和電視劇觀衆之間的懂得是更加重要的一層。這源於電視劇讓每一個人的困境及其所面臨的兩代人之間的苦惱都客觀而不誇張渲染地呈現。婆婆和公公因爲大兒媳婦不願意參與祭祀勞作而傷心難過,是因爲要因此承受別人的眼光和嘲諷;大兒媳和二兒媳都不願做祭祀的勞作,是因爲祭祀的活兒一直只有女人在做而男人則坐享其成,這委實不公平;兒子願意幫着來做祭祀的勞作但婆婆反對,於是兒子以更好地孝敬丈母孃作爲對自己妻子的補償。可是即便如此,每次的祭祀或家族活動都會變得不愉快。不同的觀衆都通過每個人物在家庭和代際之間的困境而有了認同感,於是電視劇最大程度地照顧和安撫了每一個觀衆,讓每一個人都懂得,也讓對應角色的每一個觀衆都反思自省,從而避免了單純工具化地塑造人物形象以及不揭示人數塑造的合理合法性,所造成的人物之間以及觀衆和人物之間不能互相“懂得”的問題。

代際的和解:

求同存異,理解萬歲

代際間的衝突是必然,但電視劇一味渲染和描寫代際間的張力,只能加大代際間的矛盾並加深現代社會中兩代人之間的“鴻溝”,這對於家庭對於代際對於社會無疑都沒有任何益處。

不過,代際的和解之於電視劇的表現而言,不應是工具性和結局性的,而應是發展中與關係中的。《兒媳期》一家三兒女與婆婆(媽媽)不同的相處模式,精準而又有些類型地向觀衆提供了三種代際的版本。老大一家,媳婦佔有完全主導地位、大兒子也完全支持妻子,他們是完全按照現代原子家庭的方式來生活,並以非常西化的方式來處理代際關係。他們不參加代表傳統家庭倫理關係和傳承的祭祀活動,某種程度上代表着對於上一代的反叛。這無疑符合現代年輕人的想象,但置於重視親情倫理的儒文化之下,則不免又讓人有些唏噓。老二一家,媳婦溫和到有些懦弱,二兒子又極度孝順,雖然對妻子也體貼溫柔,但更加想讓妻子做一個符合公婆所期望的兒媳。於是,二兒媳婦不斷地在婆家遭受各種讓其痛苦的事,比如讓其不斷勞作、伺候男人和小姑以及與婆婆一起吃剩飯等等。雖然暖了公婆的心,但兒媳婦所遭受的以及所經歷的,卻也讓人無限同情。至於女兒一家,則是丈夫無能,而女兒則總是回孃家而不願意去婆家。

這三種典型又有些類型化的家庭所體現的代際間相處的模式,體現了儒文化所代表的傳統以及現代文化所代表的現代之間的衝突和激盪,三種模式的存在自然有其存在的合理性,然而任何一種都不是代際間健康的相處方式。《兒媳期》作爲一部表現婆媳關係的家庭倫理劇最成功之處在於,電視劇通過人物之間的溝通交流以及立場的互換而增加了彼此的理解,於是在求同存異的基礎上,找到一個平衡點,讓彼此都能在可接受的範圍內進行妥協,從而和解。這種和解自然是團圓式的,也是觀衆所期待的。但對於電視劇的觀衆而言,對於代際的和解的反思,植於每一個人的心中——無論是年輕還是年老,是男性還是女性——則是《兒媳期》最大的價值所在。這無疑值得國產家庭倫理劇的創作者深思。(作者呂鵬上海社科院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