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武侯祠到杜甫草堂
我的生命中,是在這條街道上理解了成都這個城市的文脈,在這裡建立起我對文化的認知,甚至可以說我後來從事藝術,也與在此生活的歲月密不可分。從五歲半到十三歲,我一直隨祖父母住在染澱街102號。這是一條在今天的成都地圖上找不到的街道——在20世紀90年代的城市改造中,它徹底成爲一個歷史名詞了。
一
經歷過城市改造後,染澱街的原址,建起了“萬里號”。今天看來,這座建築有點不合時宜,誇張的造型與太過獨特的立意,讓其與周邊建築格格不入。但在20世紀90年代,這裡卻是成都潮流的原點,高昂的船頭,也是那時高速發展與相對無序的真實寫照。
“萬里號”作爲城市的潮流原點,也如1800多年前的萬里橋。當年在萬里橋頭,諸葛亮送費禕出使東吳,費禕感嘆道“萬里之行,始於此橋”。由此,便給成都留下註解,寫成了此後1800多年的斷章。
從萬里橋頭往西不遠,便是武侯祠。那時武侯祠已經被開闢成公園,進去要收門票,但在周邊的孩童中間,卻流傳着關於武侯祠圍牆的秘密。孩子們總能找到哪邊圍牆有些空隙,從中鑽進去,便可在武侯祠中免費暢遊一番。
從萬里橋頭去武侯祠,有兩條路,都是順着河邊前行。一條路是在涼水井街拐彎,另一條路則穿過殺牛巷。農耕文明之下的城市佈局總會出奇的相似,在中國很多城市都有與井和牛相關的街道名,這些街名就是對農耕文明最直觀的映射。
武侯祠裡的故事,最能吸引少年心性。逛得多了,三國蜀漢名將的故事,我也是信手拈來。有時還會暢想一番,若是我在那個年代,會不會也是馳騁沙場的戰將。大約每個孩童心中,在懵懂時,都會對這些熱血男兒的故事情有獨鍾吧。
許多年過去,武侯祠的松柏依舊,但圍牆已經鑽不進去了,門口的街道也換了模樣。遠離了生活的武侯祠,更具博物館的意味,不再是供人憑弔的場所,而是對成都以及四川歷史的記錄。
小時候,我看不太懂武侯祠的衆多楹聯,成年後再去,細細品讀之下,雖沒有了幼年時的親切,但韻味更見悠長。
二
今天,“萬里號”所在的位置是毋庸置疑的城市中心,但當年還屬於城外。就連去趟春熙路,對我們而言都算進城,杜甫同樣“遙不可及”。
去杜甫草堂,要先跨過府南河。當年過河的通道,位於今天彩虹橋處,那時這裡是一座浮橋,數十艘烏篷船在河面上一字排開,中間用繩索串聯起來。
走在橋上,晃晃悠悠,頗有些水鄉意趣。日子久了,誰都沒有把這當回事,總覺得浮橋本來就該在此處。許久之後的某一天,才忽然發覺,這座浮橋已經不在了,在原址上建起了吊橋。
去杜甫草堂,還需要經過浮橋西邊的一座垃圾站,當年這是成都市最大的垃圾站。一座城市的生活垃圾都堆放在此處。冬日裡經過尚不覺得如何,夏天則不啻是一種折磨。漫天的蚊蠅,迎面而來的臭氣,直讓人呼吸都要停頓。
經過城市改造,垃圾站自然已無蹤影,現在那裡建成了高樓,面貌煥然一新。時代在進步,城市的面積也不斷擴大,經濟高度發展,生活節奏也越來越快。有時幾十年的時光在一個點重疊,卻總讓我莫名哀傷,今天的生活比過去好了不知多少,但那種孩童時的淡然與愉悅,卻似乎蕩然無存。
對孩童而言,當年的草堂是個捉迷藏、做遊戲的好去處。植物掩映之下的建築,易於藏身,陽光透過樹梢灑下的斑駁,也成了童年記憶裡迷人的音符。
當年我是不懂杜甫的,即便在課本上讀到《茅屋爲秋風所破歌》,也很難將其與草堂聯繫起來,總感覺那是在別處。又或者這真是在別處,畢竟杜甫與今天,已經隔了上千年,滄海桑田的變遷,早已將人換了容顏。
三
十二三歲以後,相較武侯祠,草堂我去得更多。那些陳列出來的藝術品總在深深吸引着我,我曾不止一次在前人的書作、畫作前徘徊揣摩,總想把握住那偶然從心頭劃過的靈光。
草堂,對於杜甫來說,是容身的處所,對我而言,卻是心靈的歸屬之地。這裡的歷史更平易,這裡的建築、景觀也更具風情。時至今日,我也還愛在草堂中行走,感覺在這裡,我總能尋找到寧靜。
再後來,草堂變成了我生命中很重要的處所,我的作品有幸被草堂博物館收藏;我也多次在草堂舉辦展覽等文化活動。杜甫帶給成都這座城市的文脈,在我們這一代人身上以另一種方式投射了出來。
武侯祠和杜甫草堂,是我童年時候在城市中的兩個節點,冥冥中似乎這兩個節點也預示了我此後的人生。
今天,開着車在城市中穿行,以前覺得遙不可及的距離,在陡然間變成了一腳油門。這種距離的弱化,讓生活更爲便捷,可那種情感的偏移,卻始終讓我有些悵然。
武侯祠裡松柏依舊,草堂裡紅牆茅屋依舊,但在牆外,整個城市卻在數十年間發生了極大的變化。站在草堂與武侯祠裡來審視這座城市的歷史,更能感受到時代發展帶給我們自身的變化。不能說物是人非,但總與當年不同,唯一相似的,大約便是我對成都這座城市的愛吧。(曾 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