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迷"上大學"的60後,"力不從心"的老年大學

數據顯示,中國將在2022年左右,由老齡化社會進入老齡社會,屆時65歲及以上人口將佔總人口的14%以上。在老年人日益增多的今天,如何讓老人們“老有所樂”成了社會關注的熱點。

京報記者在採訪中發現,公辦老年大學因爲豐富的課程和低廉的費用,常常出現“一座難求”情況,雖然數量不斷增多,仍無法完全滿足老年羣體教育需求。與此同時,也有越來越多的機構入局老年教育賽道

化妝課上唯一的“男同學

各色眼影、粉底、睫毛夾、美妝蛋、各種瓶瓶罐罐……當劉詩昊掏出化妝包裡的這一堆東西時,周圍女同學們的目光一下被吸引了過來。劉詩昊自己卻有點蒙,從未接觸過化妝、護膚的他甚至不知道這些盒子要如何打開。

60歲的劉詩昊展示自己新買的各種化妝用品,有的還未拆封。

劉詩昊今年60歲了,這是他在石景山老年大學上的第一堂化妝課,學習護膚和卸妝。11月23日下午上課之前,他剛剛拿到這個化妝包,包裡的“裝備”花費了他500多塊錢。“老師在課前說要帶這些東西,但我從來沒搞過這些。我就直接抄了老師列的單子,讓商場的人幫我配了一套。”

事實上,劉詩昊爲化妝課“花的本錢”遠不止於此,他還提前購買了護膚、裸妝、舞臺妝等有關內容的書,“先預習預習。”

雖然是班上唯一的一名“男同學”,但這並沒有影響劉詩昊的學習熱情。他認真記下老師講解的重點,時不時還用手機直接拍下老師的PPT。對於“男人學化妝”這件事,劉詩昊並不覺得彆扭,“我覺得老年人也是要精緻一些的”。

在老師的勸說下,劉詩昊也開始跟着其他女同學一起給臉“拍水”。他把眼鏡推到頭頂,緊閉雙眼,雙手在臉上一邊拍一邊“自嘲”,“我從來沒做過這個,原來是要這樣啊。”劉詩昊還會主動提問,“哎老師,你說這個拍水補水,是不是洗完澡、蒸完桑拿或者泡完溫泉之後再做,效果會更好?”得到老師的肯定回答,他很開心。

課堂氣氛越來越輕鬆。老師在介紹不同的護膚品,劉詩昊也皺着眉頭開始研究瓶瓶罐罐上的說明,努力找出正確的那一個。“我沒有眼霜,你給我一點吧。”碰到自己沒有的護膚品,他會主動走到女同學面前,“借”一點。

劉詩昊說,自己學化妝是爲了以後拍視頻。今年,他報名參加了北京電影學院的成人高考,報的是後期製作專業。他說,未來學後期製作,說不定就要拍視頻,那時候他就可以給演員們化妝,也可以給自己化妝,“我也可以當羣演嘛。”

劉詩昊的“大學課表”排的滿滿當當,除化妝之外,還有鋼琴、繪畫、中醫、養生……每週一、二、六,劉詩昊都要來石景山老年大學上課。本來住在燕郊的他,爲了上課,特意搬到海淀的女兒家住,每週一他還會在石景山老年大學附近找個賓館住下,方便第二天上課。

在“大學”尋找快樂

12月1日中午12點,距離下課還有15分鐘,一家名爲“快樂50”的民辦老年大學的音樂課教室裡傳來《康定情歌》的聲音,唱歌的學生中就有66歲的王雪梅。上課之前,她剛剛去了醫院,甚至來不及等自己的檢查報告出來,就馬不停蹄地趕來上課。

民辦老年大學快樂50的音樂課上,老師和老人們一起唱歌。

從2019年開始,王雪梅每週都會坐四站公交來這裡報到,愛笑、愛聊天的她已然成了學員們的貼心“大姐”。唱歌、京劇、電子琴……王雪梅掰着手指頭跟記者數自己報的課程,“我們那時候只會唱樣板戲。現在老了,孩子也不用我早上送幼兒園,這時間剛好自己學點兒東西。”

爲了上課,王雪梅也捨得“投資”,“我覺得每年花上四五千塊錢,也就一兩個月的工資,還是能承受的。”王雪梅告訴記者,爲了上課,兒子專門給她買了一臺新的電子琴。

和王雪梅一樣,58歲的侯景麗也覺得在老年大學的學習彌補了自己年輕時的遺憾。2019年,退休三年的侯景麗發現,自己的生活離原先在醫院的工作越來越遠。突然閒下來,侯景麗心裡想學點兒什麼的想法像樹一樣蓬勃生長,一發不可收拾。

被稱爲“報班小能手”的她,在石景山老年大學一口氣報了8個班,有瑜伽、民族舞、模特、繪畫、唱歌等等,從週一上到週五,她說“老年大學課程多,學費也不高,我就趕緊報名了。”

侯景麗家住園博園附近,無論是走五環還是走小路,都要半個小時才能到老年大學。趕上天氣不好或者堵車,時間會更長。雖然累,但侯景麗樂此不疲。在侯景麗看來,這裡所得到的快樂實在太多。

疫情影響,石景山老年大學的線下課程一度停止。侯景麗在家的日子又雞毛蒜皮起來。到今年9月課程恢復,侯景麗高興極了,終於又可以開始上學了。

從侯景麗開始上老年大學,她的朋友家人經常能看到她的學習成果。侯景麗有個朋友住在石景山老年大學附近,經常邀請她上課時中午到家吃飯。侯景麗上午學了歌,就會在朋友家門口唱,“她們在一層,一聽到唱歌就知道是我來了。”在家庭羣裡,侯景麗經常會分享自己的畫作,一幅牡丹或是一幅山水,朋友和家人的誇獎讓侯景麗格外開心,“孩子給我點贊,我就很開心。”

老年人爲什麼喜歡到老年大學上課?在石景山老年大學的劉越梅主任看來,很多老年人是因爲社交需求才來的,“不一定非要學到畫得多好看,或是唱得多好聽,他們喜歡的是這裡的氛圍。”

依賴政府支持的公辦老年大學

記者從北京市石景山老年大學獲悉,該校自2020年9月復課以來,新學期共開設了39個班,已有500餘人在這裡上課。課程多、費用低,這是公辦老年大學吸引老年人的地方。但這也意味着,公辦老年大學單純依靠課程收入很難實現“收支平衡”。

事實上,大部分公辦老年大學的經費都來源於政府支持,屬於非盈利性質辦學。因此,政府扶持和政策利導成爲順利辦學的關鍵,經費比較充足的區,經費投入自然也多一些,反之則少一些。

石景山老年大學成立於1998年,石景山區政府委託石景山區業餘大學開辦石景山老年大學。這是北京市最早成立的由區屬獨立設置成人高等學校面向社會老年羣體辦學的一所老年大學。大學辦老年大學,可以讓老年人充分享受大學的教室、設備、老師等學習資源。

該校老年教育處主任劉越梅表示,多年來,石景山老年大學的經費除政府支持外,主要靠業餘大學的額外“補貼”。儘管有政府的經費支持,老年大學的軟硬件也有待改善。“比如,上課設備要不斷更新,一個電子屏幕就要幾千元。還有老師,除了業餘大學的老師,有些課程需要外聘老師,他們的課時費也是需要考慮的。”劉越梅表示,一邊是不斷投入的經費,一邊則是數十年不變的課程費用,“我們靠老年大學的學費是不能養活自己的。”

2019年底新成立的北京老年開放大學,也同樣對經費有擔憂。北京開放大學社會教育部副主任、教育學院教授殷丙山透露,北京老年開放大學成立時恰逢疫情,一直沒有在線下開班,目前主要是線上提供免費視頻、線下免費送課到社區、養老機構。

以幫助老人跨越“數字鴻溝”爲例,殷丙山告訴記者,在線上,學校以直播平臺爲媒介,邀請專家學者以系列公益講座的方式,給老人送課;還利用其官方微信公衆號“樂齡學苑”,上傳了10講智慧生活類視頻課程資源,內容涵蓋智能手機使用、微信使用方法、出行軟件使用方法等多個角度。線下,學校充分發揮系統辦學優勢,挖掘本校及各區分校的師資,開展線下教學,把智能手機培訓等系列課程送進養老服務機構,探索學養結合模式

“但這種方式不可能長久。”殷丙山坦承,北京老年開放大學目前掛靠在北京開放大學,“場地和人員都是北京開放大學提供。如果我們長期沒有收入,學校也會有經費壓力。”

在殷丙山看來,作爲公辦老年教育機構,老年大學的定位是“公益”而非“盈利”,公辦老年大學需要政府的經費支持。“現在的問題是,沒有一個穩定、持續的經費投入機制。”

殷丙山建議,在老年教育的發展中,教育主管部門要有穩定、持續的資金投入,與此同時,公辦老年教育機構也可以適當“創收”,實現老年學習者出一部分、政府補貼一部分的學習費用共擔機制。“可以針對老年人的需求和特點開展教學上的一些創新。比如,我們最近在考慮是否可以祖孫共學,把青少年的課外教育和老年教育結合起來,整合開展教育服務。”

經費之外,師資也是一大掣肘。記者瞭解到,公辦老年大學的老師一般爲本校教師、外聘教師兩種,其中外聘老師佔絕大多數。與此同時,具備專業從事爲老年人服務和老年教育管理的老師還是少數,由於授課地點因素,部分外聘教師不能長期在學校授課,存在師資不穩定現象。

在石景山老年大學,老年學員共享大學優秀師資,給大學生上課的專家教授,同樣也出現在老年大學的課堂上。劉越梅建議,由北京市政府牽頭,組建老年大學專用的市級教師資源庫,並給老師一定的補貼,這樣既可以解決不知道選擇哪些老師授課的問題,也可以一定程度上解決老師因爲授課地點、課酬等限制因素無法來上課的難題

對此,殷丙山也表示,希望未來能在市級層面建立講課專家庫,以解決各個老年大學不同的老師需求。同時,殷丙山也建議,明確老年大學的師資費用標準,“比如,有的老師有高級職稱,可以按照職稱付酬,當然跟市場比還是會低一些。但是老年教育中很多受歡迎的教師是沒有評定過職稱的,在支付課酬的時候會遇到標準難以確定的問題。市級老年開放大學也希望在建立師資庫的時候組織專家對教師的講課薪酬標準進行評定,讓各區老年開放大學在聘請教師時有據可依。”

民辦教育機構入局能否緩解老年教育之困?

北京的快樂50,廣州的美好盛年,杭州的陽光禾你,長沙的快樂老年大學……近年來,越來越多的民辦老年教育機構進入老年教育賽道。部分民辦老年教育機構專門針對特定羣體在“小而精”上做足文章,比如,“樂退族”學員主要構成是對服裝模特感興趣的老人,“墨池”則主要聚集了愛好書法的老年學員。

老年教育賽道也吸引了資本的注意。據記者不完全統計,2020年至今,已有包括樂退族、退休俱樂部、紅松學堂等在內的多個老年教育服務機構或含老年教育板塊的機構拿到融資。

記者梳理髮現,目前,大多數民辦老年教育機構都開設了許多帶有體驗、表演性質的課程,比如樂器、舞蹈、唱歌、舞蹈表演等,這一類課程更容易產生產品和服務的消費。但課程收費並非民辦老年教育機構營收的“主戰場”,它們努力探索着課程之外的盈利點,比如遊學

據媒體報道,美好盛年的服務分爲三方面,課程、課程配套產品服務、聯帶消費與旅遊。根據團隊提供的數據,目前課程收費佔到了總收入的40%,聯帶消費20%,旅遊佔到了40%。

據IT桔子的《2020年中國老年教育市場研究報告》顯示,快樂50的學員九成以上是50歲至65歲的女性,學員年均課程消費1000元以上。在快樂50的課程收費體系中,一門上六次課、12課時的課程,會員價599元。在快樂50創始人黨越看來,與公辦老年大學一學期不過300餘元的費用相比,雖然高出不少,但與動輒按小時收費的青少年教育培訓相比,課時費顯然並沒有高到離譜的地步。

但單純依靠課程收入,顯然不能讓快樂50生存下去。黨越告訴記者,快樂50已經形成了老年大學、賽事活動和旅居遊學三聯動的模式,賽事活動和旅居遊學也是重要來源渠道。

目前快樂50已在北京開設了6個校區,累計學員超萬人。但是,在採訪中,黨越多次提到“維持運營”這個詞,“不能說是盈利也不能說虧損,可以說是維持運營”。

“從業態來看,公辦老年大學,尤其是一二線城市的老年大學,其實是處於‘供不應求’的狀態,老年人的需求是很大的。但是‘供給’不足,老年人新增的需求,比如攝影還有一些細分的興趣愛好,並沒有被滿足。”華映資本副總裁張倩鋆分析稱,無論是線上還是線下,老年教育的供給端嚴重不足,從這個角度講,老年大學是有市場的。

但張倩鋆對老年大學市場並不看好,她認爲,老年人“上大學”最大的需求還是社交,只要未來市場足夠細分化,這些需求就都可以被各種業態滿足。“公辦老年大學的模式是不可複製的,老年人在公辦老年大學花的錢很少。”張倩鋆表示,就整體而言,現在民辦老年大學數量還是很少,與此同時,大部分民辦老年大學都無法單純依靠課程獲利,“都是要靠融資或者遊學類產品支撐。”

對於缺乏政策支持的民辦老年教育機構而言,變現難、盈利難仍是它們面臨的現實難題,要在老年教育賽道趟出一條路來並非易事。但對於老年羣體而言,在“銀齡經濟”大背景下,越多越多的老年教育機構從線上、線下切入,或將爲他們“求學”之旅提供更多選擇,更好地滿足他們社交、娛樂與自我實現的需求。

新京報記者 楊菲菲 校對 李世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