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後大學生削髮爲尼 當家照顧一羣孤殘兒童(圖)

清源山腳下,一個因爲廟小、偏僻而鮮爲人知的小寺生活着一個特殊的家庭:一位1990年出生的女尼,帶着一羣孤殘兒童,每日精打細算地過日子。

她要念經,要當電工水工,要當家長輔導孩子讀書作業,要當農民自己種菜,要當主婦上街買菜、做飯……

她的日子,要一直靠四處借債過活,只有每年農曆二月十九、六月十九、九月十九這三天觀音聖誕,纔有燈油錢收入。

她也和年輕人一樣,手機不離手,喜歡玩微信,愛刷朋友圈,爲了吸引更多人幫助這羣孩子,還嘗試着在微信上發文章求關注,但效果不佳。

她22歲時就大學畢業,家境不錯,做過銷售,做過會計,23歲突然跳出父母安排的生活軌跡,在這個寺廟裡帶發皈依佛門,1年後削髮爲尼,和她皈依的師父妙瑜姑,守着這個小寺及寺裡收養的孤殘兒童。

這裡是福寧禪寺,如果可以,去看看那裡的孩子!

福寧禪寺(資料圖)

90後大學生削髮爲尼

2013年農曆九月二十九那天,閩南的一間寺廟,陽光穿透雲層,照進大殿

24歲的閩南人王梅(化名),雙手合十,跪在觀音像前,大殿上的影子,長髮及腰。

站在她面前的剃度師問她:“想清楚了嗎?”

她回頭看了看身後等待進行儀式的衆人,說:“剃吧。”

“那麼多人站在身後,只能前進,不能後退。”時隔3年,回憶着剃度時的心情,她說,“千絲落盡時,我腦裡是空空的”。

這個會計專業畢業的大學生,削髮爲尼後,回到泉州,開始了另一種生活方式。

皮囊而已

福寧禪寺背靠清源山。庭院放生池裡養着十幾尾鯉魚,七八棵樹放肆地在倚牆生長,枝葉伸到牆外。因寺廟小、位置偏僻,造訪寺廟的信衆多是本村村民,寺裡收養幾名孤殘兒童。

小姑娘很面善”,40多歲的住持妙瑜姑被疾病纏身,回憶當年情景,她只記得零星片段。

那一天,夜色沉暮,一位熟識的居士走進寺院,身後跟着一個小姑娘,眉清目秀,休閒裝。妙瑜姑邀請兩人進屋泡茶,居士拿着一本佛經請教她。

這個小姑娘,就是後來的法悅師父。

年輕的法悅師父會是一個怎麼樣的人呢?記者一路上琢磨着。今年3月19日,一名常到寺廟幫忙的大叔,他看到幾名孩子需要幫助,便決定帶着記者去看看。

第一次見面,她從西街匆匆趕回,進屋還能帶來一陣涼風。她戴着一副黑框眼鏡,皮膚並未特別打理。坐下兩三分鐘,她又衝出去,屋外傳來流浪狗棕棕的嗚咽聲——她在訓狗狗們。

之後,不斷有信衆、朋友上門拜訪,她上身微微前傾聆聽,再耐心地一一回應。也許覺察到我的不耐煩,眨着大眼睛,微微頷首:“不好意思,明天是放生日,有點忙。”

初次見面,她是個很好的傾聽者,等信衆走光後,才露出倦色。我們也不好意思多打擾,匆匆作別。妙瑜姑告訴我第二天是放生日,歡迎我們去,記者隨口應下。法悅師父見有興趣,笑着囑咐我們:“明早9點放生儀式開始,歡迎前來。”臨走前,我們互掃微信。

第二天早上8點,我裹着被子呼呼大睡,一通電話打來:“你沒來嗎?”前一刻犯迷糊的我,瞬間清醒,穿上衣服顧不得洗臉衝出門去,心中對法悅師父無比的愧疚。公車上,我在微信留言:“對不起,師父。”她回道,“慢慢來,不着急,遲到了悄悄進大殿即可”,附加一張大笑臉。她的周到和細心讓我暖心。

爲何出家?法悅師父不願多講。妙瑜姑住持只說一句話:“是緣分所至。”

有居士感慨她太年輕,而她總是笑着回答,“那些未能兌現的才華未必是件可悲的事情”。她說,一年來,她總有一個直覺,在某一個早晨醒來,會誦讀並參透所有經文。努力耗盡,銳氣耗盡,可時光和才智並未荒廢。寬鬆的海清掛在她身上,不說話專心念經的她,沉默時候有着超越年紀的莊嚴。平時,她很少照鏡子,只有在刮頭發茬時,纔會端詳鏡中的自己,她說快想不起來出家前的模樣。

妙瑜姑說,法悅師父俗家家境不錯。法悅師父則婉拒了我試圖打探她過往的許多問題。不過,過去的事已不重要。

正如,她在朋友圈所寫:凡所有的現象,都會有它的因,如果我過去造了善的因,現在得到快樂的果報。所有得到的一切,都是自己在過去埋下的種子,都是過去自己寄給自己的快遞。

妙瑜姑說,法悅師父剛來時,除了做飯、唸經外,電工、水工什麼活兒都會幹。寺廟經濟困難,爲了省錢,只能用CPU管把水從後山水井引到前院。去年夏天,水管爆裂,寺院生活用水中斷。請水管工工錢一天至少要100多元,法悅師父擼起袖子,跑到後山實地勘察,當天下午買來十幾節鐵管,一個人扛到後山,再用鉗子、扳手結成一根長水管。妙瑜姑則每天送飯,法悅師父吃完飯繼續幹活,“從那時開始,人都變黑了”。

寺裡收養的孩子秀娟說:“第一次見姐姐,白皮膚,大眼睛,很美。”

不過,法悅師父不在乎,“皮囊而已”。

法悅師父正在教孩子們做作業

微信達人

“別看她平時大大咧咧,一副女漢子的樣子,其實心思很細膩。”好友文子說,有次,孩子們喜歡吃一位老居士做的豆瓣醬料,她便專門去請教老居士怎麼做。學成後端出鍋,文子說了句“很好吃”。法悅師父說,做得不多,沒有多餘分量讓她帶走。隔了幾天,法悅師父打電話說,多做了幾碗醬料,讓她去拿。

文子和法悅師父去年認識,那時文子當義工,在醫院照顧病重的寺廟老住持,她是妙瑜姑的師傅,法悅師父叫她阿太。“她是行動派,不喜歡誇談。”有天,文子的女兒笨笨生病,白天電話裡法悅師父催她趕緊帶女兒去看病。晚上10點多,敲門聲響起。一開門,法悅師父一手提藥,一手提零食站在風裡。

文子說,她是被法悅師父身上的認真勁吸引的。有次,午課完畢,跪得腳麻的文子剛起身,法悅師父按住她,說她拜佛姿勢不對。法悅師父一遍一遍跪下,示範正確姿勢。周圍的老居士們看不下去,勸法悅師父說:“算了,可以啦。”法悅師父還執著地糾正文子的姿勢。文子笑着搖頭:“我不怪她,執著纔可愛。”

福寧禪寺廟小,位置偏僻,信衆多是本村村民。法悅師父認識每一個來寺廟拜佛的信衆。據《洋塘楊氏族譜》記載:“楊氏先祖鎮榮公,明朝嘉靖年間在閩東福寧洲爲官。其第三子從福寧洲遷到洋塘居住(也就是現在洋塘村的始祖——振厚公)。”楊氏族居這裡後,重修了寺院,取名福寧寺。

法悅師父希望能有更多年輕人認識這座寺廟,或者來關心寺裡的孩子們。去年,她把史料和寺廟現有情況結合起來,寫成文章,配上寺廟照片,發表在網上,可效果並不理想。或許因爲寺廟人氣的不足,對於出現在寺廟的年輕人面孔,她總是特別地注意,比如記者一行。

和法悅師父接觸前後已三個禮拜。接觸中,和她聊起生活迷茫,她便開導我;向她抱怨生活坎坷,她就說些佛陀的故事給我聽。她臉上帶着笑容,讓我產生莫名的信任感。我們心下感慨,相近的年齡,法悅師父的氣場足以繞赤道好幾圈了。她樂於分享佛經所感,但對於其他,只寥寥數語。

30多歲的楊淑村裡學校經營一家商店,她也是法悅師父眼裡的年輕人。她獨自撐起孃家,養活孩子。法悅師父叫她女強人,她總流露出對楊淑的敬佩,“經營寺廟是一門學問,得向別人多學習”,她想爲福寧禪寺註冊公衆賬號,閒暇時刷朋友圈,汲取新鮮知識。

妙瑜姑身體差,以前每個月放生沒有固定時間。現在,每月至少要做兩次放生。她在微信裡建立微信羣,放生前會提前通知,以便信衆及時來參加。有時,信衆拿來的鯽魚太大,寺院放生池小,她得帶着信衆去西湖公園放生。有時,她發現哪位信衆沒來,還會打電話喊她們起牀。

佛教鼓勵共修,妙瑜姑說:“一個人獨修,如盲人瞎馬走夜路;一羣人共修,如衆人划槳開大船。”於是,法悅師父建立共修羣,每次確定共修時間發佈在羣裡

有時她很潮。去年雙十二,她轉發了一個搶紅包的鏈接,“福利就得分享,信衆會喜歡”。

和我們說話時,身旁的老三小恬悄悄問了句什麼。“I don′t know”,法悅師父挑眉聳肩回道。

她經常蹦幾個英文單詞出來,如“why”,“who care”,她喜歡稱孩子們爲“baby”。她不覺得出家人一定要正襟危坐,至少孩子們喜歡她這樣。

楊淑打趣她,“文化程度高就不一樣”。每次給孩子輔導英語作業時,她總忍不住抱怨:“早知道現在教別人英語,上大學時應該好好學。”

埋身柴米油鹽和佛經

法悅師父說,她從不見報,之前拒絕不少媒體採訪。因爲這次帶我們去找她的大叔常幫助寺廟,所以她纔沒拒絕我們的採訪。她不想出名,更不想別人認爲她在炒作。即使之前她在網上發表的文章中,也並沒有提及自己,只希望能有更多人來關注寺廟和孩子們。

聽居士講,寺院長大的孩子最終的歸宿還是寺院。對於這些孩子的未來,法悅師父是矛盾的:一方面她希望孩子們好好上學,有出息;另一方面她也知道寺院的條件有限,很難供養他們念大學。不過,在她看來,最重要的是做一個善良的人。

四處借債精打細算

法悅師父不喜早睡,晚上常熬夜看佛經。

寺廟大殿牆角書櫃裡,擁擠地堆放着各種經書,有的有幸安置在書櫃裡,有的只能佔據着客廳的桌子。每天,法悅師父都要念不同的經書。

每天清晨6點30分早課完畢後,她便開着電動車集市買菜。她頂着光亮的頭,着一件黃色僧服,在熱鬧的集市上,總能引來異樣的目光

沒皈依前,她如所有妙齡女子一樣,和朋友逛街買衣服、看電影、聽流行歌曲、唱KTV。現在的她把自己埋在柴米油鹽和佛經裡,和妙瑜姑一樣。

妙瑜姑帶着法悅師父在寺院後山種些時令蔬菜,但寺院孩子多,不夠吃,更多時候依靠自己買。有時居士們會送些自家地裡的蔬菜。法悅師父常在朋友圈分享菜餚的製作方法,如“5分鐘學做100種好吃的素菜”。她照着網頁一點點學。妙瑜姑生病無法下牀做飯,法悅師父得做兩種飯:一種適合妙瑜姑吃的易消化的食物,一種適合正在長身體的孩子們吃的飯食。

去年年底,信衆們要爲法悅師父過生日,雖然她嚷着說不過生日,但幾位信衆還是給她訂了一個蛋糕。法悅師父接受了蛋糕,並把蛋糕分給孩子們,畢竟孩子們平時很難吃到,她自己一口也沒吃。文子則送她一束花,她悄悄把花束上的卡片收藏至今。“她是個心善又長情的人。”文子說。

有朋友聽說她出家,只在朋友圈問問,但從沒見過面。剃度後,她重新結交朋友,多是佛教徒。有的已過耄耋,有的還是孩童。有次,她看見老同學在朋友圈上面表現出來的狀態很差,自己不方便現身,就找到認識老同學的現在朋友,去開導老同學。

“對人好,就是結善因。”有次,小恬乾媽袁女士拜佛後,電動車剎車出問題。袁女士阻止她幫忙修理,改口說車挺好的。可法悅師父已拿來工具包,挽起袖子,蹲在地上開始檢查。簡單修理後,她叮囑袁女士最好去維修店好好檢查。“怎麼能讓師父做這種事呢!”離開時,袁女士一臉抱歉。

“她是學會計的,來寺院幫我精打細算,”妙瑜姑說,寺廟一直靠四處借債過活。每年農曆二月十九、農曆六月十九、農曆九月十九這三天是觀音聖誕,纔有燈油錢。

法悅師父每天睜眼想到的第一件事是怎樣省錢。“妙瑜姑是能夠指引我修法的師父”,說起對師父的情感,她說,她們既像親人,又像師徒,但是又超越這些。每次妙瑜姑有病不去治時,她都急得直掉眼淚。

一個人當三個家長

寺裡每頓飯大家都坐在一起吃。每次吃飯時,法悅師父先盛飯給妙瑜姑,她說這是示範長幼有序。孩子們在廚房安靜地排隊盛飯。飯桌上的配菜:一盤炒白蘿蔔、兩碗醬料、一盤筍乾、一盤蘿蔔乾,主食:稀飯。

“蘿蔔營養好,要多吃,”法悅師父趁小恬低頭喝粥,飛一片蘿蔔進小恬碗裡,小恬皺着眉頭一臉懇求地望着她。雙方對峙幾秒後,小恬在法悅師父嚴厲的目光中敗下陣,迅速塞一整片蘿蔔進嘴巴,再吞下一大口粥。法悅師父笑着點頭,又夾起一片蘿蔔,慢慢靠近小恬。小恬如臨大敵,捂着碗口,又不敢挪走碗。蘿蔔片從飯碗上空掠過,最終落入法悅師父自己碗中。

小恬如釋重負的表情,逗得法悅師父哈哈大笑。法悅師父反覆嘮叨多吃蔬菜,長得快,長得高。“我現在可嘮叨了,我自己都嫌棄,可就怕小孩子記不住呀,”她笑了,臉頰的痘痘紅豔豔的。她想不通自己做的素菜這麼美味,孩子們爲什麼總愛去學校門口買1元一份的白水面條呢,“一點營養都沒有,又不衛生”。

小恬天生脣齶裂,被父母遺棄在福利院,養到3歲時,她又被送到寺裡,妙瑜姑帶她做了修補手術。寶鑫則是被父母寄養在寺廟,是這裡唯一的男孩,也是最讓法悅師父操心的孩子。

老師常打電話說,寶鑫在學校搗蛋。上週,老師又打電話告狀,寶鑫揪前面女生的頭髮。還在生病的妙瑜姑立刻找來竹條,竹條每落在寶鑫手掌一下,她就要咳嗽一下,隨着動作起伏越大,她咳嗽得直不起身來。法悅師父把妙瑜姑扶進屋子,寶鑫看見妙瑜姑的病容,哭得更厲害。

“男子漢不要哭,”法悅師父低下身子,用袖子擦淨寶鑫臉上的淚水,“你是寺院長大的孩子,要做表率,怎麼能欺負女同學呢”!她半摟着他。小恬跑過來,重複了一遍法悅師父的話,寶鑫這才破涕爲笑。

寺院經濟拮据,只能保證孩子們正常吃穿用度,零用錢對他們來說是種奢侈品。關鍵時刻,如孩子晚上10點還沒寫完作業意味着晚睡,第二天上課肯定沒精神。她會鼓勵孩子們,10點之前寫完作業獎勵2元零花錢,期末考試主科都上80分的,獎勵3元。

其實,小恬、寶鑫、秀娟的家長會都由法悅師父參加。每次來到學校,她最怕遇上學生下課。學生圍上來七嘴八舌地說:“呀,尼姑下山了。”她不以爲意,只怕會影響3個孩子。幸運的是,孩子們很懂事。家長會結束,她留下來從老師那瞭解孩子在學校的表現。淘氣不聽話的,她只能雙手合十,請老師體諒寺院的孤兒,多費心思。教師節時,她不忘給老師發條祝福短信,感恩老師平時的照顧。

法悅師父手機微信裡有小恬、寶鑫、秀娟三個家長羣。老師常把作業發到羣裡。有次,秀娟的數學老師在家長微信羣留作業。那晚9點多,剛回到寺裡的法悅師父猛拍腦門,來不及吃飯,開着電動車趕到阿太的寺廟,阿太住處門外有道1米多高的矮牆。她不想驚動阿太,右手支在矮牆上,左手挽住前襟,斜身一躍,“啪嗒”輕鬆落地。

原來,16歲的秀娟正讀初一。去年夏天,大病後的阿太,身體虛弱。法悅師父安排在附近讀書的秀娟和阿太住在一起,方便照看。

秀娟看着來人,驚訝地瞪大眼睛。法悅師父做出噤聲動作,把手機遞給秀娟,示意她快速抄下。回去時,夜晚山路兩旁沒有路燈。電動車依靠前視燈的朦朧燈光,搖搖晃晃地行駛着。來回折騰1個小時。秀娟說,如果她不認真學習,覺得對不起姐姐。“我不怕捱打,只怕姐姐失望的眼神。”

除了日常作業,法悅師父希望孩子們能像別的孩子一樣,學到更多的課外知識。法悅師父說,村裡孩子多,得知文子經營一家培訓機構後,她和妙瑜姑商量後決定讓文子在空置的老房開國學班,免費教孩子們讀書,寺裡的孩子和村裡的孩子都能學點東西。(記者 花蕾 劉淑清 謝明飛 編輯 陳世國 沈桂花 視覺 肖美瑞 葉炎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