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萬億不良貸款!銀行積糧築牆 最艱難時刻還未到

(原標題:對戰3.4萬億不良貸款銀行積糧築牆,最艱難時刻還未到來)

—摘 要—

面對疫後經濟重振,商業銀行被賦予讓利實體經濟的重任,必須一面壓降自身利潤空間,一面抵禦不良資產風險。這既是金融供給結構改革深化,亦是中國資產負債表的自我修復

文|張穎馨 嚴沁雯

區域不良已經逼近兩位數,後續壓力山大。”

“個別業務不良有上漲,整體平穩,目前不慌!”

進入9月,隨着中國經濟疫後持續復甦,金融業介入更深。當《財經記者問及銀行資產質量是否惡化,兩家不同區域的中小銀行負責人給出了不同答案。 但對於未來中國行業不良資產風險的暴露,兩人均持謹慎態度。

相較於其他行業,今年突發的新冠肺炎疫情對銀行業金融機構衝擊,並未即時顯現。但銀行業從業者深知,延遲的影響已在路上。

根據8月底陸續公開的2020年上半年財報,36家A股上市銀行中,18家銀行淨利潤同比下降。其中,11家銀行淨利潤同比下降超過10%。銀行業淨利潤罕見下滑背後,是持續向實體經濟讓利及築牢風險“防火牆”的共同作用。

“很多人只記得銀行需要讓利,卻沒有看到築牢風險‘防火牆’的必要性。”多名銀行業人士向《財經》記者坦言,受多重因素影響,當前銀行業風險暴露得並不透徹。

值得注意的是,中國金融業的監管者已關注到風險並多次向市場發出警示,提醒機構做好準備,應對不良資產反彈。

中國銀保監會主席郭樹清8月份接受媒體採訪時直言,當前,經濟尚未全面恢復,疫情仍有較大不確定性,所帶來的金融風險也存在一定時滯,預計有相當規模貸款的風險會延後暴露,未來不良貸款上升壓力較大。

他甚至直言, “預計今年全年銀行業將處置不良貸款3.4萬億元,比去年的2.3萬億元加大了力度,明年的處置力度會更大,因爲很多貸款延期了,一些問題明年纔會暴露出來。”

8月22日,銀保監會新聞發言人在答記者問時亦披露,上半年銀行業金融機構累計處置不良貸款1.1萬億元,同比多處置1689億元。

接近央行的權威人士告訴《財經》記者,下半年銀行業不良資產處置面臨不小壓力,目前機構正按照監管要求推進。對於銀行來說,需要在加大壞賬覈銷、加大撥備計提和補充資本等方面做好充足準備。

9月6日,在2020中國國際金融年度論壇上,銀保監會副主席周亮提及金融風險防範時表示,要提早謀劃、未雨綢繆。督促銀行多渠道補充資本,落實資產質量分類。按照預期信用損失法,增提撥備,加大不良資產處置力度。

在監管針對銀行業不良壓力頻頻發聲背後,當下被賦予讓利實體經濟角色的商業銀行,必須一面壓降利潤空間,一面抵禦不良資產風險的侵襲。而在部分金融機構從業者看來,這輪針對不良資產的防禦戰,本質是金融供給側結構性改革的深化,亦是中國資產負債表的一次自我修復。

18家上市銀行不良雙升

相較於其他行業,疫情對銀行業金融機構的衝擊並未即時顯現出來,因此市場對銀行尤其是其資產質量的後續變化頗爲關注。

“整體表現既在意料之內,又在情理之中。”看到近日相繼出爐的上市銀行2020年半年報,華南某城商行行長陳宇向《財經》記者如是表示。

《財經》記者根據Wind數據統計發現,今年上半年,在36家A股上市銀行中,18家銀行的不良貸款餘額和不良貸款率較年初出現上升(見圖1)。

在不良出現“雙升”的6家國有大行中,不良貸款餘額及不良貸款率增幅排名首位的是交通銀行(601328.SH)。半年報顯示,截至2020年6月底,交通銀行不良貸款餘額較上年末增幅達23.38%(至962.92億元),不良貸款率較上年末增加0.21個百分點(至1.68%)。

9家A股上市股份制銀行上半年資產質量整體表現較爲平穩。其中,4家銀行不良率有所下降,1家銀行與年初持平,4家銀行出現不良“雙升”,分別是中信銀行(601998.SH)、民生銀行(600016.SH)、華夏銀行(600015.SH)和浙商銀行(601916.SH)。

相較大銀行,中小銀行資產質量承壓更爲明顯。 截至今年6月末,21家A股上市中小銀行(包括城商行、農商行)中,8家中小銀行不良出現“雙升”。其中,不良貸款率增幅最爲明顯的是貴陽銀行(601997.SH,不良率爲1.59%)和北京銀行(601169.SH,不良率爲1.54%),均較2019年末上升0.14個百分點。值得注意的是,鄭州銀行(002936.SZ)是A股上市銀行中,唯一一家不良率在2%以上的銀行(不良率達2.16%)。

上述多家銀行均在半年報中提及,受新冠肺炎疫情等因素影響,部分客戶風險加速暴露,信貸資產質量承壓。

陳宇認爲,雖然A股上市銀行資產質量整體可控,但部分區域、行業、業務的風險仍需重點關注。“從以往情況看,東北、西北、西南等區域,不良貸款相對集中。爲了防範風險,今年我們已經暫停開展所有異地貸款業務。”陳宇說。

華夏銀行半年報顯示,該行在東北地區的不良貸款率最高,達到5.63%;西部地區不良貸款增加較多,不良貸款餘額比上年末增加25.55億元。交通銀行同樣在東北地區的不良貸款率最高,達到4.62%。

不良貸款分佈的行業,則體現出與受疫情影響大小高度的一致性:住宿和餐飲業、製造業、農林牧副漁業等位居前列。

如在貴陽銀行上半年貸款投放行業中,不良貸款排名前三位的行業分別是住宿和餐飲業、製造業及房地產業,不良貸款率分別爲25.27%、3.97%和2.79%;鄭州銀行不良貸款則集中在製造業、農林牧漁業、批發和零售業,不良貸款率分別爲10.06%、8.00%和4.23%。

另據《財經》記者瞭解,已有銀行在下半年信貸投放中減少對上述行業的貸款投放額度,同時增加一定的“隱形”門檻。 某股份制銀行業務人員接受《財經》記者採訪時表示,雖然國家提倡加大對中小微企業的貸款支持力度,但他所在行對部分受疫情影響極大的行業相當謹慎,會要求對方提供可抵押的資產,或是引入強擔保,或購買保險,進而爲貸款上把鎖。

在具體業務類型上,信用卡、消費貸等個人貸款業務則成爲風險暴露的“集中地”。

半年報顯示,上海銀行(601229.SH)個人消費貸款不良率增長變化明顯,由上年末的1.15%提升至今年中的1.89%;其次是信用卡業務,由上年末的1.63%升至今年中的1.84%。

部分銀行預計,下半年信用卡不良將會得到改善,但其他業務資產質量的走勢依然存憂。

西澤金融研究院院長趙建此前在一次內部會議發言中指出,“現在銀行的資產看上去沒有太大問題,那只是時間未到。隨着經濟下滑持續,銀行的風險資產也會按照從外圍到核心這樣的傳導結構,逐一爆發。 最外圍、最市場化的信用卡和個人消費貸、經營貸,在疫情衝擊致個人收入下降和現金流吃緊的情況下,已經開始快速惡化。 ”

銀保監會披露的數據顯示,截至今年二季度末,大型商業銀行、股份行的不良貸款率分別爲1.45%、1.63%,而城商行和農商行的不良貸款率則分別爲2.30%和4.22%。其中,相較2019年末,農商行的不良率上升最爲顯著(上升0.32個百分點)。

“已公開的部分數據並不能反映當前真實的資產質量狀況,部分地區的農商行不良貸款率已升至兩位數,風險遠高於賬面所反映的情況。” 華北某農商行信貸業務負責人接受《財經》記者採訪時表示,當下銀行業不良受到監管調控,風險不會完全暴露,這也是爲了避免系統性風險的出現。

瑞銀投資研究部大中華金融行業研究主管顏湄之告訴《財經》記者,“疫情出現後,中國政府及時推出延期還本付息等政策,體現出對經濟較強的控制力。 在政府管控下,有計劃地逐步釋放風險,好處是能按照一定節奏推進,但不利之處可能在於風險暴露不會很透徹。”

瑞銀(UBS)在今年3月發佈的一份報告中指出,經濟放緩與NPLs(不良資產)的形成緊密相關。 從2013年開始,中國不良資產開始攀升,到2019年中國銀行業共確認約9.2萬億元不良資產(排除部分銀行將逾期60天的貸款確認爲不良的嚴格規定影響,爲8.9萬億元),相當於6年平均貸款餘額的9.4%。2013年到2019年,中國實際GDP增速已從7.8%逐漸放緩至6.1%,瑞銀預計2020年不良資產形成率爲1.6%。

銀行積糧築牆防踩雷

6月以來,金融監管者已關注到銀行業未來可能面臨的風險,並頻頻示警。

6月4日,銀保監會新聞發言人在答記者問時指出,要有效應對銀行不良資產反彈。督促銀行做實資產分類、真實暴露不良、足額計提撥備;疏通不良資產覈銷、批量轉讓及抵債資產處置等政策堵點,指導銀行採用多種方式加大不良處置。

7月,北京銀保監局下發《關於全力做好當前信用風險管控工作的通知》,提出力爭全年不良處置額明顯高於前兩年平均水平,努力實現2020年下半年不良貸款餘額由升轉降,有條件的機構2020年底不良貸款餘額壓降至年初水平,爲下一階段不良反彈預留空間。

8月13日,郭樹清在接受媒體採訪時表示,當前,經濟尚未全面恢復,疫情仍有較大不確定性,所帶來的金融風險也存在一定時滯,預計有相當規模貸款的風險會延後暴露,未來不良貸款上升壓力較大。

對此,郭樹清提出,要密切關注,提早謀劃,積極應對: 一是 做實資產質量分類。督促銀行運用預期信用損失法評估貸款風險,真實反映企業經營變化。 二是 備足抵禦風險“彈藥”。要求銀行採取多種方法補足資本,提前加大撥備提取,提高未來風險抵禦能力。 三是 加大不良貸款處置力度。在充分揭示風險的前提下,研究分階段下調撥備覆蓋率的監管要求,釋放資源全部用於處置不良貸款。四是嚴控增量風險。督促銀行加強內部控制和風險管理,做好貸款“三查”,減少貸款損失。

《財經》記者注意到,在監管頻頻發聲之下,不少銀行開始加大撥備計提,增厚“安全墊”。 半年報顯示,截至2020年6月末,36家A股上市銀行的撥備覆蓋率均在140%以上,26家銀行超過200%。其中,22家銀行撥備覆蓋率較上年末出現上升,5家銀行撥備覆蓋率增長超過20個百分點。

與此同時,不少銀行相繼採取措施築牢風險管控“防火牆”,避免存量業務“爆雷”,增量業務“踩雷”。

陳宇透露,從向市場投放防疫貸款起,他所在銀行就已開始進行壓力測試,並對所服務中小企業在疫情期間的風險進行排摸,針對已經產生不良或者有潛在風險的存量業務,及時採取要求追加擔保、更換擔保人等措施;在新發放的貸款上,則對現金流、還款來源等方面進行嚴格審控。

無獨有偶。長沙銀行風險管理部負責人亦告訴《財經》記者,“前期已開展償債能力壓力測試,結果表明,我們能夠承受輕度和中度壓力情景的衝擊,但在重度和極端壓力情景下衝擊嚴重,可能出現資本缺口和虧損。針對償債能力壓力測試結果,我們在信用風險監測預警、信用風險排查、貸款損失撥備、資產負債結構、資本應急預案等各方面擬定了應對措施。從目前實際經濟運行情況看,疫情相關影響也逐漸消散,壓力測試中的重度和極端情景已不會出現。”

上述長沙銀行風險管理部負責人透露,針對存量業務,長沙銀行不斷開展風險監測與排查,同時加強授信集中度風險管理,防範大額風險和系統性風險的爆發;針對增量,多措並舉推進不良貸款清收化解工作,特別是充分發揮債委會作用,積極化解大額風險和大額不良,“一企一策”制定合理的聯合授信管理和債權維護方案,防範化解風險。

《財經》記者在採訪中發現,爲了避免新增貸款“踩雷”,有銀行採取了更爲謹慎的風險防控態度。

某股份制銀行對公業務客戶經理告訴《財經》記者,雖然自己所在的股份行推出多項針對受疫情影響企業的金融措施,但在實際操作中,風控門檻降低主要是針對受疫情影響較大,但經營業績良好並有一定規模的企業。再者,此前企業類客戶主要是依靠固定資產抵押以獲得貸款,而當前階段主要是發放信用貸款,貸款審批通過率相較之前下降,最終體現爲貸款發放量下降。

“除了硬性任務,如果不是比較穩妥的企業,基本上能不做就不做,畢竟這筆貸款一旦出現問題,無論涉及的金額大小,都會遭到問責。”華南地區某城商行對公業務客戶經理直言。

在華東某城商行行長看來,部分銀行堅持更謹慎的信貸投放態度屬於情理之中。據他透露,在疫情嚴重階段,不少銀行信貸投放過猛,隨着風險逐漸暴露,部分地區監管已開始出手控制新增貸款規模。

據瞭解,上述城商行行長所在銀行當前仍以投放爲主旋律,但會分層分類對待新增貸款。如對新增貸款嚴格把關,對存量中有風險的,加快進行風險控制、置換;對風險可期可控的,延長貸款期限或予以續貸週轉,而不進行一刀切。

市場普遍擔憂,銀行企業類貸款接下來將面臨較大的不良上升壓力。

“在採取無還本續貸、延期還本付息等政策後,一些本該在當下暴露的風險可能就會後延。明年一旦相關政策停止,部分企業的風險就會顯現,最終難以維持經營,但這也是危機出現後的正常現象。” 上海新金融研究院副院長、浙商銀行原行長劉曉春告訴《財經》記者,由於疫情影響產業結構變化,部分企業會被市場淘汰,最終可能會導致銀行不良資產產生。

銀保監會新聞發言人在7月11日答記者問時表示,實施中小微企業貸款延期還本付息政策,通過展期、續貸等方式對超過1.8萬億貸款本息實施延期。

劉曉春表示,在近期的一次走訪調研中,多家銀行的分支行行長向他透露,當前小微企業貸款資產質量表現穩定,對後續發展沒有太多擔憂。“有小微企業信貸部門負責人表示,在實地調研了六七十家小微企業客戶後,出現問題的也就一兩家。”

“市場擔心未來會有不少小微企業倒下,這的確可能會成爲現實。但也需要看到,倒下的小微企業不見得都有銀行貸款。”劉曉春直言,銀行不良處在一個動態變化的過程中,接下來會怎樣演變,還要看經濟走勢。

有銀行業人士預計,銀行業不良風險暴露很有可能在2021年二季度集中出現。

國家金融與發展研究實驗室副主任曾剛接受《財經》記者採訪時表示,整個銀行業信用風險,目前應該還沒有見頂。因爲金融是滯後於實體的,今年一季度,實體經濟見底,金融要到一段時間之後才能充分反映。估計未來幾個季度還會面臨信用風險繼續上升的壓力,很有可能要持續到明年。

“根據目前政策,大部分受疫情影響辦理延期還本付息的貸款已延至明年3月末之前還款。雖然多數客戶隨着經營恢復正常,還款能力得以逐步恢復,但也有部分客戶受疫情影響較大,後續還款能力存在較大的不確定性,信用風險尚未完全顯現,不排除該類客戶在延期到期後仍然無法償還本息,因此預計資產質量惡化將在2021年二季度集中出現。”長沙銀行風險管理部負責人告訴《財經》記者。

亦有接近央行的權威人士向《財經》記者表示,受多重因素影響,風險集中暴露可能會延遲至2021年下半年。

對戰不良不止3.4萬億

在加大撥備計提,嚴防增量業務“踩雷”、存量業務“爆雷”之外,今年以來,不少銀行持續加大不良資產處置力度。

郭樹清指出,“預計今年全年銀行業將處置不良貸款3.4萬億元,比去年的2.3萬億元加大了力度,明年的處置力度會更大,因爲很多貸款延期了,一些問題明年纔會暴露出來。”

8月22日,銀保監會新聞發言人在答記者問時表示,上半年銀行業金融機構累計處置不良貸款1.1萬億元,同比多處置1689億元。

這也意味着,相對於去年,今年將多處置1.1萬億元不良資產。考慮到上半年已處置1.1萬億元不良資產,也就是說,一年過半,任務完成不到三分之一,足見今年下半年不良資產處置的壓力。

接近央行的權威人士告訴《財經》記者,下半年銀行業不良資產處置確實面臨不小壓力,目前機構正按照監管要求推進。對於銀行來說,需要在加大壞賬覈銷、加大撥備計提和補充資本等方面做好充足準備。

某銀行業資深分析人士亦向《財經》記者表示,雖然壓力不小,但在保證撥備計提有效增加的情況下,處置節奏還是可控的。

9月6日,在2020中國國際金融年度論壇上,銀保監會副主席周亮提及金融風險防範時表示,要提早謀劃、未雨綢繆。督促銀行多渠道補充資本,落實資產質量分類。按照預期信用損失法,增提撥備,加大不良資產處置力度。

此前的7月11日,銀保監會新聞發言人在答記者問時表示,必須做好不良貸款可能大幅反彈的應對準備:一要進一步做實資產分類;二要繼續加大處置力度;三要拓寬不良資產處置渠道。綜合使用覈銷、清收、批量轉讓、債轉股等手段,做到應核盡核,應處盡處。試點開展不良資產批量處置,總結經驗後逐步推廣。

據瞭解,目前,銀行業不良資產處置手段包括:直接清收、訴訟清收、不良資產批量轉讓、覈銷、不良資產減免、以資抵債、發行ABS、債轉股、不良資產重組等。 實踐中,銀行處理不良貸款最主要的手段首先是清收、覈銷;其次是將債權轉讓,把不良資產打包出售;再者是以不良資產爲基礎,發行證券化產品。

據《財經》記者不完全統計,包括建設銀行(601939.SH)、浦發銀行(600000.SH)等在內的不少A股上市銀行,均在今年上半年進行了不良貸款覈銷和轉讓。

一名地方AMC(資產管理公司)業務負責人告訴《財經》記者,能明顯感覺到近期部分銀行的不良資產出包速度加快,但不同類型銀行的資產包質量差別較大,進而影響不良資產轉讓成功率和價格。“是否接收,平常主要還是看是否有抵押資產,是否涉及法律糾紛等,而目前我們更關注資產能否快速賣掉,即資產的短期變現能力。”

在與部分銀行尤其是農商行打交道的過程中,上述負責人嗅到了危險。 據他透露,在對某農商行資產包進行盡調時,發現債務人將自己的商鋪向銀行抵押借款100萬元,到期後債務人並未及時歸還。於是,該行讓債務人對商鋪進行二次抵押,並向他再發放100萬元貸款,以便將第一筆貸款還清。“從銀行層面來看,主要目的就是先把第一筆不良貸款解決掉,但其中存在不小風險,這種情況在小銀行身上比較容易出現。”

《財經》記者根據銀保監會官網披露信息統計發現,今年以來,至少有20家銀行因違規處理不良資產接到罰單(以罰單掛網時間爲統計口徑),被罰銀行以中小銀行居多。被罰原因包括:通過信託計劃回購實現不良資產虛假轉讓出表,將貸款資金挪用於認購本行股份及不良資產等。

在覈銷、轉讓之外,今年以來,不良資產ABS發行也在提速。據Wind數據統計,今年上半年,由銀行爲發起機構、基礎資產爲不良貸款的ABS項目共計14只,發行金額62.05億元。發起機構主要包括工商銀行(601398.SH)、建設銀行、招商銀行(600036.SH)等大型銀行。

相較2016年-2019年上半年,銀行不良資產支持證券發行數分別爲3只、6只、11只以及8只,涉及金額分別爲10.04億元、51.64億元、44.60億元以及26.82億元。由此來看,今年上半年中國銀行業不良資產ABS發行數量、發行金額,均是自2016年不良資產證券化試點重啓以來的同期最高。

值得注意的是,爲了卸掉不良“包袱”,部分中小銀行還推出了“搭售”不良資產的定增方案,即在定向發行股份的同時,要求認購股份的投資人購買不良資產。

據《財經》記者不完全統計,今年以來,已有包括廣東四會農商行、山西澤州農商行、山東諸城農商銀行等在內的中小銀行推出同樣的方案。

而在銀行業不良資產處置之外,廣義的特殊資產處置亦被業界所提及。

曾剛認爲,消解不良資產壓力,應打破當前僅聚焦於銀行表內現有不良的侷限,將眼光和處置對象擴展到特殊資產範疇,並壯大特殊資產管理行業。 因爲,違約風險已不侷限於銀行業表內信貸資產,非銀金融機構貸款同樣存在大量違約風險;管理金融風險最有效的時機並不是在違約之後,而是在實質違約發生之前。

他撰文指出,特殊資產不僅包括銀行的表內不良資產(狹義的不良資產),也包括銀行表內部分關注類貸款、非金融機構的不良資產、各類資管產品中可能存在的不良資產和轉型存在困難的資產、金融市場的困境資產,以及非金融企業的困境資產,等等。

近年來,私募跑路、債券違約、信託爆雷等風險事件頻發,但這些機構背後的風險資產卻未被納入廣義的不良資產範疇。需要注意的是,其對應的風險資產規模不容小覷。

信託業協會數據顯示,截至今年一季度末,信託產品風險項目1626個,涉及金額達6431億元;與此同時,銀保監會主席郭樹清透露,截至今年6月底,P2P網絡借貨平臺出借人的資金還有8000多億元沒回收;據不完全統計,截至2019年12月20日,銀行間和交易所共有153只債券發生違約,涉及的債券本金規模達1185.64億元……

上述銀行業分析人士直言,非銀金融機構等的確存在不小的風險敞口。“市場通常對中國銀行業的資產質量存疑,但銀行業對風險資產的劃分和對壞賬的核銷計提,一直是最嚴格的,比如它有五級分類原則等。相較而言,租賃、信託公司等在這方面缺少強機制。從中長期來看,有必要把非銀金融機構等的問題資產,納入一定的核銷範圍,這應該是未來的一個發展趨勢。”

金融供給側改革深化

對於今明兩年的不良資產處置,有銀行業人士將其與此前開展的不良資產處置相比較,並認爲此輪將面臨更大的挑戰,因爲底層資產質量堪憂。

有學者撰文指出,自改革開放以來,中國的不良資產處置基本可以分爲兩輪處置潮:一次是1999年-2008年以國有銀行改革爲出發點的第一輪處置潮,第二次是2014年以來在經濟新常態下的新一輪不良資產處置潮(見圖2)。

多名業內人士認爲,相較此前兩輪不良資產處置,疫情影響下的新一輪不良資產處置面臨更多挑戰。

顏湄之告訴《財經》記者,當前所處的經濟環境與第一輪完全不同,1999年那時的經濟比現在脆弱很多,而且債務等都是在體制改變的過程中累積起來的;第二輪處置週期中,主要是金融危機後,先是過度擴張、加槓桿等,之後開始去槓桿、淘汰過剩產能,對實體經濟形成普遍衝擊,隨着監管出手解決,到2019年大致告一段落。

“第一輪處置週期中,很多土地作爲不良資產轉讓,這些資產隨經濟復甦不斷增值,實現快速變現;但當下處於經濟轉型升級的背景中,部分資產會被淘汰,且幾乎沒有盤活的可能性。”劉曉春直言,以前的不良資產基本是信貸,債權債務關係明晰,底層資產邏輯清楚。 但從第二輪處置中遺留下來的問題依然存在,比如影子銀行、監管套利等等,很多資產穿透到底層後,不僅會發現價值被高估,而且可能是泡沫。疊加疫情影響,對商業銀行參與不良資產處置的專業能力和技術水平提出了更高要求。

上述華南某城商行行長則認爲,本質不是資產變得更爛,而是說金融的複雜性、衍生性更強了。“現在一些大型金融機構在信貸投放的過程中,可能有衍生金融產品、投聯貸、外貿外匯等方面的介入,這樣的結果就是資產處置起來比較困難,其中甚至會夾雜着泡沫。”

在廣東南粵銀行副行長趙俊宏看來,無論是從2014年開始的第二輪不良資產處置潮,還是當下的新一輪處置,都應視作金融供給側,甚至是經濟供給側改革的深化。處置或化解不良,本質是結構的優化,過剩的、低效益的產能將被淘汰,這也是中國資產負債表的一次自我修復。

“這一次不良資產處置面臨的挑戰在於,當前資產價格已到了高點,同時遭遇了疫情的‘休克式打擊’,再身處‘內循環+外循環’的大背景下,早已不是簡單的債務危機、流動性問題,而是結構的深層次調整優化,相較之前的不良資產處置更復雜。比如有些行業原來主要依靠出口,突然轉向內銷後,它的產能是否能適應,自身是否能正常經營下去,都值得進一步思考。” 趙俊宏強調,結構優化是一個“有進有出”的調整過程,被退出的部分會比較痛苦。這部分沒有別人來買單,只能靠自己。而自己買單就意味着會出現損失。

提及未來銀行業資產質量的影響因素,劉曉春指出,主要還是接下來的經濟走勢和銀行本身的風險管控能力。“銀行風險管理不能投機取巧,必須實實在在地針對不同的客戶、不同的貸款用途等去評估、管理信貸風險。在這個過程中,要擅用金融科技,但須明白金融科技只是幫助你更好地去識別風險,而無法避免風險。”

(應受訪者要求,陳宇爲化名;作者爲《財經》記者,《財經》記者唐郡對此文亦有貢獻。本文將刊於2020年9月7日出版的《財經》雜誌)

題圖設計 | 黎立

版面編輯 | 周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