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美學的演進與拓展

作者:席 格,系河南省社會科學院副研究

蔡元培曾在《簡易哲學綱要》中指出,研究美學的方法可分爲兩種:“或由自然美出發,而由此以領略藝術美;或分析藝術,以定美學的概念,而由此理解自然美。”當代美學,因立足於美學作爲藝術哲學的學科定位,從藝術美出發便成爲自然美理論建構的必然選擇。但運用藝術審美原則闡釋自然美,卻無法真正解決自然何以美的難題。有鑑於此,從自然美維度反觀當代美學,既可見出自然美研究的轉進理路,又可呈現當代美學的別樣形態。

“自然人化”與中西文化中的“自然”

自20世紀50年代美學大討論開始,“自然人化”便成了自然美研究的主要理論基礎,並一直持續到20世紀80年代的第二次“美學熱”。其中,大多數美學研究者贊同自然美生成於“自然人化”的判斷,只是對“自然人化”的理解有差異。如有的學者主張自然美源於“情感化”,運用“移情”解釋自然美;有的學者則主張自然美源自“實踐化”,認爲勞動實踐是自然美得以生成的路徑

但“自然人化”命題,難以有效解釋“人化”自然過程中的美醜並存現象,無法闡釋自然美和實踐美學關於美本質界定之間的內在衝突。事實上,實踐美學在運用“自然人化”闡釋自然美時,也的確沒有達成理論的自洽;從實踐美學出發的生命美學、生存美學、超越美學等,更是將自然美置於研究的邊緣,甚至直接懸置不論。

究其原因在於,當代美學在這一發展階段,深受西方傳統人本主義哲學框架的束縛,沒有借鑑現代消解人類中心主義的自然觀,也沒有承續中國傳統的有機自然觀。西方文化自古希臘開始,便站在人類中心主義的立場,高揚人的主體性大旗,強調對抗自然、征服自然。人本主義理論將自然視爲“自然物”,視爲荒蠻的存在、可加以利用的資源,自然的審美價值因此而長期遭到否定。直到文藝復興時期,自然美才開始受到關注;到啓蒙運動之後,自然因象徵自由、浪漫而成爲重要的審美對象;到現代,隨着人類中心主義的逐步消解,自然在現象學的“天地人神”四位一體、“詩意地棲居”等思想中,方成爲自然本身。

中國文化中的“自然”,實與西方之“physis”“nasci”和“nature”在內涵上存在着錯位:前者具有非實體性,而後者則是指向實體事物。中國傳統秉持自然生命觀,崇尚人與自然和諧共處,主張“與物爲春”“民吾同胞,物吾與也”“天地萬物本吾一體”等。由此,在人與自然審美關係建構中,除有“智者樂水,仁者樂山”的“比德”,“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的“移情”外,更有“峰岫嶢嶷,雲林森眇,聖賢暎於絕代,萬趣融神思餘復何爲”的“暢神”,“相看兩不厭,只有敬亭山”的互賞等。可見,中國傳統文化中的“自然”,可謂是與人平等的生命存在。

生態型美學中的自然美

20世紀90年代之後,生態型美學開始在中國勃興。所謂生態型美學,主要是指生態美學、環境美學與景觀美學。顧名思義三者之間存在着明顯差異:核心語彙不同,分別是“生態”“環境”與“景觀”;主要依賴的自然科學基礎不同,分別爲生態科學,環境科學,景觀規劃設計學和景觀生態學。同時,自然美相應開顯的維度也不同:生態美,具有濃郁的哲學意味,旨在凸顯自然生命樣態之真;環境美,強調在人與自然之間建構和諧自由的關係,旨在凸顯自然生存環境之善;景觀美,則強調自然物象形式藝術性,旨在凸顯自然物象之美。

而三者之所以可統稱爲“生態型美學”,在於有共同之基礎:秉持生態世界觀,即以生態地球、生態宇宙本體,認爲人與自然平等共處於一個生態系統;汲取以自然爲本位的思想文化,以深化生態世界觀;堅持生態審美原則,從生態維度重新理解美與醜,進而從自然出發、以追求自然本真之美;強調生態審美方式,基於但又不受限於自然科學理論,以生態感知方式體驗自然美。

因面對共同的生態環境危機問題,國內興起的生態美學、環境美學,與譯介而來的西方生態型美學很快形成交匯融合,並促使自然美再次成爲美學研究熱點。在生態型美學理論體系中,自然不再是孤立的、靜態物質性存在,而是處於整體有機關聯且動態流變之生態系統中的生命存在;作爲審美者的人,也不再是萬物的主宰,而是與自然物同處生態系統之中的生命存在。由此,人與自然之間生態審美關係的建構,便促使“自然人化”在兩個維度發生轉變:走向“自然化人”——由於自然生存環境惡化、生態危機加重,人更加註重尊重自然、與自然和諧相處,並將生態規律視爲“美的規律”的有機內容;走向“人的自然化”——從理性的、處於主體地位和作爲類的“人”,走向更爲關注生命體驗和生態保護的人。

在生態審美原則下,自然美的呈現,是訴諸本真生命樣態,展現出自是、自在、自爲和自由等審美特徵。自然美的構成,也不再僅僅侷限於藝術審美原則下的形式美,而是憑藉自身的生命價值、在生態系統中的動態平衡價值等,展現形式與內容的統一。自然美的內涵,則因建基於自然科學理論,使得生態美、環境美與景觀美都內在蘊含着自然科學之真。

光明日報》( 2021年05月10日 15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