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天瑞/我與美洲中時的倏起倏滅(之一)

餘紀忠先生想辦一份好報紙,在未來的世變中以海外爲基地,對臺灣、對大陸發生影響,《美洲中國時報》創刊正逢其時。(圖/周天瑞提供)

●周天瑞,曾任中國時報政治記者專欄主任、採訪主任、副總編輯、美洲中國時報總編輯、環球電視總監、新新聞董事長、中央電臺董事長。 在《美洲中時》停刊後,於1987年返國共創「新新聞」,他始終是影響「新新聞」的關鍵人物。他的每個階段都充滿「有所爲有所不爲」、「合則留,不合則去」、「用之則行,舍之則藏」的故事,備受媒體敬重。

《寫在前面》

以下是我的一段人生故事,講述我和《美洲中國時報》之間痛徹心扉的點點滴滴。

1984年11月12日(美國時間11月11日),正當美洲中時辦得風生水起、叱吒風雲的時候,突然宣告停刊。這個被稱爲「雙十一事件」的消息,唯「震動天下」足以形容。

這是一份在美國辦的華文報紙,雖然與臺灣相距遙遠,在臺灣也少有人讀過它,但在這一天,臺灣與全世界的中國人,特別是美加地區華人,以及美國主流媒體,都同受震撼,同聲嘆惜。

一代報人餘紀忠先生在高度保密下,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方式,並極富政治意味地宣告:壯士斷腕關報

究竟怎麼回事?爲時僅兩年兩個月零十一天,它就走入了歷史,爲什麼?從事發第一天起,這一直是大家心頭的疑問。

我自始參與了它的創辦,也是「被關報」的總編輯,與它有着血肉相連,汗淚交織的關係。這個問題好像祇有我能回答。其實,我仍未必是最有資格的解謎人,也不願用過於簡單的方式輕率答覆;不過,事隔34年,透過回憶錄的記實,追述那個時期的真相,好像起碼是我應該做的一件事。

話雖如此,若不是朱奔野牧師的經年叮囑,健壯、鴻仁的一再催促,恐怕也不會就此結束拖延,停止躊躇。現在,隨着序幕的掀開,就請你耐着性子看下去吧,關於這個問題的大哉問,答案大概就在其中了。

《美洲中國時報》是至今最好的中文報紙,行文這篇系列,既是追述,更是追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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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2年4月25日,我攜家帶眷,從匹茲堡抵達紐約,懷着一個重要使命:參與籌辦《美洲中國時報》。

那時候,我已和中國時報有了11年淵源,從1971年8月毛遂自薦走進臺北大理街,到1980年6月倉皇奉命去到美利堅,到此時結束匹茲堡大學碩士班學習生涯。從國會記者、黨政記者、專欄記者,到採訪主任、海外版總編輯,到再回鍋採訪主任,到此時受命面對新挑戰。從小記者到大記者,到被提拔爲記者頭,到兩次上下臺,到流放海外,到中時首例全額資助赴美深造,到此時接下重任開疆拓土創辦新報。

▲美洲中國時報創刊時,董事長餘紀忠夫婦(左四、六)、發行人餘建新(左五)與創報同仁在現代化印刷廠中合影。(圖/周天瑞提供)

有關這段前史,我將另文詳述。這裡要說的是,美洲中時是怎樣的一份報紙?以及,她怎麼成了海市蜃樓、無影無蹤?

從未見過酷愛辦報有如中國人者。大凡在中國人所在之地必有報紙,在中國人比較多的地方,報紙也跟着多,哪管一家比一家簡陋窮酸,總有人不改其志。這個現象的華文報紙,美國是大本營。

這些報紙大抵充斥着兩種話,一是大話,一是小話。大話大到議論家國大事,個個滿腹韜略,彷彿懷抱救國救民、捨我其誰的鴻鵠之志。小話小到華人之間的是非八卦,即或不是東家長西家短,也往往不脫無病呻吟、雞零狗碎的殘敗寒磣格局。

似此祇要有華人的地方,就有一種叫報紙的東西,標榜着表達理念、傳播訊息的作用,既有人辦,也有人看。從另一方面說,那時候,中國人似乎天生喜歡文字,沒事買份報紙看看,成爲不少人的生活習慣。既然有人看,自然就有人辦。

但是它零散、不集中、規模小,各自爲報,互相抵銷,誰都沒影響,統統祇能叫小報。如果有誰以較大的財力做專業化經營,說不定能一紙風行,成就華文大報氣候。

1970年代,兩蔣交替,海外除了有不少早年去到美國俗稱「老僑」的移民,也因留學、經商之故,從臺灣移出了不少人口,他們在美居留漸成聚落,而有「新僑」之稱。這些華人的人數逐年增長,直逼百萬。後者因教育、經濟條件較爲優越,質與量凌駕前者是明顯的趨勢。

臺灣是新僑的僑鄉,而從過去歷史看,中華民國當然也希望永遠是老僑的僑鄉。這些新僑老僑的人心向背,被認爲關乎在臺灣的中華民國的氣勢和命脈,需要牢牢抓住,這個「戰場」不能哪一天又敗於中共之手。

蔣經國注意到了這個問題,然而當時祇有中央日報每天選編當日內容爲航空版航寄海外,不具及時性也無在地性國民黨尚有《少年中國晨報》這類老掉牙的黨報,或還有些私下資助的親國府小報做爲外圍,但都如船過水無痕,起不到多少作用。

1975年蔣介石死後,蔣經國找了餘紀忠、王惕吾兩位報老闆,從內外大環境說起,說到爭取海外人心的重要,希望藉助他們兩位的財力、人力、物力到美國開辦報紙。餘、王此時雖還未加封中常委,但早已都是國民黨中央委員,與蔣家淵源殊深。蔣經國初掌大位,面授機宜,看似商量,實與上級領導交付任務的命令無異。他們知道馬虎不得。

但當天回到報館餘先生與我們說這件事的時候,面露難色,顯得很傷腦筋 。他說了一句令我至今記憶深刻的話:

「海外的信息和思想比國內開放,用國內的新聞尺度在國外辦報,讀者不能接受;若顧到海外的尺度,又很難見容於國內。同一尺度,不好;不同尺度,也不好。」

到海外辦報,既爲爭取人心,餘紀忠首先想到的便是尺度,說明他辦報重視方法和效果,不願一味爲了宣傳而不顧報紙的信度和形象。他很清楚,若以國內不論主動被動的設限爲之,怕是拿不出去。但又馬上想到,一份報紙兩種尺度,必會招來質疑。

這是個關鍵性思考,他一時無解,不敢貿然投入巨資開赴美國戰場,於是沒有即刻照辦。這個關鍵性思考其實預示了,後來的開了又關,還是繞不過這個難題

他沒有聽蔣經國的話,但也沒有置之不理,乃踵步中央日報,認認真真辦了一份海外版 。雖有聊資因應的意味,仍比中央日報豐富好看得多。這是一份有如「國語日報」大小的小型報紙,以道林紙精編,並特製一些較易爲海外接受的文章和內容,按日空運美國,司馬文武和我一開始就是主力作者。後來改版爲雜誌型,我還一度擔任過總編輯,大幅提高自制率,不再以中時的既有內容充數,金恆煒、李利國、林清玄都是寫手,黃年、金惟純也曾先後加入,一同見證過這段歷程。時報海外版可謂《美洲中國時報》的前身,也是我以海外爲概念的辦報初體驗

餘紀忠等於以「半套」方式迴應了蔣,但與蔣家淵源更深的王惕吾(曾爲蔣介石的警衛團長)則老老實實以全套相待-直接進軍異域,1976年2月12日北美世界日報風光發行,是第一個以現代化報業規格呈現的海外華文報紙。

《美洲中國時報》於1982年9月1日才創刊,比北美世界日報足足晚了六年半。

▲餘紀忠先生主持《美洲中國時報》創刊酒會。(圖/《中國時報》四十週年特刊/周天瑞提供)

餘紀忠之所以沒有馬上開報,與他的人生辭典中的一個詞語─「不爲人先」有很大的關係,這個詞語常在他遇到難決之事時做爲指導方針。以「半套」方式將觸角伸向美國,便是「不爲人先」此一行事哲學的典型之作 : 先看別人怎麼做,再來審時度勢,謀劃如何走下一步。

因此他沒有停止思考這件事,事實上,做爲長期的競爭者,他也不會安於、甘於看到對手多出了一份報紙,多了一份飛揚。

當然他也看到,世界日報當時的報面表現徹頭徹尾就是一份宣傳報,或稱機關報,從新聞到言論完全正面表述,被海外許多人譏爲「比中央日報還中央日報」。

這是最安全的作法,但在海外人士眼裡,顯然是得不到尊敬和信賴的,它所能爭取的人心是有限的,自然也是受到批評的。這不是餘紀忠要辦的報紙,世界日報的先行,不但沒有阻斷他的路,反而給他留了機會。

但他總要想透,怎麼解那道難題?

這六年多發生了一連串的大事。繼臺灣的外交關係持續雪崩後,美國也轉而與中共建交,臺灣憂患重重。內部則黨外運動蠭起,中壢事件、美麗島事件、林宅血案、陳文成命案接踵發生,朝野關係日趨緊張,何去何從充滿變數。而大陸刻已走出文革,正由鄧小平帶領邁向改革開放之路,一個不一樣的中國大有可能形成。

餘紀忠先生雖因抗戰軍興,從英倫回國投身軍旅,但以他中央大學歷史系和倫敦政經學院的出身背景,他的文化素養高,政治敏感強,尤具傳統知識份子之使命感。他既希望,也預知,變局即將到來,順應民主的發展勢所必行,報紙一定要有角色。然而他也深知,走上民主自由之路不能帶來動亂,要以國家利益的觀念爲導向,要以愛國家爲依歸。

他漸漸把這些心念化約成了兩句話:「開明、理性、求進步;自由、民主、愛國家」。後來被我們稱之爲「十四字箴言」。

這十四個字像是通關密碼一樣,讓他在兩個都以《中國時報》爲名的報紙,卻因主要發行對象之不同,而有不同的呈現方法和角度上,找到了平衡點-不管怎樣表現開明、理性,不管怎樣追求自由、民主,必以進步爲念,更以愛國爲目標。藉此要求於內,也藉此正告於外。一方面不要過於催促他進步前行,另一方面更不必給他扣帽子,質疑他對國家的忠誠。

既然有了振振有辭的說法,餘紀忠便決定大舉進軍新大陸了,儘管晚了六年多,卻說不定正逢其時。以我之體會,他想辦一份好報紙,在未來的世變中以海外爲基地,對臺灣、對大陸發生影響,這可能是純粹立足在臺灣的報紙做不到的。所謂出口轉內銷,乘桴浮於海,庶幾近之。

經過這六年多,中國時報的體質益趨健全,發行量已穩居臺灣第一,財力進一步紮實。在早幾年即已首開其端的世代交替、人力換血計劃此時更見成效,新時代人才蔚爲鼎盛。這些都是向外擴充的重要條件,一切都似爲這一天的到來做着準備。至於有人說兩年前把我放洋,就是餘紀忠爲海外辦報預走的一步棋,我不知道,也從沒問過他。

1980年6月,餘老闆一聲令下將我發配美國,9月入學匹茲堡大學GSPlA(公共暨國際事務學院),不及一年,聽聞他已決定在美開報,隨即命我準備次年4月底前往紐約參與籌辦。於是我咬着牙關加緊修課,及時通過論文考試,再帶走三個學分的 independ study,日後補上報告,則學分數達標,仍依計劃順利取得碩士學位。

1982年4月25日便在這個情況下,打理好匹茲堡的一切,駕着一輛Oldsmobile皮頂開了花的N手老車,掛着租賃的U-Haul 載物拖車,全家大小包括兩個月前甫在匹城新生的小女兒,一行四人,踏上征途。

▲周天瑞當年在美全家福。(圖/周天瑞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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