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天瑞/我與美洲中時的倏起倏滅(之三)

▲周天瑞當時在美國所拍攝的全家福。(圖/周天瑞提供,請勿隨意翻拍,以免侵權。)

●周天瑞/曾任中國時報政治組記者、專欄主任、採訪主任、副編輯美洲中國時報總編輯、環球電視總監、新新聞董事長、中央電臺董事長。 在《美洲中時》停刊後,於1987年返國共創「新新聞」,他始終是影響「新新聞」的關鍵人物。他的每個階段都充滿「有所爲有所不爲」、「合則留,不合則去」、「用之則行,舍之則藏」的故事,備受媒體敬重。

(編按:從平面媒體出身的新聞界老鳥周天瑞,自臺大歷史系畢業後,自薦進入《美洲中時》,深受創辦人餘紀忠賞識。此係列文章講述的是他和《美洲中時》之間痛徹心扉的點點滴滴,作爲他新聞生涯的第一部回憶...)

以一句話來區別王惕吾和餘紀忠兩位報老闆在美辦報的差異,就是,王老闆主要是辦給支持國民黨的人看的,餘紀忠則是希望不支持甚至反對國民黨的人也願意看。他的「十四字箴言」不管如何絞着腦子想出來,如何百轉千回說出來,所透露的辦報哲學無非是想幾面兼顧。

這個思慮自然就多了風險,自然就要多傷腦筋,就必然在用人上見心思。

首先,他特別敦請黨國大老級陳裕清先生擔任總主筆,陳裕清先生受業於美國名校,並受知於蔣介石,長年負責過國民黨的文宣和海外組織工作。他也是一位老報人,思想開明,謙和儒雅,是餘先生少數敬重又合得來的黨國人士。請他主持筆政,既有向黨內輸誠的宣示意義,也不會在餘的統籌全局中形成掣肘。

不獨陳裕清先生,他還晉用了不少在海外兼有黨務身份的留學生,不過多半放在業務部門,藉助他們的幹練和人脈關係拓展廣告發行業務。相對地,有不少不具黨工背景的哥倫比亞大學留學生任職紐約總部,則是編譯部門的主力。理所當然,他還爭取了幾位原在新聞局駐外單位工作的人,甚而曾在黨報工作的人。這些相當程度所謂「根正苗紅」的出身背景,都有助於向有關方面釋疑 : 他不僅不會與黨國疏離,反而結合並重視黨國人才

招募年輕新秀

此外,他從臺北總社挑選了一批年輕新秀,也呼召了好些正在海外就學或行將學成的子弟兵,以及,就地取材邀聘經年在美就學就業的優質青年。他們具備一定的語文條件,構成實際採訪與涉外等實務工作的主要陣容。

這個囊括了各方菁英的組合,除少數來自香港,都是臺灣培養的人才,他們知識程度高,見識廣,有基本的獨立判斷能力。在意識傾向上,左中右獨無所不包,但並沒有顯見甘受意識型態捆綁的人。總的來說,中間及中間偏右的居多,也多能服膺餘紀忠的辦報理念,亟盼一份有別於世界日報的華文報誕生。當時的參與者後來不論回到原鄉或是留在異鄉,都有頭角崢嶸的表現,尤其在臺灣甚至香港不同的媒體中呼風喚雨。

就記憶所及,曾在美洲中時任職饒爲知名的人士大抵有:(美東)黃肇鬆、林博文、傅建中、龔選舞胡鴻仁、詹宏志、邱立本、徐啓智、傅昆成譚立信、辜尚志、金惟純楊人凱、蕭嘉慶、鄭漢良、CoCo、樑章通、杜念中、周陽山、邵宗海、陳一新、範疇、楊澤陳玉慧馮光遠、羅文輝、李傳偉王幼波、張靜濤、樑東屏、袁家鬆、先嘉源、冉亮、羅鴻進、黃志鵬、傅易易、邱秀文、郭貞、何清。(美西)趙怡、卜大中、周天瑋、林添貴、陳閩、王紹志、陳亮月、鮮正臺、溫禾、林麗蓮、吳忠國、陳子巖、陳萬達、張靖宇、江啓光、趙健、張晶、莊安理、陸炳武、強偉城。(臺北)南方朔、孫思照、陳哲明、何鋯、李彪、陳文茜、陳守國、夏迪。(香港)江素惠。(日本)秦鳳棲、劉黎兒……。

在美洲中時航向新大陸不久之前,事實上已有一份報紙捷足先登,以及另一份報紙正要開張。前者是當過立法委員的高雄眼科名醫、臺灣時報老闆吳基福,1980年在舊金山辦的「遠東時報」。後者是曾爲閻錫山麾下、當過律師的臺灣日報老闆傅朝樞,確定要在紐約辦的「中報」。

「遠東時報」不堪賠累,1982年5月停刋,而「中報」挾其因國防部總政戰部收購「臺灣日報」之所得,及允其將在臺資產全數結匯來美之銀兩,爲數約五億新臺幣,於1982年2月27日在紐約發刋。

吳基福從臺灣帶來兩位媒體前輩主持編務、筆政,他們都比我年長十幾二十歲,二人因個性觀念並不盡同,相處得很勉強,其中之一在「遠東時報」倒閉前即已被傅朝樞召爲「中報」總編輯。

「遠東時報」延續臺灣時報傾向黨外的風格,早一步顯示了黨外本質上的親臺獨意味。「中報」不見容於蔣經國被趕出臺灣,先在香港創辦,繼而延伸來美,已藏不住親中媚共的傾向。

風聞了這兩位已先在美登陸的媒體人,以餘紀忠的個性,一定是不會放過,必要網羅到手的。據餘先生對我說,要借重當年他們在臺灣辦「臺灣時報」成功的經驗,及後來在美國辦「遠東時報」失敗的經驗。同時,把傅朝樞的主將挖過來,也可削弱任何潛在敵人的力量,減少美洲中時的威脅,並經由他的轄制,或可控管對國民黨的傷害。這是他津津樂道的戰略思考。

一無困難地,餘紀忠如願以償,兩人先後來到美洲中時,一個在創刋前,一個在創刋後。猶憶後者的來到使前者臉色大變,因餘紀忠未與他商量,亦非經他洽談,倒是餘還命我做過中人。旋即,前者明升暗降,轉任社長,後者取而代之,美洲中時創刊後八個月,總編輯就換了人。

從人事結構上看,大抵是個兼容幷蓄之局,餘紀忠大部份能顧到國內的看法,但在總編輯這個角色上,顯然較看重有過沖撞體制經驗的人,並且敢大膽啓用淵源不深,卻具戰略價值的人。他藉着用這樣的人表達進步性,相對於陳裕清等的黨國背景,是另一方面的宣示意義,並自信他的個人魅力足以駕御。先別說能不能駕馭得住,光這個路數就夠人議論個好一陣子。

不過,這麼一大攤子來自四面八方的人,聚攏在一個需要意志集中、力量集中的地方,打拚一張辦得再好都不易賺錢的報紙,乃是一樁極其艱鉅的工程。自古文人相輕,多所自戀,首先磨合就不容易。

以紐約總部爲例,被換下來的總編輯是個並不具人格魅力的老派文人,很快就使人覺其言語乏味、心胸狹隘,即便有過在美辦報經驗,卻不覺其有所準備而見高明。過去和他工作過以及在臺北跟過餘紀忠的子弟兵,這兩掛人特別與他不合。前者礙於情面不好明摃,私下議論卻源源不斷。後者則不時酸語相向,甚至明白抵制,常迫我做些無效的排解。在餘紀忠與他的蜜月階段,臺北子弟沒佔到便宜,要不瞻顧不前,就是遠走美西,再不辭職就學,因而受到折損。

總之氣壓很低,一位頗具觀察力的老兄形容得妙,美洲中時創刊伊始,「士無鬥志,將有降心」,言罷大笑三聲,聞者無不絕倒。縱使不免稍嫌誇張,倒也予人詭異中入木三分之感。

陽春」採訪主任

接下來該說說我自己了。

許多人熟知我是美洲中時總編輯,其實我是第三任,而掛上這個職稱連前帶後不過六個月零十一天。之所以會令人印象如此深刻,是因爲從第一天開始我的付出,以及最後報紙停刋的「周天瑞因素」——我的承擔。付出與承擔,充滿了血汗和血淚,使我與這份報紙彷彿有着生與死的關係。

話說在我抵達紐約正式報到的前半年裡,就曾四次奉召從匹茲堡飛到紐約和餘先生開會,參與了全部的籌備過程,應該最清楚他的想法,但是開報當時我祇是「採訪主任」,起初連「副總編輯」銜都沒有。兩年前我從臺北出來的時候,就已經掛了三年副總編輯銜,如今歷練更多,又唸了一個學位,卻安我一個「陽春」採訪主任,豈不情何以堪!

非也,我不但沒有一點不高興,而且欣然接受。這有幾個原因:

一、八O年六月,餘先生命我閃電赴美,其實有着加強磨練的意思,因爲在蒙他不次拔擢的過往三年半當中,彼此之間因新聞處理頗多齟齬,他很傷腦筋,我也多次求去。他藉着情治單位對我的「關切」和「注意」,送我出國,固是讓我避禍,實則很多人看來是放逐。在「遭逐」兩年後,因創報而獲徵召,意味了重新面對餘老闆,也意味了彼此重新合作。他既要驗收磨練成果,我也要看看是否繼續追隨,所以職務低一點最好。

二、餘紀忠以極端重視人才聞名,新創報紙使他大展用人拳腳,特別對於一些已具名號的人,他若不納入囊中便難安枕蓆。報紙的發行人、社長、總編輯、總主筆這類主要頭銜,他自要虛位以待,好招賢納才,以示海納百川。何況,我在餘氏門下已逾十載,堪稱子弟兵、自家人了,先擺在一邊見習見習,不擔太大的責任,倒也挺好。

三、既是新創事業,就是重啓爐竈,在新天新地用新的觀念、新的心情看待一切,自應擺脫舊包袱,適應新環境,接納新夥伴。海外辦報從零開始,花費大而進帳少,工作條件全都不能與國內相比,當時坐鎮臺北爲美國提供大量後勤製作版面的王杏慶(南方朔)曾標舉「勤儉辦報」四個字,最能反映這樣的心境。文窮而後工,每個人都該艱苦以對,哪能計較職稱、名位、待遇?唯有做出成績,禁得起考驗,纔是硬道理。從低階開始是好的。

新的心態

我乃以全新的心態,甚至以自己創業的心態面對新事業。我固已不是新聞界的菜鳥,畢竟在美國辦報還是頭一遭,當然首先要虛心。這不是故唱高調,其實是合乎現實的,爲了立足新土,爲了生存,必須虛心!

所以,開報當時和之後走馬換將,都沒讓我擔任總編輯,我真的並不在意,還正樂得認真去想該怎麼辦好這份報紙。

不過由於是老幹部,又是從臺北來美最老的一個,因此餘先生凡事習慣找我,被交付的大小任務多如牛毛,可謂「族繁不及備載」,諸如,老闆想要延攬的人,往往要我幫忙先接觸、試探、遊說;陸續晉用的編、採、譯、校,幾由我面談後報給他;他在各地的跨部門、跨地區會議,未必召社長、總編輯,卻必召我參加;至於經常有的改版、協調、檢討,更是之前擬計劃,之後寫報告,無役不與。爲了這些事,不時要在各地出差,境內境外到處飛,非常忙碌。

這樣好嗎?當然不好。餘先生覺得方便,就便宜行事,但在我與我的長官之間便創造了矛盾,無論如何行禮如儀,都難消戒心,被看成是餘紀忠的「監軍」,是極自然不過的事。爲此在工作和處境上不平靜,也是必然。

我卻不願以「監軍」自命,這不是我喜歡做的事,追隨了多少年,餘老闆很難聽到我議論我沒有考評權的人。何況這些外來的長官都是年齡、資歷長我許多的文化人,文人可以相輕,絕不可以相煎!否則被人說成是嫉賢妒才、陷害忠良的東廠小人,可不是我要博的名聲。

不過,餘紀忠不會從這邊聽到那邊的,絕不表示不會從那邊聽到這邊的。

這很正常,大凡跟餘先生工作的人,不管年紀大小、職務高低,都想邀他重視,在臺北那些年,我經歷了、也看了很多。眼前這些新來的前輩,若有安全感危機,就必格外要刷存在感 ; 刷存在感最簡便的方法,自然而必然地就是在我身上做文章。於是自然而必然地老闆會公開罵罵我,自然而必然地會明顯疏遠我,也自然而必然地氣氛會變得彆扭,以致自然而必然地影響我的心情。

這是我無法逃避的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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