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烊千璽的疼痛裡升騰出撫慰人心的力量

《送你一朵小紅花》是韓延導演“生命三部曲”的第二部(第三部是還在籌拍中的腦癱患者題材的《天竺公園》),與前作《滾蛋吧!腫瘤君》根據有真實原型的自傳性漫畫改編不同的是,這朵“小紅花”純然來源於虛構,似乎要更“好哭”一些。“生命三部曲”都關注疾病人羣,生命之光通過疾病的折射,如同經過了透鏡的扭曲、聚焦和成像,從一種乍一聽不願觸碰的疼痛裡,最終升騰出了對人心淨化和撫慰的力量,在一種新鮮的邊緣性裡放大出普遍的共鳴感。

“小紅花”電影票房和口碑都不錯,還引起了廣泛討論,頗有“破圈意味。究其原因,題材選擇和主題開掘策略是一個前提青春愛情和血緣親情這些相對常規的題材在疾病傷痛這一透鏡的折射下,散發出別樣的光澤:生死別離很重,青春有時也很殘酷,但從消沉到積極的人生態度轉變,讓疾病成爲了生命可以承受之重,進而昇華出“活出自我、抗爭宿命”的主題。

韋一航馬小遠兩個人物“不打不相識”,彼此溫暖的青春成長、相互吐哺的愛情激勵構成了影片核心故事線。“另類”青春的內斂與張揚,愛情的發生發展、死亡給愛情帶來的悲劇性,又讓這條故事線呈現出豐富感和多樣性——不是單一的愛情浪漫劇或青春成長輕喜劇,更不止是疼痛的殘酷青春或愛情悲劇。應該說,這條核心故事線並不複雜,前提是“疾病”,也經由“疾病”讓故事多彩,甚至還讓觀衆獲得了一種選擇權與參與感——悲者哭,喜者笑。

電影採取了充分鋪展兩個主人公各自家庭的策略,其對於兩個家庭的呈現不僅僅是必要的,而且是自覺的。大量具有生活質感和情趣的細節在父子、母子、父女之間建構出來,特別是,父母對病患孩子的哺育與孩子在精神上對父母的反哺,能喚起觀衆很大的共鳴。如果說,男女主人公之間的故事多少還帶有一些“童話”色彩的話,那麼加上了家庭,現實主義的氣息就濃烈了起來。不僅如此,電影情節由主人公的家庭向外做了進一步的延展,所謂“由己及人”。假髮店老闆、抗癌人物羣像、醫院中的父女、乃至一閃而過的更多的“正常人”都讓情節更具有記憶點和話題性:假髮店的那場聚餐、醫院門口的那碗落款是女兒的外賣紅燒牛肉麪都處理得真摯感人。當然,這樣的“三層故事”也會給敘事帶來挑戰,影片在次序節奏上不夠好,剪輯也稍顯散亂,原因可能也正在於此。

題材、主題和情節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影片在類型元素融合使用、類型感和作者性的平衡上做了一些創新。在《送你一朵小紅花》裡,觀衆能看到《滾蛋吧!腫瘤君》《山楂樹》《抗癌的我》中“向死而生”的愛情悲喜劇的情節模式,也能看到類似《少年的你》中的殘酷青春元素,相約上路的公路片段落,抑或《戀空》《情書》《淚光閃閃》等日本純愛片的審美旨趣,甚至還有《地久天長》這樣觸及家庭和社會問題的現實厚重感。在這朵“小紅花”裡,愛情浪漫和殘酷青春,喜劇與淚劇並不是簡單地拼貼,而是圍繞“歸去來”般螺旋式上升的模式有機組合在了一起,共同構成了這朵小紅花的花瓣:“相遇-追逐-別離”“疏離-融入-獨立”互爲表裡,被疾病戕害的生命在痛苦和失落中,經過“由身入腦”的理性和意志的強制性抗爭,再“由腦入心”被喚起情感和心靈的力量,體驗到包裹在離別死亡之下的寧靜平和。

易烊千璽此前主演的《少年的你》相比,《送你一朵小紅花》裡青春的殘酷性不是來源於校園霸凌這樣的“人禍”,而是更多由“天災”意味的疾病造成,殘酷的動因是中性的。同樣是男女主人公在城市中的漫遊,從陌生隔閡到相互取暖,《少年的你》有着內部抱團一致向外的人格化的對抗性,還有着“他人是地獄”般的存在困境;而在《送你一朵小紅花》裡,“霸凌者”只是非人格的疾病,觀衆視野範圍內並無“壞人”,韋一航、馬小遠的青春所揹負的殘酷性並不來源於家庭、學校、社會,而是命運。他們與外部世界雖偶有主觀性的遷怒或者客觀性的齟齬,但主基調還是和解的,他們自身最終也是平和的。

與此匹配,在電影中,疾病這一透鏡,折射生命之光而成“實像”時,採取的是聚焦的策略,在“身”“腦”“心”之間形成戲劇張力;通過幻想等超現實邏輯,又在成“虛像”的時候放大其感染力,與超越現實病痛的平行世界(比如那片美麗的湖水)聯繫在了一起,這不是消極的自我麻痹或者逃離,而是積極的夢想。在滿足觀衆閱讀期待的同時,作品還進行了有效的人文主題、空間場景和鏡語系統的建構表達,具有“溫和”的作者性。從這個意義上說,這朵“小紅花”又探索了中國當代電影類型融合發展的一條有效路徑。

《送你一朵小紅花》吸引觀衆還有一個重要的元素,那就是演員的出色表演。兩位父親一位母親的塑造不用多說,自然可信又具有個性,兩位青年演員也給出了超越偶像明星的“真正的表演”,演員的表演甚至彌補了影片在其他方面的一些不足。劉浩存攜《一秒鐘》中出色表演的口碑,把馬小遠的突出特點和多面性很好地表達了出來,兩部影片人物形象和性格的反差也增添了觀衆對她的親近和認同。易烊千璽在《少年的你》和《送你一朵小紅花》的反差也很明顯,對人物理解和塑造卻很準確,把疾病少年在社會中的對抗姿態與自我保護,在家庭中自己房間裡的沉溺,在愛情中的拘謹與釋放都表現得讓人印象深刻,多場與父母和馬小遠的對手戲,特別是醉酒表白段落,十分出彩。剃光頭(與《少年的你》的互文)、“一羊遷徙”(諧音梗)路遇印有紅花的羊羣等橋段,頗具偶像話題和出圈性。兩位年輕演員的表演值得獲得兩朵“小紅花”,對中國當下流量明星應該以及如何成爲好演員具有示範性。

應該說,電影文本的優劣是作品是否受歡迎的一個重要內因,作品的宣發乃至更廣義的市場傳播,特別是文本與語境之間形成的 “場域結構”也很重要,可謂 “外因”。粉絲票房固然不可忽視,更重要的是,《送你一朵小紅花》在當前語境中,本身似乎也具有了一種 “透鏡折射”功能:一方面,如前所述,優秀的 “疾病電影”具有對觀衆的治癒功能,從痛感到快感的轉化有着情感淨化作用。另一方面,全球的新冠疫情形勢和中國常態化的疫情防控態勢,也在社會潛意識和個體心理層面形成有關疾病的創傷記憶,以及戰勝疾病的內生動力。進一步說,有關疾病的隱喻是人們追求美好生活的代償性阻礙,跨越了這個阻礙,我們就離家國同構的美好生活願景更近了一步。不知道是不是正因爲此,這朵“小紅花”纔在如此特殊的2020年終於過去、2021年終於到來的時候,如此受人待見。

“小紅花”,看上去微不足道,卻承載着人們面對複雜世界時,孩子般的執拗和單純,有需要被承認被關注的情感需求,也有超越了這種功利性的自我激勵自我認同,這種“認真遊戲”的“無功利的功利性”,很顯然是具有審美感染力的。生命之光通過疾病這一透鏡的折射,讓這朵畫在手背的“小紅花”可以變成戴在胸前的“大紅花”,或者在更大的範圍內衍生出花團錦簇的模樣。

程波 作者爲上海大學上海電影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