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小說／人質六一零
文／阿祖爾
他坐回等候區青色的塑膠椅上。也許是天氣太熱，汗水沾溼他的鬢角，貼附在兩頰邊。男人久未整理儀容，看起來有些蓬亂。他用手指撥開額前的發，讓視線不致被遮蔽，才能看清楚電子看板上叫到幾號。
「六百零八，銀行動作總是那麼慢。」男人自言自語說，同時看着手中印着六一六的號碼牌。他不自覺焦躁地抖起腳來。
這個時間銀行裡面人不少，但反常地沒有傳來嘈雜的交談聲。每個人好像都在思考些甚麼，一個個低下頭，吐出沉重的呼吸。
「午休時間，人比較多。」
一名打扮入時的女人坐在男人後方，她穿着緊貼的牛仔褲，雙腿高傲交叉着。女人低垂着頭，不看男人說：「如果你很急的話，我的號碼牌給你。」她把手中的感熱紙遞出來，上面是六一零。
「我可以等。」女人又補了一句。
「喔…沒關係，真不好意思。」男人對女人主動開口有些訝異，一不小心就莫名道了歉。他觀察這個臉上戴着明星常戴的蒼蠅眼鏡的女人，水嫩的脣閃耀粉紅色光澤微微上翹。他心裡暗自覺得現在的自己很不得體，竟然以這一副狼狽模樣和美女說話。
女人這時大方鬆鬆領口，說：「今天真有點熱呢！」衣服拍動間不時露出白皙的胸部。她一點也不在意男人偷瞄的視線。
「是吧。」男人搭腔後不曉得該說些甚麼，擦了擦額頭的汗，放任沉默蔓延。
女人似乎在等男人進一步談話，等不到只好再度開啓話頭。「你覺得，像我這樣的女人，來銀行要做甚麼？」一副傲氣十足的口吻。
「我想是領錢吧，領一大筆錢！」男人試着給個肯定的回答，但口氣很不安。
「多少呢？」
「幾百萬吧。」
女人輕笑一聲，「一般人才不會提那麼多現金呢！而且幾百萬連買艘遊艇都不夠，我看起來只有這個錢嗎？」
「不只。但幾百萬只爲了買一艘遊艇？」男人沒有諷刺的意思，可是語氣相當不以爲然。他從女人的神態、打扮感覺出豪奢，卻沒想過錢是這樣花的。
女人這時把墨鏡摘下來，用饒富興味的眼神看着男人。他一瞬間覺得自己被這一雙清澈的眼珠俘虜了。
女人說，「爲甚麼這麼在意錢呢？」
男人嘴巴微張，想說些「沒有錢萬萬不能」的道理，但看進女人的眼睛，他知道說這些沒有意義，於是避開她的眼神，低頭喃喃說，「錢應該拿來做些更重要的事。」男人講這句話時連自己都不太肯定。
這時從天花板垂掛下來的電視機正在播報午間新聞。有歹徒持槍搶劫銀行，並挾持人質與警方對峙。不過目前關於歹徒以及人質的數量，一切資訊尚不明朗。
男人擡頭看了電視，想問女人說「不知道要搶多少錢才值得這樣拼命」，但話到了嘴邊卻沒有說出口。
因爲女人手裡正拿着一把槍，對準男人。「不許動！我要搶劫！」她說。
這時電子叫號看板仍顯示六零八。
靠近櫃檯的角落坐着一名保全，身旁有穿着制服的女職員正在照料他左手臂上的傷。看起來沒甚麼大礙，只是流了許多血。女職員手中一件用來止血的衣物因此染紅，也一併沾污了她的襯衫及窄裙。
男人並未被女人突如其來的舉動嚇到，他只是納悶，本來系在腰間的槍，甚麼時候被她摸走了？女人拿槍的動作不算俐落，但食指已扣在板機上。
「開玩笑的，這樣像搶匪嗎？」女人放鬆手掌，把槍交回男人手上。
這下子男人才感到真正的驚慌，他原以爲會被女人逮捕。他很清楚，有膽子搶銀行，就一定要有被抓的準備，可是現在對方竟錯過大好機會放了他。
「爲甚麼…你不怕我？」男人裝模作樣，想讓女人覺得他很冷靜。在不久之前，他纔開槍射傷那名保全，還沒收銀行裡每個人的手機，叫大家閉嘴。可是眼前這名美女，絲毫不覺得受到威脅。
「我該怕嗎？」女人輕挑地說，「挾持人質與警方對峙，還想得到去抽張號碼牌，這種搶匪不是思慮縝密、態度從容，就是已經完全亂了套。我想，你應該不算是前者吧。」
人在最無助的時候，會向一個完全陌生的人尋求依靠。男人覺得這樣很蠢，不過自己好像也走上這一步。他開始對女人訴說一個故事，一個微不足道、在悲慘時代無時無刻都會發生的故事。但他不覺得自己是個失敗者，終究可以靠一個人的力量爭取些甚麼。所以搶銀行。
女人聽完以後說，「你很富有。」
「富有？」男人不懂，而且對女人這句置身事外的話感到有些憤怒。
「我們都住在一個四面被海環繞的島上。這座島的想像力貧乏，每個人受到恐懼統治，甚麼也不敢嘗試。大家想要離開，只是，就算有錢買了遊艇，也航行不出這個地方…你懂的。」
女人說完這段話微微靠近，修長的手指點在男人的右肩，然後向外延伸朝空中比畫一下。她繼續說，「航行不出去，但你可以用飛的！你有一雙爲了活下去，勇敢對抗體制的翅膀。所以你很富有，擁有對任何人來說都嫌奢侈的膽量。」
男人茫然一陣子，說：「這是人質該對歹徒說的話嗎？」
女人笑了。「人質？我比你高明很多。快走吧，天真鬼。」
「去…去哪？」
「不是想做些更重要的事？」女人把蒼蠅眼鏡戴上，站起身，一隻手邀請似地伸向男人，另一隻手拎着一隻麻布袋。不知她甚麼時候得手的，這隻麻布袋大得驚人，像能塞下整座金庫的錢，在女人手裡卻輕如無物。她又說，「如果被警察抓了可就沒辦法囉！」
男人呆看着女人，說不出話來。
不久後，電視插播新聞快報。當警方準備派出談判專家與搶匪交涉時，人質先一步從大門釋放，包括四名銀行職員、一名手臂中槍的保全、九名民衆。警方在確認所有人質安全獲救後即刻展開攻堅，但銀行裡已不見搶匪的身影。搶匪逃亡路線不明，而金庫已被掃蕩一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