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劇創作的類型迷思與反思

中國網劇的生產與消費都是在類型創作的框架下進行的。類型的界定與歸屬,似乎成爲製作者、播放平臺乃至觀衆都繞不開的一道工序:缺少某種類型標籤,劇怎麼拍、在哪兒放、給誰看都成了問題,簡直有找不着北之感;一旦類型確立,元素的拼配法則自然清晰,成功的基因也已鑄就——這可謂網劇創作的類型迷思。而在網絡平臺與電視平臺觀衆分化背景下,各大平臺爭相引導並強化觀衆的內容消費體驗,將網劇類型營銷上升到戰略地位,類型雜糅、劇場打包、分衆傳播等手段層出不窮,走出了一條獨特的網劇生產消費之路,爲破解網劇創作的類型迷思提供了些許參考。

近日熱播的網劇《司藤》,爲類型創作接續了一種久違的路徑,即對志怪懸疑、奇幻懸愛類型的嘗試,併爲這一類型的迭代展示了另一種角度。播出後,該劇引發了兩極化討論:一方面原著小說愛好者奉爲神作;另一方面,諸如“戲劇性不足”“情節拖沓”等批評聲也不絕於耳——這正是類型在起着規律性作用。《司藤》原著小說並不火爆,但同名網劇卻成爆款:集均播放量破億,多個榜單中名列第一。可見,網劇的改編突破了原IP的侷限,把握住了網劇傳播的若干規律,適應了觀衆的需求。但具體審視該劇內質,則會發現它贏在演員、道具、服化置景等方面,卻在戲劇性內涵的表現上平淡老套,留下諸多不盡如人意的缺憾。難怪對它的反應是粉絲尖叫、行家搖頭。

抵抗類型迷思

中國網劇創作是站在電視劇創作的巨人肩膀上的,又一直努力在成熟電視劇類型之外尋找空間,試圖發展出符合自身規律的類型體系。與衛視劇場相比,網劇劇場更加垂直、細分精準,更能兼顧小衆與長尾市場,所以有相當部分的網劇遊離在主流電視劇類型之外,分化出更爲細緻的類型譜系,而懸疑、奇幻類型正是市場探索的一種重要形態。可以說,在中國網劇短短十幾年的發展歷程中,志怪、懸疑、奇幻類型的創作從未間斷。之前推出的《靈魂擺渡》《無心法師》等作品,無不通過線上的頻繁互動增加觀衆的黏着度,用話題性提升自身文本的不足,用類型元素構造文本格局。

不能免俗地,《司藤》也呈現出這種特質。其官方微博將其定位爲“奇幻懸愛劇”,即原著小說作者的“筆下的懸愛世界,一次腦中奇幻探險”,這是一個新意中伴有古怪的概念,在營銷概念上另闢蹊徑,透露出製片方對於類型迷思的思考。其實,播放平臺早就敏感地意識到類型的重要性,認爲同類型劇集打包能帶來精準的營銷效果。隨着平臺會員付費的重要性日益凸顯,內容的精品化、差異化競爭也愈發激烈,但難處在於:各大平臺播放的版權內容差異並不突出,自制內容題材類型多有重合,IP質量和製作團隊不相上下,只能通過優化類型、突出類型來提高競爭力。在這樣的背景下,愛奇藝的迷霧劇場、優酷的懸疑劇場、芒果TV的季風劇場等應運而生,它們都是類型進一步細分、劇集進一步整合的結果,是用以抵抗類型迷思的舉措。

找準類型優勢

不管制片方如何用概念營銷,《司藤》就是一部典型的志怪、懸疑、奇幻類型網劇。驅除邪祟的民間傳奇,歷來是普通大衆的閒暇娛樂談資。中國的民間稗史與神怪傳奇文學的庫存極爲豐富,從《山海經》《封神榜》到《聊齋志異》,延綿不竭。在電影藝術誕生初期,創作者就發現視聽特效更容易與該類型題材的娛樂屬性相契合。

當然,志怪劇情往往走在科學之外的分岔路上,奇思妙想稍有不慎就滑向了奇談怪論,對於知識系統不夠完整的觀衆難免會構成誤導,其中的封建迷信糟粕對於青少年而言會有一定負面影響,因此,相關部門對此類影視作品的態度較爲謹慎。這種謹慎則導致了此類型影視作品的相對稀缺性,使其成爲題材創作的價值窪地,一旦有製作上乘者,必然得到大衆青睞和追捧。從當年的《無心法師》到今日的《司藤》都是一種證明,它們在類型創作方面遵循着類似的路徑——志怪傳奇與青春偶像言情相糅合,幾乎容納了娛樂感最強的那些視聽要素。

《司藤》的故事推演,選擇了當代作爲背景來進行。因爲,青春偶像與現代場景更能贏得年輕觀衆,而實景拍攝又成就其文旅衍生的價值。導演李木戈直言:“大自然能饋贈給這部劇的內容實在太多了。”此言不虛,全片將觀衆對志怪劇的獵奇之心由“角色”引向了“場景”。該片在雲南的香格里拉、大理、西雙版納等風景勝地和特色民宿的大量採景,正契合當代年輕觀衆追求“網紅打卡地”的消費需求,有觀衆將《司藤》趣稱爲《司·雲南地理·中國地理·旅遊人文·藤》倒也“實至名歸”。而劇中司藤所着旗袍漢服,其實也契合了當下年輕人中方興未艾的復古服飾風潮。不管是有意爲之還是無心插柳,《司藤》在“文旅融合”方面交出了一份出色的答卷。這也從某一角度證明,類型創作不管偏重娛樂功能、道德教化功能還是藝術表達,只要從需求側出發,找準其類型優勢所在,併力求精耕細作,總會有所收穫。

網絡文學的改編

就創作方面而言,高收視率的《司藤》硬傷還是不少。

《司藤》取自著名的晉江網絡文學作品。從網絡文學IP到影視改編,不可能一蹴而就,其中的轉換需要考慮不同敘事媒介的不同特性。網絡小說作家一般能做到在書迷的“催更”之下以極高的效率進行文本信息的輸出,其敘事路徑和觀衆的閱讀習慣相一致,一般遵循線性展開。而文學作品一旦進入視聽語言系統,被壓縮進鎖閉性的戲劇空間中,難逃“三一律”“戲劇節奏”等鐵律。據此,影視改編需對小說文本加以調整。

以網絡文學IP影視改編作品的一個成功範例《琅琊榜》爲例,富有經驗的影視編導在對《琅琊榜》的小說文本進行可視化呈現時,刪改壓縮,絕不手軟,尤其注重打造若干核心戲劇場面。敘事策略上圍繞高度集中的戲劇場面展開,有條不紊地埋伏引線,再逐一爆破。反觀《司藤》的影視改編,對原著極爲忠誠,而這意味着場面調度、戲劇節奏的縮手縮腳。編導似乎並不擅長懸疑類型視聽語言的拿捏,將懸念全數堆積於人物的前史環節,刻意製造角色的神秘感,殊不知懸念的藏與露其實也有節奏需要拿捏的,於是令觀衆長時間一頭霧水。而到了抖包袱的環節,又多半依靠人物大段的口頭敘述竹筒倒豆子般傾訴,缺乏好的戲劇節奏。此外,在一部作品中假如視聽語言運用得法,音畫本身即可成爲環環相扣的懸念元素,對此該片並未善加利用,空有特效噱頭,而無懸疑實質。

觀衆的審美檢視

當然,喜愛《司藤》的觀衆仍可舉出一堆該劇的優秀之處,特別是認爲該片攝影堪稱精美,並難能可貴地採用了實景拍攝,對於自然風貌的展現和劇中人物的塑造,已圈粉無數。不過,拍攝精美與視聽語言運用得當並不是一回事,後者更注重服從敘事的需要,而這是影視製作各個環節均需遵循的第一法則,包括服裝、化妝等。劇中司藤的旗袍換得再多、妝容化得再美,也無法掩飾其虛浮的一面,如同該片的光影、濾鏡,一旦脫離了敘事的凝練集中以及節奏韻律,則無異於蒸魚時的香菜擺盤。

對於《司藤》被廣爲稱讚的服化設計,筆者也有不同看法。該劇和此前的《無心法師》有着類似的問題,服化、場景爲了滿足偶像劇的“美化”需要,“濾鏡”效果過於明顯。《無心法師》中主人公角色定位是流浪漢,髮型卻紋絲不亂,面容纖塵不染,街道庭院場景則是濃濃的新修旅遊景點風格——實在令觀衆齣戲。《司藤》中女主人公每次出鏡必換的旗袍、漢服無不精美,但是如果仔細探究精美服飾和特定情境中的角色是否貼合,則不得不打一個問號。雖說志怪類型本身就熱衷天馬行空,但是正所謂“假戲”須“真做”,既然選擇了當代背景,就要接受當代觀衆的審美檢視,而“美圖秀秀”式的電視劇美學則很難讓觀衆全情投入。

從某種意義上說,包括網劇在內的文化產品是一種特殊消費品,它提供的需求是消費者所不曾體驗過的經驗與審美,顯然,《司藤》一劇還不足以將二者完美融合。一部網劇的成功有多種原因,可以是主題的、演員的、導演的、服化的、美術的、拍攝地的、播放平臺的……甚至是營銷的。但出現短板,尤其是在“戲劇性”這樣基礎的方面出現問題,值得業界好好覆盤。因爲,不管網劇商業化到何種程度,“劇本,劇本,一劇之本”的古訓依然在起着作用,沒有編劇技巧的介入,沒有戲劇手法的使用,劇是立不起來的。幸好,中國網劇市場廣闊,觀衆寬容度高,爲類型創作試錯提供了足夠的空間。(張富堅 作者單位:杭州師範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