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耳其】我有一個三千年的天要跟你聊聊(上)

“也許我回來,是爲了在家鄉埋一滴眼淚,好讓我這一生,也有鄉愁。”多年前看《夜奔》,這句臺詞,深深打動了我,一個佝僂老者,孤單的走過異國的熙攘,擡頭望見的那片天空,或許跟家鄉一般模樣。

托馬斯·林奇寫過一本《往來於故土之間》,講述他過去三十年間,一次次跨越大西洋的漫漫歸鄉路。有一句這樣的話,他說“在每一個星球的每一個半球的每一座島嶼的邊緣仰望星辰的每一個人:我們都相同又相異。”

從古至今,懷鄉似乎是詩人、作家永恆的共同話題,我們思念時間維度的另一端,謂之過去;思念空間維度的另一端,謂之故鄉,如同航行一般,時間永遠在流逝,每一個當下都在蛻變成過去,每一個異鄉也都在化作誰人祖輩的故鄉,每一處錨泊也終將成爲彼岸。

小時候人家問起“你是哪兒來”,會說是平房區的,哈爾濱的,黑龍江的,走得遠些說是東北人,後來去了南方,說自己是北方人,到如今,別人問起,都答我們從中國來,離家越遠,故鄉變得越大,思鄉的心思也變得越發濃烈。

再過一個月,夢想號將踏上一萬多海里的歸鄉路,這些日子船長每日上下忙碌,做着最後的啓航準備。接下來一個月的航行,我稱它爲“奇蹟之路”。

土耳其南部出發,去見愛琴海的女神聖托裡尼,一路上有羅德島的太陽神巨像以弗所阿爾忒彌斯神廟、博德魯姆的摩索拉斯陵墓、奧林匹亞的宙斯巨像,如若不是戰亂,還可一併去看看巴比倫空中花園、亞歷山大燈塔和埃及吉薩金字塔,世界七大奇蹟,一個也不落的藏身於路邊偶遇之間。

夢想號停在土耳其的這段日子,船長同我得以在這短暫的兩個月裡,作爲不匆匆的過客,擠進了這個紅色國度柴米油鹽的日常生活裡。也算行走過一些國家,土耳其確確是讓我驚豔了的一處,或許來之前未曾期望太多,反倒遇見了許多驚喜。

跟隨帕慕克走進伊斯坦布爾的呼愁

“觀察城市有兩種方式。一種是遊客或是新到不久的外鄉人,以外在的眼光,來觀察其樓房、古蹟、街道以及天際線;另一種是內在觀察,這座城市有我們熟睡於此的房屋,有迴廊、電影院以及教室,城市的各種氣息、光線還有色彩構成,這些都是我們最珍貴的回憶。

對那些僅從外在觀察的人來說,一座城市也許會與下一座城市極其相似,但城市的多樣回憶纔是它的靈魂,它的廢墟便是其最有力的證詞。”

這是我們的“導遊”奧爾罕·帕慕克先生的理論,他因諾獎而聲名鵲起,被讚譽爲當代歐洲核心的三位作家之一,甚至常常與博爾赫斯和普魯斯特相提並論。

我是忠誠的博爾赫斯至上主義者,相比普魯斯特,我不得不說帕慕克先生的文字生活化些,儘管他也出身奧斯曼帝國的貴族後裔家庭,卻將自己的生活真正融入了這座驕傲與憂傷並存的古老都會,並以前所未用的細緻與深刻理解、挖掘、解讀了這座城市背後的文化內核。

儘管康拉德、納博科夫、奈保爾等許多作家都曾因成功地跨越語言、文化的鴻溝而廣爲人知,離鄉背井激發了他們的想象力,而帕慕克先生的想象力如同他自己說的那樣“要求我待在同一座城市,同一條街道,同一幢房子,注視同樣的景色。伊斯坦布爾的命運就是我的命運。我依附於這座城市,因爲它造就了今天的我。”

因爲這樣緊密相依的城市歸屬感,跟隨他的文字,我們得以見識了伊斯坦布爾最隱秘又最日常的一面。曾經在拜占庭帝國的最後幾十年僅僅剩下三四萬人生活的伊斯坦布爾,如今有八分之一的土耳其人,也就是一千萬人生活在此。

這座城市夾在傳統文化與西方文化之間,居住着少數的富豪與多數的窮人,曾被一撥撥外來侵略者和移民所侵佔,他們在這座城中留下了2691座清真寺,123座教堂和26座猶太會堂,它兼容並序包容所有人,可過去兩百年間它仍就是誰都不覺得像家的地方。

伊斯坦布爾的歷史,可以追溯到2600多年以前。它先後是東羅馬、拜佔廷、奧斯曼三大帝國的首都,歐洲與亞洲在這裡相遇。公元前7世紀,希臘人初建這座城市後,成爲東羅馬帝國的首都,於公元330年改名君士坦丁堡,別稱新羅馬;1453年奧斯曼土耳其人取得該城後,纔開始叫伊斯坦布爾。

作爲土耳其的第一大城市,伊斯坦布爾的老城建於七座山丘上,所以又名“七座山丘的城市”。在歷史上,伊斯坦布爾是世界商賈雲集之地,是黑海諸國商船必經之路,作爲絲綢之路亞洲部分的終點,從亞洲、中東、歐洲來的商品在這裡集散交易。

這座廢墟之都擁有最完美的天際線,世界唯一的六塔藍色清真寺、千年間的世界最大教堂聖索菲亞大教堂,面朝大海的託普卡帕王宮,還有那山坡之上得以俯瞰海峽落日的蘇萊曼耶尼

那日船長與我,從亞洲區破敗凌亂的街巷穿行而出,街邊老宅子的窗櫺裡俄羅斯妓女半裸了臂膀探出頭來打量着我們這兩個異鄉人,Kebab店裡肉香飄了幾條街,點了兩份土耳其捲餅Dürüm外帶,酥香的餅皮和冒着熱氣的肉碎,得到了極大的味蕾滿足。

才走幾步,便是食肆、酒吧密佈的歐式街巷,好像忽然闖入了時空之門,來到里昂的裁縫街似的,可又一個轉角就是肉鋪、茶館、水果攤,走回了土耳其。

肉鋪前遇見土耳其老者用嫺熟的手法在拆解羊頭,20里拉一個,船長與我都是肉食動物,不多時就把一盤吃得乾乾淨淨,店主得到兩個東方遊客用行動表達的讚美,甚是歡喜,不斷給我們遞水、紙巾、牙籤,客氣而體貼,坐在肉店的小板凳上,竟吃出了米其林大餐的感覺。

沿着獨立大街前行,賣藝的年輕人,吆喝叫賣的商販,奪目的紅色電車、百年老店和現代名品,一路從寬街走到窄巷,加拉塔就在眼前了,據說塔上餐廳可以就着最美的伊斯坦布爾天際下酒。

再前行不遠,就是縫補歐亞大陸的加拉塔大橋, 土耳其之父穆斯塔法·凱末爾說“每當你站在這裡遠眺伊斯坦布爾,一輛輛的汽車駛過你的身邊,你會感覺自己就像是一個國王一般。”。

走在橋下的海鮮市場,來一份最新鮮的魚肉三明治 (Bal·k Ekmek) ,再點一份烤鳳尾魚(Hamsi),灑一些檸檬汁,看着逆光裡橋上那一排蔚爲壯觀的釣魚人剪影,三五成羣的海鷗盤旋,從黑海到馬爾馬拉海,一艘艘渡船飛馳,船長感嘆,海上交通如此繁忙,必然造就不凡的駕駛技術吧。

廢墟之都的濃烈繁華

進入歐洲區,那裡就是被無數人讚頌的伊斯坦布爾之美所在了,而描寫這美好的人,大部分是不住在這城中的。如果你真讓我推薦你這城中的美好,我大約會毫不猶豫的對你說去亞洲區的破敗街巷裡去尋一處小茶攤吧,那纔是伊斯坦布爾人的生活。

事實證明在進入香料市場和大巴扎之前,填飽肚子是個錯誤的決定,記得在電影《香料共和國》裡,影片主人公一個希臘裔土耳其人在闊別土耳其多年之後,就是因爲思念這些美食味道,毅然重回故里,尋找美食,以及美食背後的愛情與記憶

對香料市場印象最深的就是濃烈,色彩與味道的濃烈,好像彩虹被劫持一般,毫不吝惜地把這天下的色彩,全部在這一處用盡了,手繪瓷器,針織衣物、地毯、還有香料跟糖果,無一不是絢爛而鮮豔,像一場專爲眼眸舉辦的盛宴。

而那空氣裡的香氣,茶葉、蜂蜜、水果、花香,奶酪、土耳其醬菜,薄荷、肉桂、茴香、豆蔻、牛至、九層塔、歐芹、百里香、迷迭香、月桂葉,各異氣息混在一處,已然無法辨別,只是濃烈的醉人。

各家商販紛紛切下大塊的奶酪、糖果、蜂蜜、甜點遞上,熱情的難以拒絕,還沒走出小巴扎,就已經覺得自己“甜到憂傷”了。

日頭漸斜,到大巴扎門口時,大門已然上了鎖,隨幾個本地人進去,難得走過寂靜的大巴扎,這座世界最古老的、最大的室內市場,在人羣散盡之後,竟現出了寂寞的樣子。

出了巴扎不遠就是那赫赫威名的藍色清真寺和聖索菲亞教堂,在廣場的噴泉旁邊,聽見了這日最後一遍古蘭經的唱誦,夕陽的金光從清真寺的背後灑下來,穆斯林和異教徒一同在這巨大的建築裡抱着憧憬的心瞻仰這石頭與瓷磚鑄就的奇蹟。

博斯普魯斯的歡喜與純真

福樓拜曾在造訪伊斯坦布爾時,預言這座城市在一個世紀內將成爲世界之都,事實卻相反:奧斯曼帝國瓦解後,世界幾乎遺忘了伊斯坦布爾的存在。

如帕慕克所說:我出生的城市在她兩千年的歷史中從不曾如此貧窮、破敗、孤立。她對我而言一直是個廢墟之城,充滿帝國斜陽的憂傷。我一生不是對抗這種憂傷,就是(跟每個伊斯坦布爾人一樣)讓她成爲自己的憂傷。

或許正是這份不悲觀的帶着積極屬性的憂傷,讓這座千年的古老帝國遺蹟現出平易近人的氣氛,沒有遺老遺少的沉迷,倒是發展出許多世俗國度的多樣性。

比如沿着博斯普魯斯海峽,從Karakoy一直走到ortakoy,一入夜這裡就陷入一種後現代主義的迷幻當中,你能想象到的各種音樂在被燈光矯飾的暗夜裡各自喧囂,震耳欲聾的聲響撼動着這個城市的脈搏,就如同白日裡宣禮塔上古蘭經的唱誦。

當我們經過彩虹階梯,在著名的Neverland青旅隔壁的小店裡,船長淘到不少心儀的禮物,等待未來有一日,將它們送與伊斯坦布爾的愛戀者。隔壁的街巷裡那座暗紅色的小樓,就是無數帕慕克先生的讀者不肯錯過的《純真博物館》,儘管在我的以爲中,凱末爾對芙頌不過是一種葉公好龍似的愛,這裡仍舊成爲執着愛人的憑弔之處。

“與芙頌相戀的那一個半月差兩天,我們共做愛44次。從芙頌消失那天算起,339天后,我終於再次見到了她。這之後的整整七年十個月,我爲了看芙頌、吃晚飯去了楚庫爾主麻。其間一共是2864天,409個星期,去了他們家1593次。在我去芙頌家吃晚飯的八年時間裡,我積攢了芙頌的4213個菸頭。我愛芙頌,也愛她愛過的,甚至是觸碰過的一切。

我建成了一座“純真博物館”。這裡就是我的家,能依戀着這些浸透了深切情感和記憶的物件入眠,還有什麼比這更美好的呢?“純真博物館”中所有物件的故事,就是我對芙頌的愛情故事。”

或許凱末爾對於芙頌的愛,正如帕慕克對於伊斯坦布爾的愛一般,因失去而變得更加生動,因描寫伊斯坦布爾而聞名的帕慕克,卻因自己的言論遭到土耳其國內極端宗教分子的恐嚇和控告,而離家鄉越來越遠,甚至無緣靠近。不過就像書裡最後一句話說的那樣,“我曾幸福。”

因愛而生的市井生活秀

當我們回到藏在亞洲區巷弄裡的住處,夜色將白日裡寧靜、慵懶的小街換上了旖旎的外衣,好像被日光趕走的人類都忽然來到街道之上,提供豔舞表演的俱樂部,販賣夜宵的小餐館,觥籌交錯、水煙彌散的茶攤,仿若精心設置的生活秀場,最市井又最人情的一一上演。

帕慕克說“讓一千萬人聚集在伊斯坦布爾的東西是生計、利益、帳單,但支撐這茫茫人海的只有一樣東西,那就是愛!”

伊斯坦布爾似乎已經被帕慕克寫盡了,每當我想要一種新的詮釋,就發現最精煉確切的字句都已經在他的某一本著作中提及,他說“伊斯坦布爾是一個有着迷宮般的街道的城市;伊斯坦布爾是外國人的一個新發明;伊斯坦布爾是一個初戀與葬禮發生的地方。最後,所有這些對伊斯坦布爾加以定義的努力變成了一幅自畫像。”

一輩子致力於用同一種語言寫做同一座城市的作家,必然在某個維度中稱爲不朽者吧,畢竟大部分人都在努力尋找一處屬於自己的城市,那與出身無關,而是靈魂屬性的相依的那一座城,存在在某個遠方,或許這一生會遇見,或許永不會。

ps:這是獨臂船長的環球小酒局的第一篇有原創聲明、可以留言、打賞的文章,原本只想簡單寫寫這一個月的土耳其日記,沒想到一個伊斯坦布爾就寫了4000字,還未完待續。

土耳其的驚豔,想必在文字中你必然能感受到,這個3000年的天,可能還要聊幾次,故事很長,你有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