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訪鮮爲人知的京城外八剎遺蹟

申哥

在昔日的北京城內外,古剎林立、梵音交映。於有清一代,便留下京城內八剎、外八剎的說法。當然,在這些大廟之外,還有一些規模不算太小的廟宇,只是老百姓喜歡討個吉利字數,所以未能列入。

所謂的內八剎,指的是柏林寺、嘉興寺、廣濟寺、法源寺、龍泉寺、賢良寺、廣化寺和拈花寺。外八剎則爲覺生寺(大鐘寺)、廣通寺、萬壽寺善果寺、南觀音寺海會(惠)寺、天寧寺和圓廣寺。我心心念念着的,是爲這十六座大廟各寫一篇小傳。但由於能力有限,再加上相當部分廟宇的消失,所以至今無法完成。在此篇文章中,申哥將帶您尋找外八剎中一些鮮爲人知的廟宇。至於遊人、香客經常到訪的覺生寺、萬壽寺與天寧寺,則暫不涉及。

海會寺

只存留於民國文人的筆下和鏡頭裡

資料不多見者,如京南古剎海會寺(海慧寺之名,乃是海會寺本名的訛傳)。這是一座而今已然片瓦無存的出名廟宇。及至民國時期問世的《北平旅行指南》中,曾對海會寺留有照片與大段的文字介紹:

在永定門外沙子口迄南,海會(慧)寺建於前明嘉靖十四年,明萬曆,清順治、乾隆均重修。廟基雖不甚巨,但早年香火極盛。城內外居民多重其名,每逢舊曆二、四、六、九等月,均有開放之日,迄今亦復如此,不過香客已稍減色。據傳明時神宗,於此寺受釐。蓋明沿元俗,凡帝王東宮及諸王降生,均須剃度幼童,替身出家。是以神宗初生,該寺爲受釐之地。寺內所供銅刻觀音像,出於前代名手。眉目如生,衣紋合度。惟惜廟在郊外,好古者每因道遠,不願涉足耳。

位於木樨園以南的海會寺,始建於嘉靖十二年(1533)至十四年(1535)之間。按照文史學家鬱壽江先生的話說:該廟內供奉着的銅立佛,高達4米,碩大無朋,工藝精湛。然自近代以來,海會寺便一路衰敗,現代更是被橡膠廠所佔用。據當地人講,直至上個世紀90年代,海會寺仍有正殿、後殿和西配殿存留,只是大佛等皆無蹤跡。現如今,海會寺除了地名外,已然沒有任何遺存。

待我於今年的某個冬日,沿着北京中軸線一路南下,來到“海會寺”“南頂村”一帶時,通過當地熱心市民的指引,找尋到了昔日海會寺、南頂娘娘廟(也就是所謂的“小南頂”,而“大南頂”則位於馬駒橋附近)的確切位置。“這一大片都是橡膠廠,以前可髒了。你說的南頂,就是原來橡膠五廠地兒。海會寺讓橡膠四廠佔着。就在前面,跟我來吧。”給我帶路的,是曾經的橡膠五廠職工。“你看南頂路西口的康澤園小區,這就是早先的南頂。南頂的山門,就在小區北邊。”她所說的地點,位於大紅門路與南頂路交匯處的東南側(康澤園小區內)。再往北“一站地”,一處廢棄了的紡織品批發市場內,便是曾經的橡膠四廠所在地了。“你見到水塔,就算找對地兒了。橡膠四廠就這麼一個‘老物件兒’留着了。”

橡膠四廠的發展歲月,正是伴隨着海會寺的拆改。待海會寺被拆得無影無蹤時,橡膠四廠也走到了發展的盡頭。而今所能看到的水塔,或許在某一天亦會消失。到那時,被橡膠四廠佔據着廟產的海會寺,則連指認其位置的標記物都將不復。

圓廣寺

與銀杏古樹爲伴

而今的圓廣寺,若是被說成遺址也並不準確。但其所留存下來的一座五開間大殿,只是聊勝於無罷了。時下京城的文保圈內,對護國寺“僅剩一座金剛殿”的“現狀”痛惜不已。然實際上,護國寺至少還殘存着功課殿、後罩樓、地藏殿的部分建築,也還有一些值得考察的東西。而像圓廣寺、南觀音寺這樣僅存一座殿宇者,豈不更令人惋惜。

圓廣寺坐落於阜成門外大街南營房社區的居民樓內,若不是刻意找尋,恐怕已很難被外界關注。根據一些文獻中的介紹,圓廣寺始建於明隆慶元年(1571)。及至萬曆八年(1580)、清光緒廿七年(1901)重新修葺。這是一座規模頗爲宏大的明清時代廟宇,其盛時的殿宇房舍曾達百餘間之多。自山門起,天王殿大雄寶殿藏經閣等一應俱全。

根據佛教文獻中的記載,淨土宗第十三代祖師印光法師曾於清光緒十七年(1891)自北京內八剎之龍泉寺移居外八剎之圓廣寺內。待到光緒十九年(1893)其趕往浙江普陀山法雨寺之前,印光法師在此居住了兩年。

至於圓廣寺何時開始沉淪,且一路變成現在的模樣,由於所掌握資料的欠缺,我尚無法進行細緻描述。而今所能見到者,僅圓廣寺內一座規模不大的殿堂。該建築一側的說明牌上標註着“圓廣寺大殿”字樣,這很令我起疑,大雄寶殿只有如此之大?

在殿堂背後,有一株碩大的古銀杏樹,這或許是圓廣寺所留下的最重要見證了。

廣通寺

一座元代古剎

廣通寺,而今被本末倒置地歸屬於廣通苑居民小區名下,實際上它曾經管轄的地盤或許是如今廣通苑小區與交大附小的範圍。由於被居民樓徹底“埋沒”,以致臨近小區的民衆以及交大附小的老師們也不知道該寺的具體位置,甚至不知道曾有過該廟宇。想當年,於近乎荒涼的西直門外高梁河一帶,如此大廟必定是引人注目的。

廣通寺初名法王寺,其創建於元至元年間(1264至1294),建造者爲僧人貴吉祥。明正統五年(1440)、嘉靖卅八年(1559)重修,且更名爲廣通寺。至清康熙年間、雍正十一年(1733)、乾隆廿二年(1757)再次重修。

據說,嘉靖年間重修廣通寺時,廟宇臺基被加高,寺門前環繞矮牆,四角有高樓以備登高瞭望。如此設計者,還有承恩寺、摩訶庵等,由此我想這是明代官家寺廟的一種風尚。廣通寺的基本佈局依次爲:山門、天王殿、大雄寶殿、方丈院等。待康熙年間,這裡又建造起無量壽佛殿等。

廣通寺被毀,大致在“文革”時候。至1988年,根據調查人員的說法,被北下關小學(小學如今在寺廟遺址西側,更名爲交大附小)佔用的廟產內尚留有20多間明清時期的古建築。到1999年春,再次探訪的學者們發現,廣通寺已經古建蕩然,只留有康熙年間的“敕建廣通寺”石匾額、雍正御製碑,以及若干古槐與松柏。

南觀音寺

曾經輝煌一時

南觀音寺所在的位置,元代屬於白紙坊範圍。到明初,北京地區相繼發生水災、蟲災、地震等災害,加之連年戰亂,導致人口銳減,土地已無人耕種。明朝政府決定從人口較爲稠密的山西省大量移民入京,爲皇室種菜。在永樂五年,於白紙坊一帶設置了嘉蔬署,用以控制移居此地之山西省臨汾、晉城和長治一帶的新居民。

據清代《日下舊聞考》中的說法,“南觀音寺創於金朝,明初廢爲嘉蔬署”。而今我們所論述的南觀音寺,便是當年嘉蔬署的所在地。《日下舊聞考》中還有數百字篇幅論及南觀音寺,如“大慈觀音寺又名海會禪林,俗名南觀音寺,在廣寧門外西南一里”。按照如今的距離推算,從廣安門立交橋與西二環內側交匯點,往西南徑直推測五百米左右,正是南新裡小學的老校址,也就是目前北京市建築設計院廣安門小區的大致位置。

至於南觀音寺曾經的過往,在《日下舊聞考》中,我讀到了一段很有用的信息。這段文字源於雍正皇帝御製的大慈觀音寺碑(目前估計碑已無存,或埋入地下):“京師廣寧門外孔道之南,有大慈觀音寺,創自金時。明中葉有僧無爲駐錫於此,大宏經典,繼者亦講演不絕,遂爲京畿講院之冠。”此一則,或許是南觀音寺最鼎盛之時的寫照吧。

待我於2008年奧運會開幕前探訪南觀音寺遺址時,發現南新裡小學已然無存。從朗琴園東北出門向南,一路行走在通往廣安門貨站北端之手帕南街街面上,擡頭東望,依稀見到那硬山頂上古建築的身影,只是這座建築被外圍的民房給遮擋住了。行至廣安門貨站遺址的正北端,與一株很有些年紀的古樹不期而遇。在古樹身後,是略顯雜亂的飯店門臉,東頭有門,看上去像是普通民衆的雜院。

走進院落,發現此處民宅佈局緊湊。院門不遠處,是一道石砌月亮門,與平時所見垂花門不太一致。一位老住戶正在門裡的小院子中靜坐品茗。經過問詢我得知,這院落是南觀音寺的東路跨院,再往東不遠處,南觀音寺的圍牆便要與廣安門貨站北沿的鐵道相銜接了。如此看來,南觀音寺的山門,就該是那株古樹附近的位置。那硬山頂上的古建,則是南觀音寺唯一留存的大殿。這座大殿所在的位置,就是南觀音寺的中路。而寺廟的西路,如果按照相應距離來估算的話,應該是手帕口南街及路東的門臉房了。

“你可是沒趕上南觀音寺輝煌的年月啊。”老人家喝了口茶,與我娓娓道來,“這南觀音寺可是座大廟。從廣安門貨站、雙合盛,一直往北,都快要到手帕口橋了。我小時候,上香的人還有,這邊還有不少菜地,廟也不止這一處。”

老人的說法,我很認同。因爲除南觀音寺外,達官營一帶還有北觀音寺、大紅廟、小紅廟、五顯財神廟等。“這南觀音寺裡,從山門口算起,佛像個頂個漂亮,可惜後來都沒了。現在南觀音寺還有座大殿,當倉庫了。”

從老人的院落出來,我彷彿跨越了一個時代,周遭的高樓大廈讓我不知身處何方。而老人那略顯憂傷的平靜語調,似乎亙古未變地帶着一股茉莉花茶的淡淡幽香。南觀音寺的大殿外,有鐵將軍把門,我始終未能入其內。

過了一段時間,我搜羅到一些關於南觀音寺的資料:“1946年北京武訓小學曾在南觀音寺招生開課。解放後這裡成爲北京宣武區教育局管轄的學校用地。解放前,從山門、天王殿到大雄寶殿,每座大殿裡都是雕塑精美的金剛、羅漢、佛像和菩薩像。1960年2月經北京市文化局同意,山門與鐘鼓樓被拆,後被南新裡小學使用,僅存大殿(做過該校的音體老師辦公室)和古樹。”

另據民國時期編撰的《北京寺廟歷史資料》中記載:“南觀音寺不動產地基十畝,房屋殿堂四十八間,羣房三十二間,鐘鼓樓二座;廟內法物有銅加金像一尊,銅像七尊,木像六尊,泥像二十七尊,鐵寶鼎一座,錫五供二十件,大銅鐘一口,小銅鐘兩口,銅磬兩個,大小鼓個一面,殘藏經一部,石獅子一對,另有石碑六座,康熙御筆匾一塊。”

2020年的仲春,應好友之邀,我終於如願以償地見到了南觀音寺真顏:只是一座偏殿而已。據好友介紹,此殿是抄寫並存放經文的殿堂。根據屋脊的建造風格,初步斷定爲明代遺構。康熙帝曾御筆賜匾“翰海墨林”,可惜遺失於十幾年前。與之一同遺失者,還有兩隻一米多高的石獅子。偏殿曾爲南新裡小學的音樂教室,且同其他殿堂一道遭遇了被拆除的厄運。只是到最後一刻,學校意外搬遷,該殿才躲過了一劫。隨後,隱居於廣濟寺的僧人拿出了南觀音寺的廟產房契,殿堂終得保全,但此殿已成危房。

如今,殿前尚存山槐一株,掛紅牌,是明清之物。殿後留碑座一方,刻雙龍戲珠圖案,碑身由文物部門取走。

善果寺

存世的唯一證據

尋找善果寺的遺蹟,要去宣武藝園。這不僅是因爲藝園的最初名稱爲善果寺公園,而且善果寺的一些石刻殘件也留在了藝園內。於是,在某些文章中(如著名文史專家鬱壽江先生所撰寫的《善果寺》),便把善果寺視爲宣武藝園的前身。再具體些,就是位於宣武藝園西南角的那片區域,即爲善果寺舊址。

實際上,作爲京城外八剎之一的善果寺,初創時間爲五代之後樑乾化元年(911),當時的寺名叫做唐安寺。寺廟的建造年代要早於遼宋金時期(幽州被讓給契丹政權的時間,爲後晉天福三年:938)。其建造風格則具有濃厚的唐代建築遺風。只可惜在此後相當長一段歲月裡,唐安寺廢弛,只殘存了一些基址。

至明天順元年(1464),佔據着廟址的尚膳監太監陶榮將自己的宅邸捐出建廟。剛剛由於“奪門之變”而復位的英宗朱祁鎮爲之賜名“善果寺”。從此,古剎善果寺之名一用數百年。

待明弘治十六年(1503),內官監太監姚訓再度上奏,稱善果寺“日久傾頹”,需要修繕。孝宗遂遣內官監太監鄧永等人牽頭修廟。在此番修葺過程中,於善果寺的東西兩廊內增添了羅漢堂,並塑造了精美生動的五百羅漢形象。或許是成佛(羅漢)之心急切,姚訓讓人將自己的形象也混入五百羅漢之中。及至事情暴露,塑像才被撤換。曾經的這五百羅漢像,與北海小西天、朝陽門外九天宮造像一道,被時人並稱爲“北京泥塑三絕”。

極盛之時(明清時代)的善果寺,建築可謂“恢宏壯麗,氣勢不凡”。山門前有古樹,有放生池,池上架有石橋(此番情景,至少保留至20世紀60年代)。經過山門之後,自南向北依次爲:天王殿、大雄寶殿、大士殿、大法堂(清康熙年間建)、藏經閣(清康熙年間建)。除此以外,另有鐘鼓二樓、東西配殿、配房等。

其中,大雄寶殿的建築規制有點像藍靛廠廣仁宮(西頂娘娘廟),“頗具金元遺風”。大殿屋頂有龍頭藻井三座,其龐大的體積、精良的雕刻工藝,據說一點不次於東城區隆福寺、智化寺等處藻井。與此同時,大殿內還安放着造型精湛的三世佛與十八羅漢像。

當然,昔日善果寺中的最大建築並不是大雄寶殿,而是其後側的大法堂。該堂內有八根巨大的龍抱柱,在京城諸寺中是絕無僅有的。此外,藏經閣內矗立着的一尊四十二臂觀世音像也是京城少見的藝術珍品。

除了這些令人目眩的佛教藝術品,善果寺內還曾存放着來自遼代古剎歸義寺中的石經幢。此經幢是清乾隆三十九年(1774)由附近居民掘地時發現,被移至善果寺內保管的。

據史料記載,每年農曆六月初六,善果寺內都要作齋,舉辦“晾經會”等活動。而這一天,不僅善男信女們可來禮佛、聽經、祈福,還可以趕廟會。據說,當時南城居民每逢此日便會先去宣武門外的護城河邊看洗象,再入善果寺觀賞晾經。善果寺山門前的空地,也演變成了臨時市集(小廟會)。這樣的活動,一直持續到“庚子國變”。

善果寺的盛世景象,不光招攬了衆多民衆,也吸引了皇帝的目光。據史料記載,清順治十七年(1660),世祖福臨曾親臨善果寺。福臨對寺內成片的古樹、宏敞的殿宇、龐大的佈局讚歎有加,稱之爲“京師第一聖地”(從民國時代的老北平地圖中也可發現這一點:善果寺的規模確實要比東南側的報國寺大一些)。隨後,福臨又四次前來禮佛,此舉使得善果寺的地位陡然上升。

及至康熙十一年(1672),善果寺由大學士馮溥出資擴建。至此,寺內的藏經閣得以建成。而在藏經閣前,又另開闢出一處塔院,並立有高塔。令人遺憾的是,高塔尚未完成,便趕上康熙十八年(1679)的京城大地震。此番地震使善果寺嚴重損毀,塔倒屋塌,滿目狼藉。官民重建古剎時,決定不再立塔,改爲建造一座大法堂。

待到“庚子國變”時,善果寺遭遇了數百年來最大的一次破壞。寺內的文物、造像皆被掠走,無一倖存。此後,由於農事試驗場的興辦而移出的廣善寺將滿堂佛像轉供於此。至民國時代,已然破敗下去的善果寺開始出租部分房舍,用來興辦小學或開設粥廠賑災。

“文革”時期,善果寺被徵用,寺內僧侶四散。隨着入駐機關的不斷增加,拆廟的進程加快,廣善寺的造像也全部被毀。上個世紀70年代,除了山門、藏經閣及部分配房之外,善果寺已然被簡陋且不舒服的筒子樓所代替。進入80年代,藏經閣等被拆除。1993年,善果寺的山門被拆,以爲建造居民樓騰地方。至此,一座碩大的善果寺無存,古碑也不知去向,碑座等被放置於宣武藝園內,以致很多市民將藝園誤認爲是善果寺原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