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探尋雪芹蹤跡(行天下)

庚子年歲末,我在京城探尋曹公雪芹蹤跡

第一站和最後一站,都在通州。清雍正六年(1728年)仲夏的一天,一行人經運河水路抵達通州張家灣。那是13歲的曹公雪芹,和他劫後餘生的十幾口家人。雍正五年年底,曹寅家三代四人先後襲職的江寧織造府,因織造款項虧空過多而被抄家。金陵曹家六十年的繁華成夢,年幼的曹雪芹從錦衣玉食的溫柔富貴鄉跌落進落魄流離的現實生活,備嘗世道艱辛和人情冷暖。成年後的曹雪芹撫今追昔,在其鉅著《紅樓夢》中虛構榮國府自賈源、賈代善、賈政、賈寶玉到賈蘭“五世而斬”的興衰故事,融入對曹家際遇的反思,和對逝水華年的追憶。

曹公雪芹入京後住在哪裡呢?1982年10月的全國《紅樓夢》研討會上,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張書才研究員公佈一件從清代內務府檔案中發現的雍正七年七月二十九日具文的刑部移會,言明曹家被抄家後,“京城家產人口江省家產人口”,俱奉旨賞給繼任江寧織造的隋赫德,隋赫德“見曹寅之妻孀婦無力,不能度日,將賞伊之家產人口內,於京城崇文門外蒜市口地方房十七間半、家僕三對,給與曹寅之妻孀婦度命”。

經張書才、端木蕻良等對照乾隆《京城全圖》進行實地考察,在蒜市口找到曹公入京落腳的“十七間半”。1999年建兩廣路時此院被拆,後在原址附近重建,2020年起對外開放。京城又多一處曹公故居紀念地

曹公在京城尚有平郡王福彭等顯貴親友。清史學家戴逸認爲福彭當爲《紅樓夢》中北靜王原型。平郡王府今爲新文化街北京第二實驗小學,庭院建築保存完整。王府的石階上,當印過曹公足跡。但貧富懸殊,曹公在與顯貴親友交往時必有不快。故曹公好友敦誠《寄懷曹雪芹��》詩中說“勸君莫彈食客鋏,勸君莫扣富兒門殘杯冷炙有德色,不如著書黃葉村。”

曹公最快意的事,是與石虎衚衕右翼宗學裡的朋友敦誠、敦敏兄弟等日夜高談闊論,飲酒,作詩,畫石。乾隆二十二年(1757年),時在喜峰口的敦誠在《寄懷曹雪芹��》詩中深情追憶往昔相聚時光,他認爲曹公的才華像“詩鬼”李賀一樣筆下有“奇氣”。但曹公嗜酒,常常“接罹倒著”,只有好友們才能容忍曹公醉後的狂與傲。敦敏也有《題芹圃畫石》詩,記下了曹公醉後畫石寫胸中塊壘之情景。

如今東三環外通惠河慶豐閘橋一帶,當時是曹公和敦誠兄弟等友人經常聚飲之地。敦敏有《河干集飲題壁兼吊雪芹》詩,記曹公逝世之後的冬日雪天,朋友們再次來慶豐閘河酒樓集飲,但登樓遙望,再難見已如逝水般杳然遠去的“詩客”“酒徒”曹公,只能對着寒林蕭寺空憶悵望。

當時,慶豐閘一帶有“村落千家”,酒肆林立,是郊野繁華遊燕之地。如今,通惠河兩岸都是車水馬龍的交通要道,當年曹公暢飲之處,敦敏留下題壁詩的那座酒樓,都已消失無蹤。但當前圍繞慶豐閘橋而建的慶豐公園,雖然很小,卻優美安靜,適合漫步懷古。我很希望在慶豐閘橋邊,能立一石碑,寫明此地是曹公集飲、其後好友留下憑弔題壁詩之處,可爲天下“紅迷”再增一處曹公紀念地。

曹公在崇文門外居住十多年後移居西郊。敦誠寫《寄懷曹雪芹��》詩時,曹公已“著書黃葉村”,寫作《紅樓夢》,故詩中有“於今環堵蓬蒿屯”等句。

曹公在西郊碧水青山中,尋詩謁寺,賣畫沽酒,同時寫作“字字看來皆是血”“不是情人不淚流”的《紅樓夢》。好友都贊其“工詩善畫”,曹公亦以詩、畫入小說。《紅樓夢》中詩情畫意瀰漫,大觀園裡有詩人、詩社,分詩派,論詩體。在大觀園文化氛圍薰陶之下,連不識字的王熙鳳也能吟出應景恰當的聯詩首句“一夜北風緊”,既吟出雪後聯詩實景,又爲後面聯句的人留下巨大想象空間和發揮餘地。在曹公筆下,王熙鳳僅有的這一句詩,與林黛玉詩中反覆吟誦的“風刀霜劍嚴相逼”的意境相通,都在一定程度上道出了曹公寄身京城時期的處境與心境

“黃葉村”在何處?20世紀60年代起,經吳恩裕、吳世昌、周汝昌、胡德平等學者依據史料記載及地方傳說,相繼多次實地勘察,最終確認發現曹公題壁詩的正白旗村39號院即曹公居住著書的“黃葉村”。

如今香山腳下的北京植物園內,有復建的“黃葉村”,有展出衆多曹公相關文物的曹雪芹紀念館,還有櫻桃溝邊據說是“通靈寶玉”“木石前盟”原型的那塊碩大的“元寶石”。一年四季,都有《紅樓夢》的讀者、曹公的粉絲們來此朝聖,流連忘返。

乾隆二十八年(1763年),曹公唯一的愛子夭折。曹公傷心過度,於除夕夜以49歲華年病逝。敦誠痛惜曹公“一病無醫竟負君”的遭遇,高度讚賞曹公才華,輓詩中明言曹公病逝時留有遺著:“開篋猶存冰雪文,故交零落散如雲。”“冰雪文”指含《紅樓夢》在內的曹公詩文。可惜《紅樓夢》八十回後的文字迷失無考,成爲文學史上的懸案和遺憾。

曹公葬於何處?20世紀60年代中期,著有《紅樓夢人物論》的王崑崙,讓人在通州楊閘尋找曹家祖墳,可惜旋即因故擱置。1992年8月1日的《北京日報》報道通州張家灣發現一塊刻有“曹公諱��墓”“壬午”數字的墓石。墓石真僞尚無定論,張家灣有曹家當鋪及六百畝典地,曹公葬於此地,或有可能。

《紅樓夢》是一部“哭聲淚痕之書”(梁啓超評《桃花扇》語),其中刻意塑造的“淚盡夭亡”(庚辰本脂批)的林黛玉形象,讖語似地預言了曹公“淚盡夭亡”的生命終結方式。寄人籬下、敏感自尊的林黛玉,春恨秋悲,淚水常流,其筆下“枕上袖邊難拂拭,任他點點與斑斑”等詩句,都是曹公心境的寫照。

如今,我漫步於京城曹公遺蹟諸處,貼着曹公的足跡、心跡,200多年的時光似乎消失無蹤。曹公的生命體驗藉助《紅樓夢》跨越時空,直擊歷代讀者的心靈。《紅樓夢》中凝聚着的曹公的生命體驗與人生思索,豐厚深沉,給人啓發。

作爲《紅樓夢》的讀者,人人皆懂自身所能懂,人人得以向着生命高度、思理深度追尋。《紅樓夢》是少有的、可以讀一輩子的、常讀常新的書。我生長在可以讀《紅樓夢》的人世間,何其幸也!又生活在曹公居住並寫作《紅樓夢》的京城,得以時履遺蹟,更復何求!

世間有部《紅樓夢》,光耀古今。京城住過曹雪芹,更足繾綣。

(朱萍,中國傳媒大學教授,中國《紅樓夢》學會理事,北京曹雪芹學會理事,北京大學曹雪芹美學藝術中心專家委員會委員,《曹雪芹研究》編委暨輪值主編;發表《紅樓夢》研究論文數十篇,出版專著《清代小說探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