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傅聰──揮手自茲去(下)
傅聰(左)、傅敏攝於2013年父親傅雷的入土儀式。(上海海港陵園福壽園提供)
那幾年,我們還一起合謀了一起重要的事。魏京生曾在北京西單民主牆貼出《第五個現代化》大字報,傳聞貼大字報之前,他是做了被槍斃的準備。一九七九年三月魏京生入獄,罪名是反革命和陰謀顛覆國家,當年十月他在法庭上爲自己辯護的陳詞,被劉青偷錄後發表,劉青因此也被捕。對他的陳詞傅聰推崇備至,欽佩他的勇氣、智慧與做人的意志和尊嚴。音樂之外傅聰最大的興趣是政治,在討論中國民主問題時,傅聰尤其情緒激動剛烈無比,因爲他太愛中國了,而中國的政治對他有切膚之痛,纏繞了他一輩子。那種與生俱來悲天憫人的寬厚,使他爲這件事心焦如焚,知道魏京生被單獨囚禁,在監獄中始終沒有屈服作自我批判,更加大聲疾呼:「這位年青人有思想、了不起、中國有希望了!」不止一次的對我說:「如果可能,我願意代他去坐牢!」
於是我們想到呼籲魏京生得諾貝爾和平獎,也許可以使他重獲自由。我們發起了收集簽名活動,開了郵箱便於收發郵件,在紐約我還介紹了老朋友王浩教授與傅聰見面,他是世界著名的邏輯數理哲學教授有資格提名,總之在我們的能力之內竭盡所能做了許多工作,最不喜交際應酬的傅聰也破了例,企圖說服周圍的人…雖然最終事與願違,但我們感到盡了做「人」的責任,出獄後魏京生輾轉知道了這件事,在倫敦時去傅聰的家拜會了他。
他數十年家國情懷和獨立知識分子良知,同樣表現在八九年六四天安門事件上,那年春天四、五月分時的學運給了他最大的希望,他牽腸掛肚無心練琴,心掛在北京天安門廣場上,那一段時間我們幾乎每天不止通一次電話,他傳承了父親的熱烈感性,但又能從歷史的客觀角度看中國問題,電話中他不厭其煩的分析各種可能性和可行性,憂心忡忡地擔心中國知識分子沒有政治智慧、太天真不懂手段…六四可以說給了他一個徹底性的幻滅。這之後,掛社會主義羊頭賣資本主義狗肉的實用主義,讓他愈來愈不能接受,對這個世界越來越不滿意,常表示:如今的社會物慾橫流沒有精神價值,爲這個世界上齷齪、不公平、已經沒有良心和是非而痛心。最不能讓他理解的是很多音樂家居然能把「我」字當頭,放在音樂之上。
一九七九年傅聰、傅敏兄弟分離二十一年後重逢,因爲父親打成右派,傅聰出走,使傅敏受盡煎熬和打壓。傅聰對弟弟的遭遇萬般不捨,也怪罪自己,感到虧欠太多,希望能盡力彌補。傅敏是位好英文老師,於是傅聰邀請弟弟到英國住一段時間進修。在傅聰家裡,傅敏看到了哥哥珍藏的父親來信,於是開始細心、耐心地一封封整理,沒有傅敏不懈的努力,相信我們不可能看到影響了中國好幾代人的「傅雷家書」,樓適夷先生在序中說的最精準:「我們不是看到傅雷爲兒子嘔心瀝血所留下的斑斑血痕嗎?」《傅雷家書》從1981年第一次出版開始到現在已經印了幾千萬冊,傅聰曾經跟我說:「這完全是傅敏的苦勞和功勞,這方面自己太不像話,只曉得練琴,版稅所得應當一概全歸傅敏…」
記得一九八○年我隨丈夫比雷爾去倫敦開會,兩兄弟到旅館來看我們,才知道傅敏在倫敦已經住了相當長一段時間,而哥哥練鋼琴永遠是首要任務,所以倫敦的名勝古蹟弟弟一個都沒有去過,比雷爾一聽我在埋怨傅聰「不近人情」,馬上不假思索地對傅敏說:「你就跟我們一起玩罷。」傅聰直誇比雷爾是「濫」好人,就這樣傅敏跟我們一起當了幾天倫敦遊客。一起玩時傅敏聊到了整理信件時的複雜心情,看了信才知道父親對傅聰如此偏愛,他說沒想到哥哥去國這麼多年,現在比起爸爸來更極端、更固執、脾氣更暴躁,父子兩人的個性太像了,而那種強烈的民族自尊心傅聰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二○一三年十月二十七日,在上海浦東海港陵園福壽園,傅聰、傅敏兄弟兩人合寫悼文送父母骨灰入土,青白色的墓碑上刻着傅雷當年寫給傅聰的信中的一句話:「赤子孤獨了,會創造一個世界」。悼文由傅敏念:「爸爸媽媽,今天你們回來了。四十七年前,你們無可奈何地、悲壯地、痛苦地、無限悲憤地離開這個世界,離開我們,離開了你們無限熱愛的這塊土地,離開了由這塊土地呈現的你們無限眷戀的文化。但是,你們的心一直活在我們的心裡,我們永遠懷念你們。你們一生的所作所爲,你們那顆純淨的赤子之心,永遠在激勵着我們,一定要努力,要把產生這個悲劇的根源剷除掉!」傅聰對採訪者說:「我說不出話,只想控訴!」
最後一次看見傅聰是二○一六年,我爲了寫《說愛蓮》赴倫敦收集材料兩次,他跟戴愛蓮先生在倫敦是打橋牌牌友,一九五三年參加東歐「世界青年聯歡節」時就相識,激賞戴先生依心而行、率真的性格。我住在他家,才意識到傅聰練琴的時間更長了,至少每天練十二個小時,早上七點聽到琴聲就知道他已經開始了,早餐後他帶罐酸奶加一個水果上樓當午飯,要到開晚飯了,纔會下樓來,有時還要叫幾次他纔會停止練習。他解釋年紀大了手指越來越不聽使喚,越彈越覺得音樂中的學問無止境。他家裡三層樓共有大小六架鋼琴,彈累了就換架鋼琴彈,這樣就不會感到枯燥。
太太卓一龍是位非常出色的鋼琴演奏、教育家,在英國皇家音樂學院任教,很心疼傅聰每天這樣勤學苦練,感到完全沒有必要,因爲開始學琴晚沒有童子功,而如此折磨「懲罰」自己,傅聰我行我素當耳邊風。卓一龍私下要我去勸解,我當然可以用舞者的經驗跟他談過度練習對身體的傷害和勞損,傅聰一聽就猜到一定是卓一龍的主意,就會大發雷霆,我說:「你就是一枚炮仗,怎麼一點就炸。」
那段時間晚飯之後傅聰都在客廳一角,批閱胡明媛研究傅雷的英文博士論文「Fou Lei:An Insistence on Truth」(傅雷:堅持真理)。他說胡明媛注入了心血,研究細緻入微,在覈定的過程中,自己對父親的瞭解有了新的高度和深度。這篇論文傅聰花了相當多的時間和精力認真與作者研討磋商,成書後他很慶幸,以爲這篇對傅雷的研究論文,爲讀者開闢了一個全面性和全新的視野。我想這就是兒子傅聰的擔待,他早已經不是「傅雷家書」中的男「孩」了,如父母天上有知,定會無比的驕傲和欣慰吧。
疫情期間想到有陣時間沒有跟傅聰聊天了,十月卅日晚間打電話去問候一下,太太卓一龍接聽,說傅聰已經早早休息了,我十分納悶,因爲晚飯之後一般他看網球,是令自己放鬆的時刻。卓一龍告訴了我傅聰近況,耳朵失聰、由於背部兩次開刀後無法練琴很沮喪,最糟糕的是他開始對一切採取自暴自棄的態度,反映也開始遲鈍起來,唯一使他開心的是二兒子凌雲和媳婦Milly,給了他第一個孫子傅凌波,是傅聰給起的名字,那天孫子週歲生日,來祖父母家一起慶祝,傅聰心花怒放。那天卓一龍又自責她的中文不行跟傅聰交流有欠缺,希望我作爲老朋友多勸解勸解他,不要如此悲觀和抑鬱。臨掛電話前她加了一句:「明天傅聰跟你打視頻電話時,你要做好精神準備。」聽後我心裡一沉。
第二天中午傅聰與我在視頻中通話,他的頭髮依然如故梳理得紋絲不亂,但人顯憔悴,目光已經失去了往日的炯炯有神,互相用上海話問候後,我問:
「你每天忙些什麼?如何打發疫情期間的時間?」
「我不能彈琴就不能思想,如同行屍走肉!」傅聰苦笑着說。
「不要胡說八道,你才八十六歲年紀不大,我媽媽九十九了,腦子還很清楚,生活還能夠自理…」
他打斷我:「妳怎麼那麼清楚我的年紀?」
「對我最容易啦,還記得你慶祝五十歲生日時在倫敦的演奏會請了我嗎?那年我懷孕,我兒子漢寧的歲數加五十,不就是你的年齡了?」
「哎呀──老了老了,我現在跟你通電話要用助聽器,對音樂家來說,兩個耳朵都聽不見了,真可怕!」
「記得你七十時,還說:『我怎麼覺得自己像十七呢?心裡上真的不覺得自己老!』你應當永遠保持這樣的心態。我也老了,現在就是得設法自得其樂。你現在不需要練琴,有的是時間可以找些以前想玩、想做,而沒有時間去做的事,活得輕鬆些嘛。」
「不能彈琴我真的不知道該幹嘛?一早起來晃晃悠悠,腦子裡一片空白過一天。很奇怪,一不彈琴連音樂都怕聽…」
我倒抽一口冷氣:「這怎麼可能?!我看你氣色不好,每天再做氣功,可以幫助你恢復…」
打斷我講話:「哎呀,我記不得練氣功的程序了,真的,什麼都不記得了。」
「你練了氣功近二十年,程序又不復雜,怎麼可能忘了?那打太極呢 ?」
「忘了,什麼都不記得了,哎──」
聽到他唉聲嘆氣的聲音,想到傅聰最關心中國知識分子的狀態,我就轉了個平日他最感興趣的話題。
「哎,你注意到了沒有?中國老百姓這一次對美國的大選怎麼會那麼關注?一些人言論之極端、荒謬得不可思義,邏輯思維也太不可理喻了。怎麼會如此離譜的沸沸揚揚,你怎麼看?」
「什麼,你在說什麼?我聽不懂?」
「我在說特朗普,美國總統特朗普。」
「誰是特朗普?我現在什麼都不關心,也什麼都不想知道。」
「嗯──?!」
我意識到這個題目無法繼續討論下去,就又轉了個話題。
「你有這麼多豐富的人生經驗,那麼多故事,一定要寫下來,至少錄音錄下來,沒有人可以寫你,太複雜了也說不清楚。這不是一個有意義的項目你可以慢慢做嗎?」
「哎呀──百年之後人家愛怎麼說我,反正我也管不了了。相信百年以後,說我的事情一定有很多:莫名其妙的、亂七八糟的、譭譽不同的說法。反正這些都是身不由己、身後名利的事,哪能顧上這些?都無所謂了!」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想到了《傅雷家書》英文翻譯出版的事,他一直很上心,問他情況,不料他回答:「哎──結果困難重重沒有能夠出版,但現在我認爲已經過時了,哎──應當就算了吧。」
十二月十二日接到卓一龍電話,說自己三天前和傅聰同時因新冠肺炎入院,今天出院了,但傅聰大概要等到二十三日聖誕節前出院。我問了詳細情況後告訴了兒子漢寧,他在一線急診室當醫生有經驗,說聽情況應當出院沒有問題,要我不要急,我如實轉告卓一龍要她心寬。
出院的時間一天天延後,我的心也一天比一天揪緊,二十八日上午與卓一龍通了兩次電話,她說下課後下午就去看傅聰,然後會給我電話,結果當晚接到的是卓一龍證實傅聰去世的消息……悲痛震驚之餘,我們認爲:能想像傅聰願意繼續活在一個沒有音樂的世界裡嗎?
這幾天經常跟卓一龍聯繫,使我感到釋然的是她有音樂作伴療傷:堅持仍然教鋼琴課可以忘悲;撿起多年以來,因爲照顧傅聰而擱置下來的彈琴可排除孤寂;聽傅聰的錄音可以領略到以往從未體會到的音外之意,在樂聲中無盡的緬懷。這正印證了傅聰多年前跟我談心時說:「無論我感情生活有多豐富,最後還是會選擇音樂第一,跟可以在音樂上當我老師的卓一龍一起,相持走在一條路上。」
卓一龍告訴我,已於一月二十日進行火化,只通知近親,選傅聰此生最喜愛的三首樂曲播放,伴送他駕鶴「東」去!四十五年前──一九七五年一月二十日是他們相識之日,選這個日子是永遠的懷念。
傅聰熱愛中國古詩詞,那天我會默悼一首詩──送傅聰。
李白《送友人》
青山橫北郭,白水繞東城。
此地一爲別,孤蓬萬里徵。
浮雲遊子意,落日故人情。
揮手自茲去,蕭蕭班馬鳴。
傅聰一生都在追求完美,但他堅信世界上沒有完美,沒有完美的人生、沒有完美的理想、沒有完美的境界、沒有完美的藝術、沒有完美的音樂,沒有……完成完美唯有死亡。那麼現在他完成了完美,可以安心長眠了。卓一龍和傅敏都認定唯有中國纔是傅聰理想的長眠之地,他深厚的中國情懷,他血脈中流淌着跟他分不開的中國文化,故土難離,唯有回到他夢寢難忘的父母身旁,才能長眠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