輸了票房,是否贏了藝術的“探索自我”

寫文章常常會碰到一個問題,你想要表達的,未必是讀者想看的,有時候寫得酣暢淋漓,但在點擊量面前依然一敗塗地。放到電影上這個問題會更加殘酷,導演自我感動的審美和表達,未必是大衆的趣味,頂着高額成本耗費幾年心血,票房卻撲得無人在意。

網絡時代,KPI(關鍵績效指標)是作者無可奈何面對的隱性“指揮棒”,在其掌控之下的表達,難免犧牲一些自我的東西。要KPI,還是要自我,如何兼顧KPI和自我,成了每個創作者的靈魂命題。就電影創作而言,從春節檔78億元的票房奇蹟一路斷崖式下跌到十幾部電影內卷的五一檔,票房看起來浮浮沉沉,但失掉的KPI,未嘗不是導演探索自我表達時的一種割捨。

讓年輕觀衆喜歡,很難嗎

有多少人看到了《第十一回》的彩蛋,或者說,真正的《第十一回》?

當“第十一回”的回目落下,銀幕裡鏡頭翻開了刻在拖拉機底下的結婚證,相愛的兩個人名字滴着血,慘烈而濃郁。電影彷彿就在這突如其來的一幕裡戛然而止,令人禁不住要爲導演陳建斌叫一聲好。可惜影院裡無人喝彩,當放到“第八回”的時候,已經有人忍不住離場。我滿懷敬意地閱讀字幕上的名字,起身走到第一排時,銀幕上突然亮出一段超長彩蛋,也許它纔是真正的“第十一回”。最後,陳建斌飾演的馬福禮站在漫天血雨話劇舞臺上,像要抒發或宣泄什麼,臺下空空如也——亦如空蕩蕩的影院。

《第十一回》上映一個月,票房才7000多萬元,相比陳建斌、周迅、竇靖童大鵬、春夏、牛犇的陣容配置,這樣的票房似乎並不匹配。但看完電影后又覺得,這樣的票房,也許是陳建斌的選擇。他似乎放棄了KPI,只爲了在大銀幕上極致地自我一回。

張藝謀的《一秒鐘》同樣如此。很多人都把這部電影看作他時隔多年對藝術自我的迴歸,但1億多元的票房仍然證明了年輕觀衆對此並不買賬。銀幕上的張譯劉浩存這對半路父女看着那個時代的《英雄兒女》替人垂淚,影院裡的當代觀衆只覺得這一秒真長

張藝謀也有考慮KPI的時候。在這個五一檔裡,他的《懸崖之上》是當之無愧的最佳影片,無論劇情、拍攝手法還是演員表演,都能讓觀衆感受到一如既往的專業和敬業水準。《懸崖之上》的預售並不理想,有專家分析,這也許是因爲張藝謀廉頗老矣,和“90後”觀衆審美存在脫節。但看了電影又覺得,在後輩面前,張藝謀並沒有想象中的那麼自負和賣弄資歷。“烏特拉”四人小分隊裡,一對夫妻和一對情侶拆開組隊的方式充滿戲劇想象空間,尤其朱亞文劉浩存這一對情侶檔的設置給人一種新鮮感。如果說“夫妻檔”的張譯和秦海璐承擔了劇情任務和時代鐵血,那麼劉浩存和朱亞文負責的是吸引年輕觀衆的調味劑和青春感。劉浩存儘管演技還顯生澀,但無疑是影片裡的一抹亮色。張藝謀曾在接受電影藝術雜誌採訪時說,自己還是一個學生,“我在想觀衆到底關注什麼?”“我深知讓觀衆喜歡是如何難。”一家影院經理表示,《懸崖之上》是五一檔觀影人數最多的,來的都是年輕人。顯然導演在靠近年輕觀衆上的努力,被感受到了。

險勝《懸崖之上》的五一檔票房冠軍《你的婚禮》顯然抓住了KPI,就像一篇咪蒙爆款文章,你覺得它好像過於虛假、矯情,但不妨礙它有“10萬+”。張藝謀覺得弄明白觀衆關注什麼、讓觀衆喜歡很難,但對於《你的婚禮》來說,拋開表達欲去思考,也許問題並沒有那麼複雜。

《你的婚禮》官宣主演時,飾演男主角光漢剛剛因《想見你》中的李子維而大火。而在這部電影裡,他所飾演的角色也與李子維有類似之處,包括取景、臺詞等都讓觀衆彷彿穿越到《想見你》裡。青春片加許光漢,基本上可以保證電影的KPI,至於電影的口碑,則更多取決於它要表達什麼。電影的前80%的確懸浮得讓人如坐鍼氈,但當男主角開始後悔人生選擇、女主角說着“你和我爸一樣,把所有的不得志怪在我和我媽身上”時,又突然有了些現實的味道。也許頗爲體面的票房,正是在於某些觀衆能對最後的20%共情,但僅爲了表達這20%的真情實感,大可不必去硬湊出一部電影。

滿足表達欲的“夾帶私貨

很多人覺得《第十一回》的觀影體驗令人不適,也許因爲電影拍得實在晦澀,一邊看,一邊還要費力去拆解電影引用的一個個典故

創作者總有太多想要表達的東西,表達欲越強,有時反而抒發得越隱晦,就像在某種知己心態的蠱惑下,非要把那些東西藏着掖着,只等心有靈犀者去主動發現。比如,在作品裡融入自己喜歡的電影或作者,甚至一些個人的秘密花園,往高了講是致敬或彩蛋,往低了說是夾帶私貨。或許,當這些東西終能被人發現時,對創作者來說那種愉悅感反而勝過作品KPI所帶來的。

連張藝謀都不能免俗。他的老搭檔章子怡就曾揭示,《懸崖之上》的一個車牌號碼是張藝謀女兒的生日。這種細節也許還無關痛癢,最多做一些可供粉絲考證的談資。而《第十一回》,則徹頭徹尾是陳建斌對戲劇情結的夾帶私貨。據說陳建斌在電影裡埋了100多段經典話劇的梗,契訶夫的《海鷗》、阿瑟·米勒的《薩勒姆的女巫》,都化作大鵬飾演的導演胡昆汀和春夏飾演的演員賈梅怡之間調情的典故。順帶一提,這兩個角色的名字也都有所影射。話劇相比電影是小衆,但大銀幕是最好的傳播方式。儘管話劇元素在電影中滿是割裂,但觀衆可能會因爲電影而愛上戲劇,不管是《海鷗》還是《薩勒姆的女巫》,有人引用,才能被更多人看到。

這又不由得讓人想到五一檔中高開低走的《秘密訪客》。有了《催眠大師》《記憶大師》打底,《秘密訪客》上映之前,很多人對陳正道“懸疑三部曲”的終篇充滿期待,但看完才恍然大悟,原來敏感題材在當下有兩種脫敏方式,一種是包裝兄弟情,一種是包裝懸疑。

《秘密訪客》在主題表達上有一種擰巴感,本來不算複雜的內容硬要弄得一驚一乍,令人疑惑導演是否爲了不着痕跡地夾帶私貨而刻意把故事講得那麼繞。但如果只是爲了最終帶出那點私貨,不妨另起爐竈直抒胸臆,白白耗費了觀衆被影片裡《寄生蟲》式的空間營造所勾起的期待。

《秘密訪客》的編劇殳俏在一個訪談中深度解讀了電影中出現的幾道菜及其背後的深層隱喻。爲了弄到鷹鯧這種冷門的魚,劇組甚至一度想從魚苗開始養起。這條魚真的有這麼重要嗎?它是滿足作者表達欲所必不可少的道具,相比敘事,更像是在用典。就像晏殊評詩說“老覺腰金重,慵便枕玉涼”不是富貴語,而“笙歌歸院落,燈火下樓臺”纔是真正富家氣象。《秘密訪客》的表達欲在於富麗堂皇的歐式裝修不是大戶人家,用歐洲純手工定製餐盤裝着的鷹鯧纔是。電影中,打扮精緻的汪太太,從略帶恐怖的視角下往鷹鯧肚裡塞進去一把勺子,像在撥開一個人的嘴。充滿滑膩黏液的聲效在影院裡被放大了無數倍,讓人覺得,那魚一定很腥,端上來的時候彷彿還沒有蒸熟。看完電影,真的就只記住了這一盤看起來不熟的鷹鯧,至於家族的秘密和懸疑氛圍,好像都沒有這盤鷹鯧來得用心。

從有關此片的各種訪談中,能感受到陳正道對它的滿意,甚至超過了前兩部“大師”作品。那兩部作品的評分讓他覺得觀衆對自己很寬容,甚至他自己都不會給它們打那麼高的分數。但事實有時就是這麼難以捉摸,花了心思去做且自我滿意的作品,KPI反而不如自己口中不那麼在意的。

也許《懸崖之上》多少做到了KPI和自我表達的平衡和兼得,張藝謀強大的導演功力可以包容進年輕觀衆的口味。但對於大部分電影來說,與其在KPI和自我中搖擺不定,兩頭不討好,不如索性放棄一頭,抱着平常心去看待由此導致的後果。

有人說《第十一回》冒犯了觀衆,但你能看出陳建斌寫那段兒、拍那段兒、演那段兒的舒適感。這世間有多少溫柔雅馴的東西無人問津?正如電影裡說,馬福禮侮辱了賈梅怡的自我,KPI何嘗不束縛了創作者的自我。敢於對抗KPI的人,才能取《第十一回》這樣一個勸退大衆的標題,而不是類似《少女未婚先孕,殺人犯養父竟然要這樣做》這樣地一心奪人眼球。

拿捏不定觀衆的口味時,索性忘記KPI,在大銀幕上極致地自我一回。至少,給自己留下個滿意的作品。兔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