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話》一位日本戰俘的下落──關於中國空軍抗戰記憶之1(朱力揚)

《中央社成都七日電》日本空軍俘虜三下七郎、阪本一郎兩名,自經「航委會」解送「成都俘虜所」收容後,倔強成性,屢於所內滋事擾亂,數年來受我國之優待不知感激,反欲一逞其暴動行爲。該所呈報「航委會」轉解「成都委員長行轅」法辦。經「行轅」迭次審訊,該俘虜等直認不諱,乃引用「陸海空軍軍人罪條例」,各判處死刑,於7日上午10時執行槍決。【注: 以上是1946年2月7日,中華民國「航空委員會」(空軍總司令部前身)所發佈的新聞。事實上,這是一個規畫已久的假消息,也是中華民國空軍對反正日本飛行員山下七郎,所作的承諾。】(圖文:作者朱力揚提供)

筆者所着《中國空軍抗戰記憶》一書,於2015年抗戰勝利70週年前夕,分別由大陸「浙江大學出版社」以及臺灣「黎明文化」所出版。

如今距出版已經8年了,在未來一系列「史話」的連載中,筆者特將當年十年磨一劍的撰寫經過、出版的過程、各地的迴響、一些未能及時編入的材料,以及原書中幾篇精采的故事,和大家分享。同時也藉此紀念 : 所有曾經爲抗戰貢獻過的前輩,以及成千上萬不幸於抗戰中犧牲、遇難的同胞。

作者着有着《中國空軍抗戰記憶》一書(圖:作者朱力揚提供)

●日本飛行員山下七郎反正及其下落

《中國空軍抗戰記憶》書中「一個日本戰俘的故事」一文,引起了兩岸讀者們廣泛的討論,同時,大家對於該故事中的主角──山下七郎戰後的去處,也有着莫大的好奇與興趣。

山下七郎所駕駛的96式戰機,於1937年9月26日,被中華民國空軍第五大隊24隊副隊長羅英德中尉於南京市郊上空所擊傷,其後在飛機漏油的情況下,又飛行了200多公里;冀圖飛回上海楊樹浦(日本公大紗廠中的臨時飛機場),最後卻於江蘇太倉市西南雙鳳鎮,油盡迫降、被俘。雙鳳鎮位於今日臺商聚集的崑山市東北約1、20公里處。

1937年12月南京淪陷前,空軍警衛團倉促地將山下押往四川;途中,他親眼目睹了日本飛機濫射中國逃難民衆30餘次,內心深感不滿與愧疚;加上他和被俘同伴強烈感受到羅英德真誠的善待,遂於1938年2月,在武漢加入了中國空軍的密碼譯解單位,並且在爾後的7年當中,做了相當重要的貢獻。

在他和另同伴決定背叛祖國,轉而投效中華民國空軍前,曾經提出三項要求:

1.絕對不將他們被俘的事寫在中國空軍的各種日記上,就說他們被俘受傷死亡好了。

2.他們有完全的自由。

3.在他們死亡以前,這件事情不能公佈。

羅英德當場代表空軍答應;事後並一一實踐了這些承諾。

山下七郎被擊落的消息於第二天,也就是1937年9月27日,就已經在報刊上披露,但是如果翻開中華民國空軍的戰史,則完全沒有這一則空戰記錄。山下反正後,不但享有完全的自由,而且還結婚生子。至於後來中國空軍是如何交代他們被俘以後的去處,讀者可從以上這則1946年2月7日的新聞,看出端倪。這則新聞發佈的當時,正值各地遣返戰俘的時刻,基於國際條約,中華民國有義務交代被俘人員的下落,於是便以這則假新聞,作了交待與掩飾。

詳細記載了山下七郎口供的《第十五集團軍總部 淞滬戰役陣中日記》(白中琪提供,國史館珍藏;圖文:作者朱力揚提供)

山下七郎(上尉)在太倉雙鳳鎮被陸軍303團俘擄後,由通曉日文的軍官張振山上校偵訊所作的口供部份內容。山下當時是日本大村海軍航空部隊(相當於中國空軍的大隊)下的一個分隊長,帶領了6架飛機,以及8位的勤務人員。(白中琪提供,國史館珍藏;圖文:作者朱力揚提供)

在山下的口供中提到:1. 贊成5·15事件反對22.6事件。2. 認爲近衛文是理想的總理大臣。3. 謂日本海陸兩軍上之間有隔膜。4. 謂中國人對他很客氣,與在日本時所想像不同。5. 最後他希望早日回家,以後不當兵。認爲其妻必以爲他不在人間了,如此其妻也必自殺。(白中琪提供,國史館珍藏;圖文:作者朱力揚提供)

山下七郎之略歷:福岡縣人,在佐山尋常小學、明善中學畢業後,進霞浦海軍兵學校,卒業後編入霞浦航空部隊,練習11個月的飛行法(時26歲,升至中尉),嗣編入館山海軍航空部隊,在該處服務1年半,調鳳翔航空母艦服務2年,旋調至大成航空部隊,到現在還不到9個月。飛行生涯已有4年半多,現年30歲。(白中琪提供,國史館珍藏;圖文:作者朱力揚提供)

1977年,羅英德(時任總統府戰略顧問,空軍二級上將)透過官方渠道,委託日本通商株式會社社長三石昭雄,向主管戰後遣返人員事宜的日本厚生省,查詢山下七郎的下落;結果確定了山下並沒有回到日本。

1987年,羅將軍罹患胰臟癌,在臺北治療期間仍念念不忘山下。而此時距空戰已經超過了50年,山下卻音訊全無;倘若仍在人世,也已經80歲了。羅將軍自知時日不多,不能再等,遂在無法確定山下已經離世、同時也滿足當初所承諾40年不公開的情況下,於病中發表了這篇至情至性的經典故事;一方面對歷史有所交代,另一方面,也算是盡力遵守當初對山下所作的承諾;而他本人則於發表後不久,不幸於1988年去逝。筆者在翻閱羅將軍所遺留的札記中,發覺他籌劃發表這篇故事多年,卻一直在等待適當的時機。臨終前,羅將軍終於了卻了數十年的心願。

羅英德出身於廣東番禺一個富裕的家庭。1932年他於就讀金陵大學物理系二年級期間,日本在上海發動了128事變,羅英德有感於「覆巢之下將無完卵」,「非武力無以禦敵」,憤而投筆從戎,進入杭州筧橋中央航空學校第三期。

京滬戰役期間,三期同學精英(沈崇誨、樂以琴、張錫祜、張琪、周竹君、譚文、黃保珊)盡失。這些烈士都曾經是羅將軍的同窗至友,他卻能忍着憤怒,善待其親手擊落日本海軍四大天王之一的山下七郎,終而使其轉助中國,加入偵破日軍密碼的空軍監察大隊,對後期的抗戰,以至於太平洋戰爭,都有巨大的貢獻。

羅將軍學養俱佳,堪稱儒將。抗日戰爭期間出生入死,有擊落敵機五架以上的紀錄,也是三期驅逐科少數倖存的飛行員,曾經被同學以及同儕們譽之爲福將。

1933 年,杭州筧橋中央航空學校,羅英德和周竹君合影於航校大操場。……等四人,步出校門,投身空軍,抗戰期間,周、徐等皆壯烈犧牲,及今,餘亦百戰餘生,蒼蒼滿頂。每憶燕子磯下,玄武湖邊,聽秦淮河畔之高歌,對北大樓頭之落日,不勝今昔之感矣……!(圖文:作者朱力揚提供)

【中央航空學校第三期畢業典禮】《從千錘百煉中造成金剛身 向雁陣鳥隊中恢復舊山河》1934 年,杭州筧橋。照片正中央是蔣中正,其左、右兩 旁分別是宋美齡及畢業生家長代表-南開大學校長 張伯苓。左三是航校校長周至柔,左四是美籍總顧問 John Jouett、右五爲意大利空軍顧問 Roberto Lordi、 右四爲陳慶雲、右三爲蔣堅忍;這張照片有美、意顧問同時出現的歷史 鏡頭。第一排席地而坐者皆爲三期畢業生,後排站立者爲航校的教官。其後數排爲四、五、六期在校生。(圖文:作者朱力揚提供)

維繫士氣靠傳統,而中華民國空軍的傳統象徵就是高志航,以及他所領導以寡擊衆的814空戰;今日臺東空軍基地被命名爲志航基地,而8月14日也被定爲空軍節。高志航是航校三期的飛行教官,圖爲他和三期學生 的合照。前排左起:楊仲安、高志航、鄭少愚;後排左起:××、樂以琴、王世籜。【注:戰時日飛行員河內山讓,1986年和羅英德的通信中,有如下一段:「返國之前一日,敝人曾前往貴國的忠烈祠參拜,在高志航烈士牌位之前,對在周家口英勇爲國犧牲的第四大隊高大隊長,合掌致意。」】(圖文:作者朱力揚提供)

精湛戰技靠傳承。1955年,時任空軍作戰署長的羅英德,主持臺南一聯隊的年度作戰訓練。訓練課程中,爲教官者,俱是抗戰期間在美國接受過完整教育、訓練的飛行員,並有豐富的實戰經驗。而學員們不少都是來臺後所培養的新一代飛行員。這兩代飛行員是1950年代,臺海上空的守門員。羅馬不是一天造成的,空軍各部隊的戰技與戰術,就是這様一代傳一代。(圖文:作者朱力揚提供)

羅將軍遺墨,1968年寄金陵大學同窗,世界著名生化學家李卓皓博士:登新竹「樂山雷達站」有感。(樂山舊名鹿場大山,該處目前裝有世界最先進長程預警雷達-雷神鋪爪) 鹿場塔上見天低 百戰傷餘躍馬蹄 按劍狂歌臺海震 引空長嘯峽雲悽 紅潮西望悲華夏 淚眼蒼茫念庶黎 重責未完人覺老 何堪兒輩語蕭規 【注:李卓皓曾任加州大學舊金山分校荷爾蒙研究室主任33年,並曾兩度獲諾貝爾獎提名,1972年在臺協助成立中央研究院生化研究所】(照片:羅英德家屬提供;圖文:作者朱力揚提供)

(作者着有《中國空軍抗戰記憶》一書)

【未完待續,朱力揚專欄每週一刊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