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場著名的西園雅集

清代畫家丁觀鵬西園雅集圖軸》。

袁丁

故宮蘇軾主題書畫展中的《題王詵詩詞帖頁》作於元祐元年(1086年),是蘇東坡爲王詵貶謫時期詩作所寫的題跋,此帖記述了好友受自己連累被貶武當,仍醉心詩詞,“超然有世外之樂”,流露出愧疚之意和讚美之情。

王詵,字晉卿,北宋開國名將王全斌之後,娶宋神宗的親妹妹蜀國公主爲妻。王詵精通詩詞歌賦,擅長各體書法,尤其以繪畫舉世聞名。元祐年間,蘇東坡和王詵重聚京城,此時朝廷屢起波瀾,應對紛爭之餘,他們和好友詩詞唱和、品石作畫、聚會雅集,在相互的慰藉中尋找心靈的棲息之所,留下許多詩詞歌賦、書法繪畫佳作和至今被人津津樂道的風流雅事

仇池石引發的風波

蘇東坡和王詵是收藏和品鑑大師,他們不僅酷愛金石書畫,也嗜好藏石賞石,有時爲了心頭好會爭鋒相對,互相戲謔,令人啞然失笑。

元祐年間,蘇東坡得到一塊奇石,取名仇池石,他十分喜愛,用文登玉做底座,放在高麗銅盆中,不僅爲它寫詩作賦,還邀請好友前來觀賞品評。王詵得知後立馬寫了一首小詩,想借來觀賞,東坡卻很猶豫。原來王詵有前科,他對喜愛之物往往志在必得,“借而不還”是他慣用的伎倆。據米芾《畫史》記載,王詵曾將他收藏的北宋畫家易元吉的逸色筆借去不還,又打着借來觀賞的旗號把蘇東坡送給他的一幅畫收入囊中。

好友王詵開了口,東坡雖犯難卻不能不借,便寫詩周旋,他在詩序中說:我收藏的仇池石,那是稀世之寶啊,王晉卿寫詩來想借觀,恐怕想搶奪,我不敢不借,打算先跟他約法三章。詩中寫仇池石不同凡響,又寫它來之不易,結尾還跟王詵開玩笑:你這個風流貴公子貶謫武當谷時,應該看山都看厭煩了吧,爲什麼還要來搶我的石頭呢?你強我弱,就像當年趙國不得不借和氏璧啊。你借去後一定不要轉借給他人,看完後要趕緊還回來。

東坡和王詵關於借石的唱和引發了好友錢勰王欽臣蔣之奇的關注,他們紛紛次韻爲詩,就是否借石發表意見。錢勰、王欽臣認爲不能借,蔣之奇認爲可以借,但當他親眼目睹仇池石的美妙後馬上就後悔了。東坡因此再次前韻,一併迴應了他們並告訴王詵:想要借石,必須要用兩幅韓幹馬交換。王詵犯了難,他既對仇池石愛不釋手,又對韓幹馬難以割捨,猶豫再三,沒有同意這一提議。爲了解決這一矛盾,朋友們又開始出主意,有的想畫、石兼得,有的建議焚畫碎石,爭論十分激烈。東坡只好再寫詩勸王詵:石與畫都是身外之物,還是我們的感情最珍貴啊。蘇東坡的勸解還是有效果的,不久王詵便忍痛放棄了仇池石,最終化解了這場“爭執”。

東坡兩題煙江疊嶂圖》

詩詞唱和、題詩作跋是蘇東坡和王詵藏品交換、書畫品評、敘述往事等情感與藝術交流的媒介,是他們心靈相契的產物。

元祐三年(1088年)十二月,蘇東坡見到了王詵爲王定國畫的《煙江疊嶂圖》,此圖雲山高疊,雜樹叢生,山石蒼秀,煙江浩渺,高士、琴童、漁樵點綴其間,呈現出空靈幽遠、閒淡清曠之美。王詵筆下如桃花源般的美景觸動了東坡的歸隱之思,他聯想到自己遭遇“烏臺詩案”後備嘗失意和冷暖的謫居生活,寫下一首精美絕倫的詠畫詩,發出“不知人間何處有此境,徑欲往買二頃田”的感嘆和暗含玄機的“還君此畫三嘆息”的索畫請求。王詵讀完東坡的題畫詩後頓時生出惺惺相惜之感,他寫了一首長詩迴應東坡。詩中流露出對坎坷經歷的不滿之情,前途未卜的疲憊之心和歲月無情的失落之意。作爲知交好友,王詵對東坡詩中玄機自然心領神會,他答應爲東坡畫一幅《煙江疊嶂圖》,也提出讓東坡“醉筆揮長篇”。

元祐三年(1088年)閏十二月三十日東坡把盞自酌,微醉後拿出王詵爲自己重畫的《煙江疊嶂圖》反覆觀摩品賞,朦朧中彷彿進入那方空靈靜謐的山水,於是再次題詩,他在序言中道出再次和詩的緣故:不只記述晉卿詩畫之美,也爲了道出他在艱難中不忘前鑑和對朋友的忠義。詩中讚美王詵卓越的藝術才華,勸慰他定會遇到伯樂苦盡甘來,同時也爲自己對王詵的連累表達歉意。王詵收到東坡題詩已經是元祐四年(1089年)正月,他在和詩中迴應了東坡的勸導和讚美,表達了自己不畏磨難、傲如松竹的豪情,同時也流露出“杖藜芒履謝塵境,已甘老去棲林泉”的隱逸之思。然而,蘇東坡和王晉卿一生都未能實現歸隱的夢想,但他們在困境中所表現的堅韌和曠達卻帶給人們許多啓發。

王詵舉辦西園雅集

元祐時期,王詵的西園是蘇東坡朋友圈主要的雅集中心,它不僅建築精美、風景宜人,而且宅院的東邊修築繪堂,收藏了大量的古今書畫珍品和金石文玩,蘇東坡又作《寶繪堂記》爲它增色,使西園和寶繪堂成爲當時文人的嚮往之地。蘇轍曾描繪寶繪堂:“四方賓客坐華堂,何用爲樂非笙簧。錦囊犀軸堆象牀,竿叉連幅翻雲光。手披橫素風習揚,長林巨石插雕樑。”可以想見這座堂修建之豪華,典藏之豐富,賓朋聚會之熱鬧。

元祐二三年間,王詵舉辦了一場重量級的聚會,地點設在自家的西園,邀約了以蘇東坡爲首的16位文藝界頂級精英前來遊園品鑑,除赫赫有名的東坡兄弟外,還有蘇門六君子中的黃庭堅、秦觀、張耒、晁補之,白描大師李公麟,後來列入宋書法四大家的米芾,高僧圓通大師、道士陳景元等,米芾稱讚他們:“博學辯識,英辭妙墨,好古多聞,雄豪絕俗”,卓然高遠的氣度可以名動天下。當天賓主風雅,王晉卿頭戴仙桃巾身穿紫色裘衣,蘇東坡頭戴烏帽身穿道士服,他們和衆朋友在寶繪堂中品鑑暢談,在鬆檜梧竹、小橋流水邊或曲水流觴、吟詩作賦,或潑墨揮毫、欣賞評論,或看書說經、談禪論道,或題石撥阮、冥想聆聽,窮極宴遊之樂。爲了紀念這次盛會,李公麟以自創的白描繪畫方式記錄了這次雅集,米芾又作《西園雅集圖記》,他讚歎道:“人間清曠之樂,不過如此。”

在歷史上,西園雅集可媲美東晉王羲之的蘭亭雅集,它所體現的閒適、平等、自由的氛圍,清曠、淡雅的理想情境,以蘇東坡爲代表的東京交遊圈崇雅黜俗的審美趣味等,受到了歷代文人的追慕,也成爲了歷代書畫家的經典題材。據統計,僅記錄在冊的繪製《西園雅集圖》的作品就有88幅,足可見此次盛會影響之深遠。

近日,故宮展出了明末清初書畫家朱耷《西園雅集記卷》和清代畫家丁觀鵬《西園雅集圖軸》,它們穿越時光,又一次再現了900多年前那場星光熠熠的聚會,這些文字和繪畫,不僅共同見證了東坡與王詵的真摯友情,是他們心心相惜的縮影,也展現出他們風雅的生活意趣。

作者供職於眉山市三蘇文化研究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