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談中國文化裡的牛

《楊柳青 放風箏》 李可染作

春回大地,耕牛拉犁,劃破油烏的沃土,撒進去的種子很快就會讓天地間充滿生機。牛,似乎不是耕種土地,而是打開地門,溝通天地間的氣息,融進春天溫熱的活力。俯首甘爲孺子牛。不用揚鞭自奮蹄。牛和世世代代生成的牛文化,早已成爲中華兒女生生不息的精神能源。

圖1

一牛可抵七人力

在十二生肖中,牛的地位有多高?不必去做過多的調查研究,按照名人效應的尺度一丈量,肯定名列前茅。自從魯迅先生寫下“俯首甘爲孺子牛”,國人對牛和牛身上承載的品格,便崇敬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在還不知道人間有個魯迅,還不知道魯迅寫過讚美牛的詩句時,我對牛就有了很深的感情。鄉鄰們常說,一牛可抵七人力。確實如此,春耕、秋播,牛是農田裡的主力軍。我拿個小钁頭跟在爸爸身後學着刨地鬆土,一個早晨只刨鬆了比桌面大不了多少的一小塊,還累得氣喘吁吁。太陽升高,飢腸轆轆,該吃飯了。正要回家,鄰院的登雲大哥趕着牛路過,可能是憐憫我汗滴禾下土,微笑着將牛趕進我家田裡。揚鞭喊聲“駕”,黃牛即拉着犁緩步前行,犁過處劃破了瓷實的土地。看上去黃牛走得不快,走過去,轉回來,幾個來回就耕完了我家的半畝農田。那天回家的路上,我誇耕田真快,爸爸告訴我的就是“一牛可抵七人力”,還說,“掄起(見圖1)頭,想起老牛”。自此,黃牛的形象在我心目中日漸高大。

進城上初中後,我讀到“俯首甘爲孺子牛”的句子,眼睛馬上閃爍出少見的亮光。城裡的同學卻一臉茫然,他們沒有牛耕田的見識,就難以理解“俯首甘爲孺子牛”,何以高尚。及至老師講到魯迅先生的另一句話,“吃的是草,擠出來的是奶”,城裡的同學立即雙目放光,這回卻輪到我一臉茫然。我沒有喝過牛奶,也就不知道牛還有這般可貴的奉獻。添加了牛奉獻牛奶的作爲,更是高大了牛的形象。

此後,隨着學識的增加,關於牛的意象不斷拓展。“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這是南北朝時期的《敕勒歌》,廣袤的草原爲牛提供了開闊的活動空間與豐贍的食物,多麼安詳自在的景象呀!“隔岸橫州十里青,黃牛無數放春晴。船行非與牛相背,何事黃牛卻倒行。”這是楊萬里的詩作《過大皋渡》,黃牛不會倒行,而是船行河中水流太急,生活的趣味裡悄然透着淡淡的哲理。“門外一溪清見底,老翁牽牛飲溪水。溪清喜不污牛腹,豈畏踐霜寒墮趾。”這是陸游詩作《飲牛歌》,用老翁飲牛的潔淨溪水,比襯自我的廉潔之志。往後看更見意趣,“牛能生犢我有孫,世世相從老故園”,藉助牛繁衍生犢,渲染門庭興旺,而且世代情繫故園,真是不忘初心呀!“草滿池塘水滿陂,山銜落日浸寒漪。牧童歸去橫牛背,短笛無腔信口吹。”這是宋代雷震的詩作《村晚》,鄉村的黃昏恬靜怡和,靜在草叢,靜在池塘,靜在倒映於水面的“山銜落日”,這未免有點沉寂吧?打破沉寂的是牛,是趨步前行的牛,還有牛背上飛出的短笛聲,這聲音毫無約束,信口吹響,自由飛揚。

牛耕田,馬戍邊

寫下這個標題,我將一座古代的廟宇拉近前來。山門上醒目着三個大字:牛王廟。說牛王廟,其實並不確切。確切地說,是三王廟,裡面供奉的是牛王、馬王和藥王。這座古廟在臨汾市堯都區魏村,爲何要建這樣一座廟宇?村裡上年紀的人會告訴你,這是古人安居樂業的嚮往。更具體的解釋是,牛耕田,馬戍邊,藥治病。牛耕田才能五穀豐登,馬戍邊才能國泰民安,藥治病才能健康長壽。三王廟寄託着古人對未來美好生活的祈望。祭祀三王的大廟,僅以牛王爲名,足見在三王當中,牛王是王中之王。是呀,有牛耕種才能適時下種,不至於錯過時令,導致減產;才能及時收穫,不至於進度緩慢,讓豐產的糧食遭受風雨侵襲,黴爛在地裡。牛,是豐衣足食的第一生產力。有了健壯的耕牛,纔可能春種一粒粟,秋收萬顆子。這樣戍邊的將士與戰馬纔有充足的糧草,纔有足夠的力量上陣殺敵,保家衛國。糧食豐收,即使傷風着涼,頭疼腦熱,需要診療吃藥,也不至於手頭拮据,無錢買藥。豐收的糧食也是錢串,拉到集市一賣,就是金銀。

魏村這座牛王廟是國家重點保護文物,廟裡有座戲臺,爲元代所建,每年農曆四月初十都要祭祀牛王,表達對耕牛的禮敬。在元代戲劇家石君寶的劇本《魯大夫秋胡戲妻》裡,寫着“門首吹打響,敢是賽牛王社的”,可見當時牛王社廟會非常普遍。毫無疑問,在很長的歲月裡,牛就是社會進步的主要動力,拽拉着時代悠然前行。

這不是推斷,是考古發現屢屢證明過的。據我所掌握的資料,考古發現可以觀測到商代的牛,以及牛派生出的繁盛文化。商代出土的文物有牛身器物牛首裝飾品和牛面具。殷墟婦好墓中出土的多件器物,整體形象就是牛,而且不是一種姿態,有臥地的,有匍匐的,還有站立的。使用的材質也不單一,有青銅的,有玉質的,還有石頭雕塑的。牛首裝飾品出土於王陵區,多雕飾在青銅器尊、罍等器物上,很顯然是王者身份高貴的象徵。牛首眼睛突出,雙角向後方伸展,雄健而英俊。牛面具的發現範圍很廣,殷墟,金沙,陝西城固、洋縣和湖北隨州葉家山等遺址,均有青銅質地的器物。

比殷墟更早的牛文物,是陳列在桐鄉市博物館的一件骨耜,這是烏鎮文體站清理遺址淤泥時,發現的一塊牛肩胛骨,長14.5釐米,寬6.8釐米,中間的孔洞說明古人曾經精心打製過。桐鄉市石門羅家角遺址,曾經發掘出7000年前後人工栽培的秈稻和粳稻。這件牛骨耜與之時間相近,說明先祖由採摘水稻爲主的農業生產,在向耜耕時期邁進。一葉知秋,一件牛骨耜激活了那個遙遠的時代。

再往前追溯,腳步要邁向東北大地。2007年,考古專家在哈爾濱太平鎮附近調查遺存的猛獁象、披毛犀化石,居然發現了一枚長約50釐米的牛類下頜骨化石。這一發現令國際馴養學術界刮目相看,過去一直以爲馴化牛開始於距今10500年的中東地區,東亞地區要到2000年後纔有馴化的實證。哈爾濱發現的這枚牛下頜骨化石,在距今10000年前後,它說明中國先祖很早就在馴化牛,與之結成了一個生存共同體。

中華文明進程中,先祖的足跡中夾雜着牛蹄印。

圖系唐代韓滉作《五牛圖》,故宮博物院藏。

我將我享,維羊維

從考古成果眺望,在人猿揖別後不久,先祖羣居的地方便出現了牛的身影。牛馴化確實不算遲,但是成爲與人難捨難分的好幫手卻有一個不短的過程。如果你對這個推論有點疑義,不妨翻開《詩經》讀一讀。打開《詩經》,《風》《雅》《頌》都能看見牛的身影。《國風》裡有《君子于役》,《小雅》裡有《無羊》《黍苗》《楚茨》,《大雅》裡有《生民》《行葦》,《頌》裡有《我將》《絲衣》。凝神斂氣閱讀,幾乎都能聽見在遙遠的吟誦中雜糅着哞哞的牛叫聲。

細細分辨,那時的牛少有在田疇高叫的,多是在路途草地長吟,牛還沒有成爲耕田的主要勞力。《君子于役》的牛和羊緊隨一起,似乎都在山坡上吃草:“君子于役,不知其期,曷至哉?雞棲於塒,日之夕矣,羊牛下來。君子于役,如之何勿思!”丈夫服役遠行,妻子在家思念。日薄西山,黃昏將至,雞已上窩,牛羊走下山坡,就是不見丈夫的身影。思念的人兒是何等焦渴!如果將《君子于役》裡的養牛視爲畜牧業還是猜測,那《無羊》裡的牛卻千真萬確是在牧羣中了:“誰謂爾無羊,三百維羣。誰謂爾無牛,九十其犉。爾羊來思,其角濈濈。爾牛來思,其耳溼溼。”這是在說,誰說你沒羊?三百隻一大羣。誰說你沒牛?九十頭大黃牛。細想,那麼偌大的羊羣不少見,牛羣則不多見,多見的牛羣不是耕田牛,而是肉牛和奶牛。從這些詩作只能感受到畜牧業興旺發達,卻無法找到農業耕種的佐證。《黍苗》看似接近了耕種,一讀根本不是。“芃芃黍苗,陰雨膏之,悠悠南行,召伯勞之。我任我輦,我車我牛。我行既集,蓋雲歸哉。”前面幾句只是藉助禾苗的旺盛,歌頌西周召伯的功德,追隨他的隊伍前行。後面幾句雖然出現了牛,不過是扶車牽牛壯觀前行而已。

《楚茨》《我將》與《絲衣》都是詠頌祭祀場景,是像牛王廟那樣,牛端坐在神龕上享受祭奠嗎?當然不是,而是被作爲犧牲供奉在祭壇上。古代最爲隆重的祭祀要用太牢,即三牲。三牲,即整牛、整豬與整羊。《我將》寫道“我將我享,維羊維牛”,祭祀奉獻的是肥羊肥牛;《絲衣》寫道“自堂徂基,自羊徂牛”,祭祀奉獻的還是羊牛,這裡是要查驗祭祀禮品準備得如何;至於《楚茨》則是把牛羊宰殺洗淨,蒸熟羹湯,敬祀上天,“或剝或亨,或肆或將”“濟濟蹌蹌,絜爾牛羊,以往烝嘗”。

牛從作爲犧牲祭祀神靈,到被尊爲牛王受人祭拜,還有很遠的距離。這距離如何縮短,拉犁耕田就是牛翻身的起點。起點在何時?南宋史學家鄭樵認爲“始於西漢”。這說法已被考古證實,江蘇省睢寧縣雙溝鎮出土過一塊漢代畫像石,上面刻有農人扶犁驅牛耕田的圖案,因而稱作牛耕圖。足以證明牛耕田這事,可以追溯到2000年前。不過,仔細一想這未必是起點,《國語·晉語》裡已有“宗廟之犧,爲畎畝之勤”的記載。如前所述,犧,是太牢牛、羊、豬;勤,指勞力,耕作。豬和羊不能耕地,很顯然這裡的犧就是牛,牛耕那時已有先例。

南宋學者王應麟秉持這種觀點,而且想象得合情合理。他的根據是孔子的兩個學生:一個是司馬犁,字子牛;一個是冉耕,字伯牛。從他們的名和字中可以看出,“犁”與“牛”相關,“耕”與“牛”也相關。孔子是春秋時期的人,不就說明春秋時期已經用牛耕田嗎?春秋時期即使未能大面積牛耕,也有人率先牽着牛耕作農田了。

牛郎織女

走進牛王殿,端坐在神龕上的牛王完全人格化了,塑造的是人而不是牛。若是細看那雙眼睛,就會發現匠人的精明:那是一雙牛眼,而非人眼。幾百年前做雕塑的工匠斷然不知道會有個魯迅,斷然不知道魯迅會有句名言,“要極省儉地畫出一個人的特點,最好是畫他的眼睛”。偏偏工匠早就實踐着這名言。人化了的牛王用一雙圓大而和善的眼睛垂顧着人間,向他作揖叩拜的人們自然會受到感染,將他吃苦耐勞、敦厚溫和的品德傳播開去。

傳說故事裡早就流傳着牛的美德。據說,帝堯到了晚年自感精力不足,有意訪賢禪讓帝位。聽說歷山有位衆生敬仰的賢人,即前去尋訪。登上歷山,田陌平展展的。帝堯看見有個後生趕着兩頭牛耕田,就朝他走去。近前一看非常奇怪,這後生只揚鞭,不打牛,鞭子下去落到了犁後頭的簸箕上面。這又是爲啥?待後生耕到田邊,帝堯上前詢問。後生笑呵呵地回答:牛爲我賣力耕地,實在辛苦,我不忍心打它們。再者,我一鞭下去打不到兩頭牛身上,打黃牛,黃牛用勁;打黑牛,黑牛用勁。兩頭牛不同時用勁,力氣不勻,地難耕平。

帝堯看看後生耕過的地,果然平整如鏡。最重要的是,帝堯由此看出這後生,既有仁愛之心,又有智慧才能,確實是難得的賢人。這個後生名叫重華,後來帝堯將帝位禪讓給他,他光大帝堯的偉業,後人尊他爲舜。中國曆代崇尚任人唯賢,賢人如何判斷?舜的舉止言談,就展示了賢人應具備的品格:仁愛與智慧。這仁愛與智慧從何處展示出來?從牛身上。牛,不知不覺濡染着世人的精神世界。

比這個傳說故事還要美妙的是神話,神話《牛郎織女》大化了牛的美德。神話裡的牛郎與牛,是人和自然生靈融合一體的經典例證。牛既是人使役的牲畜,更是人的精神楷模、行爲導師。牛郎居家的主要農活就是放牛。牛默默無聞地吃草,默默無聞地耕田,默默無聞地拉車,牛郎家的光景一天天見好。牛郎大了,該娶親成家了,哥嫂卻不願負擔娶親的花費開銷。那就分家,牛就是牛郎分得的全部家當。牛郎默默牽着牛離開家,搭個草棚住在山麓。牛郎繼續精心餵養牛,牛繼續賣力流汗。牛郎與牛相依爲命,安居樂業。

前面的故事裡,牛用行爲感染牛郎。後面的故事更見靈性,牛用語言指導牛郎。第一次指導,將織女引薦給牛郎,一對新人喜結良緣,相親相愛,生下一雙可愛的兒女。小日子過得正紅火,牛卻走到了生命的終點。鞠躬盡瘁,死而後已。非也!鞠躬盡瘁,死而後已,是人的最高境界,牛比之還高。死時,還要囑咐牛郎剝下它的皮,危急時會有用處。這是牛第二次指導牛郎,而且,果然派上了用場。織女被王母娘娘派遣天兵帶走,下地回來的牛郎挑起兒女就追。如何能追上天去?他想起老牛臨終時的囑咐,披起牛皮騰空而起。若不是王母娘娘劃出一條天河,很快就要追上了。雖然,自此滔滔天河隔斷了一對有情人,可是,夜晚仰首,衆人都能夠觀賞到牛郎星和織女星。牛郎用牛的德行照亮着國人的精神星空。

鐵牛

我所在的臨汾城素有臥牛城的稱謂。爲何稱作臥牛城?衆口一詞的說法是,城牆十分堅固,易守難攻。相傳當年李自成北上,一路勢如破竹,唯有這座臥牛城久攻不下。裡面到底如何佈防?李自成站在東北角的一個高堆上朝城裡瞭望,不料一支暗箭突然飛來,射傷了他。李自成疼痛難忍,掛甲離去,不打了,至今城郊還留下個掛甲莊。這個傳說真焉假焉無法認定。後來臨汾擴展城市,竟然從城角出土了兩尊鐵牛,而且都是臥着的。牛角高揚,雙眼圓睜,機警可愛,那爲何不奮蹄向前,卻伏地而臥?專家看過認爲,這臥牛伏而不息,蓄勢待發,卻絲毫不事張揚,堪稱中國傳統思維外化的代表作。

那爲什麼要在臨汾城角安放臥牛?原來臨汾城面臨汾河,夏秋時節,波濤洶涌的洪水咆哮而來,時刻威脅着城市安全。臥尊鐵牛是渴望拱走洪水,確保安然無恙。《易經》說:“牛象坤,坤爲土,土勝水。”牛被賦予新的功能:鎮洪水,保平安。

無獨有偶,山西永濟縣黃河蒲津渡口也坐臥着鐵牛,而且這鐵牛要比臨汾城的鐵牛威武得多。論個頭,臨汾的鐵牛是微縮版的,只有兔子大小;蒲津渡口的鐵牛,是放大版的,比普通鐵牛還要大,猶如大象;論體重,臨汾鐵牛一人就能雙手捧起,蒲津渡口鐵牛重約一噸,十幾個彪形大漢也未必擡得起;論數量,臨汾鐵牛也就四尊,蒲津渡口是八尊。與之協同上陣的還有鐵人、鐵柱和鐵山。協同上陣幹什麼?拱水,不僅拱水,還要抻拉繩索,搭建浮橋。時在唐朝開元年間,迄今1300年。鐵牛見證了當年冶煉、鑄造、水利、橋樑史的狀況,珍貴得不能再珍貴。

牛不僅守護一方平安,還在戰場上建立功勳。戰國時燕國發生內亂,齊國以平亂爲名,打進燕國搶掠財物,埋下仇恨種子。後來繼位的燕昭王勵精圖治,選派樂毅帶兵進攻齊國,連續打下七十餘城、眼看齊國就有滅亡的危機,指揮擺脫危機的是齊將田單,衝鋒陷陣打敗燕軍的頭等功臣則是黃牛。公元前279年,田單徵集千餘頭牛,雙角捆綁尖刀,尾巴縛葦澆油,點燃蘆葦後,黃牛瘋狂撲向敵陣。燕軍哪能抵擋,敗得屁滾尿流。從此,黃牛走進了軍事史。

成都牛王廟

春牛

牛不僅與歷史緊密相連,而且與文化水乳交融。牛早已成爲國人忍辱負重、默默奉獻的精神化身。從魯迅的“俯首甘爲孺子牛”,到臧克家的“老牛亦解韶光貴,不待揚鞭自奮蹄”,無一不是國人的心靈投影。或許是長期與牛耳鬢廝磨的緣故,國人喜歡借牛說理。

曾經聽到一個講誠信的故事。故事的主人公是北周的孟信,主要情節卻從牛身上生髮。這牛還是頭病牛,病倒在槽頭無法耕田拉車。有一天孟信外出,侄兒把這頭病牛給賣了,還賣了個好價錢。在別人看來這是求之不得的好事,孟信回來卻十分生氣,訓斥侄兒不該騙人,找到買主,說明情況,退還錢,牽回牛。你別以爲孟信家境富裕,腰纏萬貫,其實他貧寒度日,常有斷炊之慮。故事傳播開去,牛這一去一回讓誠實守信光照人心。

比這個故事普及更廣的,是出自《莊子·養生主》的“庖丁解牛”。庖丁是個廚師,他給文惠君宰牛,手腳並用,肩膝同動,刀進刀出,如優美的舞蹈,如動聽的樂曲。文惠君看得連聲稱妙,問他爲何有這等高的技巧。庖丁回答喜歡琢磨事情的規律,宰牛也是這樣。初始時看到的是一頭整牛,幾年下來摸準了牛身的結構,不用眼睛也能看到骨頭和肌肉之間的縫隙。刀進刀出,都在縫隙中,可謂得心應手。普通廚師一個月要更換一把刀,而他這把刀已經使用了十九年之久,刀刃依然鋒利無比。莊子用這個故事教誨世人,熟能生巧。自然,熟能生巧,還需要勤於動腦,掌握事物規律。枯燥的道理一下講得明白透徹。

《弘明集·理惑論》有個對牛彈琴的故事。戰國時代,有叫公明儀的音樂家,能作曲,能演奏,七絃琴彈得悅耳動聽,常常博得大家的喝彩。有一天他興之所至,抱着琴來到野外彈奏。恰巧有一頭牛在身邊吃草,公明儀突發奇想要爲牛彈撥一曲。他彈得興致盎然,牛埋頭吃草,不予理睬。他覺得這是最高雅的樂曲《清角》,牛理解不了,便改換一支最簡單的曲調。可惜,牛還是埋頭吃草,無動於衷。公明儀大失所望,悻悻而去。對牛彈琴,找錯了對象,這是古人的見識。今人研究發現,對牛彈琴,牛亦快樂,產奶多,奶質高,還真沒有枉費心機。不過,公明儀是音樂家,不是飼養員,也就得不到跨界收穫的快樂。

類似的故事還有很多,都是借牛來說道理。許多與牛相關的詞語經常掛在人們嘴上,除了前面說過的庖丁解牛、對牛彈琴,還有鑽牛角尖、汗牛充棟、小試牛刀、九牛一毛等,真是文而化之,化入我們的思維和表達思維的通用語言。這是文化,是牛文化。

最落地走心的文化總是文而化之,成爲人生禮儀、風俗習慣。縱目神州,與牛相關的民俗數不勝數。貴州的羅甸、安龍等地的布依族,每年農曆四月初八要爲牛賀歲。賀歲日,牛不耕田,不拉車,休假一天,還要吃糯米飯。仡佬族每年農曆十月初一都過牛王節,也稱“牛神節”“祭牛王節”。屆時所有的牛不勞動,還要吃好的。吃飽不說,還要用最好的糯米做餈粑,掛在兩個牛角上。隨後牽着牛來到溪流邊、池塘邊,讓牛照見自己的模樣,以此種方式爲牛祝壽。

由多種民俗看出,牛文化早就滲透進各族人民的行爲交往當中。往昔過年,城市鄉村都要鬧紅火。紅火規模可大可小,花樣可多可少,唯有一樣不能簡略:打春牛。立春這日,鄉親們歡聚在一起,待太陽東昇暖融融照亮大地,扮飾的句芒神手持長鞭,飛舞上場,揚鞭炸響,即把裝扮一新的土塑春牛肚子打裂了。隨即裡面的核桃、紅棗、花生、炒豆,迸濺出來。頓時,衆生歡聲雷動,飛快撿拾。老輩人說,吃了春牛肚子裡食物,能消災免難,能五穀豐登,還能興旺家業。

打春牛,打出了一年的祈盼和希望。2021年,是新時代的第一個牛年,願中華兒女齊心進取,甘爲孺子牛,爭當拓荒牛,願做老黃牛,積極耕耘,奮發圖強!

(作者:喬忠延,系山西省作協委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