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幻電影,湊熱鬧不如打基礎

2019年被稱爲“國產科幻片元年”。但自《流浪地球》後,科幻電影並無新的佳作。

今年8月,國家電影局、中國科協印發《關於促進科幻電影發展的若干意見》,被稱爲“科幻十條”,大力助推科幻電影發展。“科幻熱”的背後,是市場的供需矛盾,也是專業人才的極度緊缺。面對科幻片,華語電影人應該如何努力呢?

王紅衛

資深電影監製、編劇策劃。1991年至1995年任八一電影製片廠導演。1996年任教於北京電影學院導演系。1999年至2007年分別赴德國、美國訪學。2006年至2012年任北京電影學院導演系副主任。

參與策劃和編劇的主要作品有電影《瘋狂的石頭》《無人區》《心迷宮》《暴裂無聲》《被光抓走的人》《瘋狂的外星人》《流浪地球》等。

這是王紅衛第二年參加藍星球科幻電影周。國內以科幻爲主題的電影節展本就不多,而每一次幾乎都能見到他的身影。

論壇上,主持人讓“金牌策劃”王紅衛聊聊,近期科幻項目觀後感究竟如何。他調侃道:“科幻太熱了,項目特別多,評審都不夠用,似乎總是我們這幾人,臉都看膩了。”

觀衆爆發出笑聲,繼而又短暫的沉默。

幹完評審的活兒,還沒來得及參加頒獎禮,王紅衛就急匆匆趕高鐵回北京,還有一大堆事情等着他。

傍晚,途經南京牛首山下的星巴克時,他特意要了一杯拿鐵咖啡,“醒一下腦”,立即埋頭於手機上的工作。這樣的忙碌狀態估計還要持續很久,只有春節可休息幾天。

疫情並沒有澆滅人們對科幻的熱情。作爲《流浪地球》的策劃、編劇,這一年,王紅衛收到了許多科幻劇本。但是,“大多質量堪憂”。

以科幻電影的眼光看,它們沒有達到科幻的基準線。如果不以科幻,僅以普通類型電影的眼光看,好像一夜回到15年前。

那是2005年,中國的電影市場剛剛起步,觀衆再次走進電影院所有人欣喜不已。

在大學導演系教書的王紅衛忽然發現,自己再也無法享受閒暇時光了。伴隨中國電影市場的興起,他開始變得忙碌。一大堆劇本和項目送到他的手上。彼時,他的觀感是一些項目並非能否賺錢的問題,而是連基本劇作常識都沒有。

經過15年的發展,電影項目的常識性錯誤越來越少。直到這兩年,忽然熱起來的科幻電影,又讓他彷彿回到15年前。

一切,讓人喜憂參半。

科幻片絕不只有太空人工智能等幾個既有類型

解放週末:這是您第二次參加藍星球科幻電影周,創投項目的質量比一年前有所進步嗎?

王紅衛:比起我之前看到的劇本,以及平時接觸的社會項目,確實有一些進步。這可能就是我們這些人還願意繼續“摻和”科幻電影這件事的一個原因吧。

解放週末:但您也指出,其中有一些犯常識性錯誤的劇本。這些劇本是出自沒有經驗的“外行”,還是說,職業編劇可以駕馭其他類型的電影,但科幻就不行了?

王紅衛:前者居多,主要是大量外行涌入。也因爲去年《流浪地球》太火,讓許多人注意到科幻這個類型,形成了巨大的話題量和影響力。有些人認爲科幻是風投,是機會

也有一些人原本是科幻愛好者,此前沒有與影視相關的從業經驗,可能只是寫寫小說、看看電影。忽然之間,感覺自己愛好的東西大銀幕上正在流行,那不如轉行寫電影劇本試試。

相對而言,職業編劇寫科幻的是最少的,他們或許不會犯劇作上的常識性錯誤,但是科幻內核不足,大多隻是披了件科幻的外衣而已。

這3類人,比例大概4:4:2。

解放週末:這次的創投項目中有幾個令人印象深刻。比如,有一個故事內核是從單車墳場延展開來的。有一個項目,用對外太空的嚮往,勾連起青春懷舊與中年危機。

王紅衛:總體來說,可以用“多元化”來形容。這次我們看到的項目,並非全是硬科幻,一部分人正試圖拓展科幻題材的邊界,用不規範的界定來說,有“心理科幻”“數學科幻”“語言科幻”等,林林總總。

科幻片絕不只有太空、人工智能等幾個既有類型。我非常鼓勵中國電影從本土社會文化出發,進行科幻嘗試。中國科幻熱掀起之後,應該有更大的空間,給年輕人嘗試更多的新東西。

解放週末:但社會輿論似乎更關注“硬科幻”。有人認爲,能拍出成功的硬科幻電影,意味着我們的科技、文化、工業體系達到一定的綜合水平。更多寓意和期待,其實是在電影之外。

王紅衛:就硬科幻題材來說,我們目前的人才儲備、工業儲備是嚴重不足的,支持不了幾部。可能還找不出《流浪地球》以外的第二個比較成熟的團隊

再者,我不喜歡用“彎道超車”這樣的詞去灌雞湯、畫大餅。但無論是生產者還是觀衆,大家都在迎接一個科幻電影時代的到來,只要適合這一代年輕電影人的創新,都值得鼓勵。

多做幾部成功的電影,比說一萬句話管用

解放週末:近兩年,談到科幻電影,談論技術的內容多了起來,比如“虛擬棚拍”“後期前置”等。是因爲《流浪地球》的成功刺激到了中國電影工業體系的成長?

王紅衛:工業體系涉及意識層面、技術層面、制度層面、管理層面等多個方面。一般來說,科幻類型片對工業體系的刺激比較大。這是因爲一部科幻大片涉及非常複雜的流程、分工與團隊合作,不可能靠導演一人之力去完成。

《流浪地球》是在劇本走到一半時,概念設計、特效創作等就已經介入。如果劇本全走完,再一步步來,估計到現在還沒上映呢。它的成功,讓大家開始意識到電影有工業屬性,大製作類型片需要按照科學的方式工作,製作流程漸漸被業內重視。這是影片帶給電影工業體系的良好促進。

比如,我國的特效公司MORE VFX,在《流浪地球》之前已經制作過大量電影特效。但是前面那麼多部加起來,都不如一部《流浪地球》出名,公司因此快速被人熟知。大家終於不再小瞧中國特效工業,也意識到特效不再是“打補丁”的活兒。

解放週末:聽說郭帆團隊、甯浩團隊的核心人才,在電影完成之後都散落在中國各大類型電影的創作中。

王紅衛:這些個體就像種子

工業體系怎麼建立?撇開錢不談,它不可能靠政府制定出來,不可能靠專家呼籲出來,不可能靠學者設計出來。第一,需要整個行業具有工業意識。第二,需要有能力的人,踏踏實實在各個崗位做事,系統纔會逐步生長起來。

給予一定的時間和空間,等待種子發芽。這些人的散落,最終會對電影工業系統的成長和完善起到關鍵作用。

解放週末:也有人總結,好萊塢電影是製片人中心制,而我們是導演中心制。對科幻電影而言,哪一種制度更好?

王紅衛:這個話題特別有意思。

盧卡斯是好萊塢現代科幻電影產業奠基人,他開創性地執導了一部科幻作品,但此後就轉做出品人。他既是導演中心制,也是製片人中心制。我曾經和郭帆開玩笑說,你不如接下來也做盧卡斯。

當一部電影具有開創性時,主創團隊往往身兼多職,出現導演、製片合二爲一。而當行業的門被推開後,主流科幻電影可能還是朝製片人中心制發展更好。因爲科幻電影需要的工業體量太大,導演以個人之力難以完成,需要製片人在其中各個環節進行流程把關、策劃、協調資源等。

目前,我們行業內並沒有多少在好萊塢有過長期經驗再回國的人才。前幾年可能有,這批人水土不服走了。現在生存、活躍的人才,都是自己一步步摸索出來的。

有些人喜歡一窩蜂、趕潮流,追求“宏大敘事”,但做比說更重要。如何打造中國自己的電影工業體系,多做幾部成功的電影,比說一萬句話管用。做多了,才能知道它究竟是什麼,才談得上進一步發展和研究。

解放週末:怎樣纔算“成功的電影”?

王紅衛:我自己認爲做出的是一個好作品,不是來自別人的評價,也不是來自票房的表現。我不太在意外界的聲音。如果一部好作品,還能票房大賣,那就是飯後甜點。但是否吃飽了,首先取決於自己的感覺。

《流浪地球》最後看到成片的那刻,我心裡覺得差不多行。即使最後沒有大賣,我對我們這個團隊也是滿意的。

解放週末:類似的項目還想繼續挑戰下去嗎?

王紅衛:肯定想。喜歡玩的人,一定會喜歡新的東西,想打破紀錄,追求新的刺激。

“青蔥計劃”的初衷,就是爲了幫助這批“野生”苗子

解放週末:電影產業歸根結底還是人才問題、教育問題。作爲北京電影學院導演系的教師,您會把近幾年科幻電影的發展內容融入課堂教學嗎?

王紅衛:基本上我參與過的片子,上課時隻字不提。

解放週末:爲什麼?

王紅衛:我是老師,不是作爲業內人士去學校分享實踐經驗的。

我個人認爲,每一部片子的成功經驗都是個案,都只是這部片子的成功。藝術創作領域不存在可複製性,一件事歸一件事。老師教的最主要、最重要的東西,是“基本真理”,是特別基礎的東西,不應該是個案。

解放週末:學生畢業後不能直接爲行業所用怎麼辦?

王紅衛:畢業和真正開始做導演,中間必然隔着很多年。這很多年需要自己磨鍊。大學不是職業培訓機構。老師教你基礎的意識和手藝,畢業後你能做什麼,在行業內承擔什麼角色,需要憑你自己繼續成長。

解放週末:這個時代的學生與20世紀90年代懷揣電影夢的學生有沒有什麼不同?

王紅衛:有變化,現在的年輕人可能更現實點。20世紀八九十年代,上電影學院的機會非常難得,錄取率很低,大家特別珍惜,願意克服各種困難,付出努力。可以說,入行成功率更高些。

現在有些孩子文化成績上不了一本院校,估摸着能上中戲、北影也挺風光,就報了電影學院,說起來似乎不比一本院校差。這部分孩子可能不是真的喜歡藝術,而是帶有功利性、權宜性的考量。當然,有夢想的孩子也有。

我經歷了“70後”“80後”“90後”“00後”四代學生,整體感覺是,就創作天分、克服困難的毅力等而言,代與代之間確實有差距。這是時代的不同吧。

解放週末:您同時也擔任了扶持中國青年電影導演的“青蔥計劃”理事長。對培育優秀的苗子,您似乎還是有一份熱情的?

王紅衛:10年來,我參與社會活動、創作活動時,確實發現了不少“野生”苗子。

他們當中,有些人可能高中都沒畢業,有些人的專業不是電影藝術,有些人是拍婚慶出身的,大多沒有受過頂級專業院校的訓練,但是他們的天分、熱情、意志力,可能整體優於院校的學生。他們只能來蹭我們導演系的對外公開課,但這些“蹭課生”的表現往往很精彩。說實話,我更願意幫助這些“野生”苗子。

另一方面,技術門檻日益降低,電影產業也需要更多人才。供需矛盾下,“野生”苗子的機會增加,更容易被我們看到。“青蔥計劃”的初衷就是爲了幫助他們。

解放週末:您判斷某個導演或主創能否成才,或者某個電影項目能否成功,有標準規律可循嗎?

王紅衛:靠直覺,直覺其實應該是模糊化的經驗吧。所謂的標準或規律,我如果想“白呼”很多詞也行,可一旦落到字面上,又總覺得有偏差。藝術領域的事,很難用定量描繪、用語言表達。經驗和直覺很重要。

科幻電影是人類對整個宇宙的造夢,對世界萬物想象力的釋放

解放週末:最近您是有意將這一階段的工作重心轉移到科幻電影上來嗎?

王紅衛:我沒那麼深謀遠慮,就是碰到啥事做啥事。

科幻在電影中只是一個類型,但它已受到得天獨厚的優待了。這幾年,有科幻電影節、電影周、電影論壇,幾個月前,國家還提出“科幻十條”,大力扶持。但目前還沒有主流的比如懸疑電影節、動作電影節等等。這是科幻電影的幸運。

解放週末:改革開放之後成長起來的年輕人,從小耳濡目染,有機會看到全球各類科幻作品,在此薰陶下,對科幻親切熟悉,建立了一套審美理念和觀影標準。您作爲“65後”,怎麼會對科幻題材感興趣?

王紅衛:得益於家裡的藏書,上小學之前,姐姐有一套凡爾納的小說,包括《海底兩萬裡》等,還有一些科普書,是我的科幻啓蒙。所以算是少數從小就接觸過科幻的“老頭兒”。

改革開放之後,中國掀起過第一撥科幻片的高潮,比如上海電影製片廠出品的《珊瑚島上的死光》等。現在很火的美國科幻劇集《西部世界》,改編自1973年的《西部世界》及1976年的續集《未來世界》。而20世紀80年代,《未來世界》作爲優秀譯製片,曾被引進放映。我小時候有幸在電影院看過,留下深刻印象。包括後來的《星球大戰》系列等,也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

但到了20世紀90年代,這撥熱度就過去了。隨着長大,科幻這件事情就被漸漸遺忘了。如今,中國商業電影崛起後,科幻大片出現了可能性,小時候埋下的種子甦醒了。

解放週末:所以您曾說,中國未來的科幻大片創作者一定是“80後”及以後的年輕人。

王紅衛:對,必須是從小看科幻長大的一代人。科幻作品往往是基於少年時期的喜愛,長大後才更能做出一番成就。美國和歐洲的一代科幻大師基本都遵循這條規律。好萊塢第一撥科幻高峰始於20世紀50年代,後來所有的科幻概念,基本都可以從這批作品中找到母題。全球現在的知名科幻片導演,當時正是青少年時期,可以看出其中的某種代際規律。

在中國,生於1980年以前的人,如果沒有從小的際遇和薰陶,很難拍出科幻的藝術感覺。當然可能會有個例。但整體而言,未來的中國科幻導演,誕生自“80後”及更爲年輕的一代人中。

解放週末:目前,影視界“80後”導演已經嶄露頭角了吧?

王紅衛:已經是中流砥柱,但是拍科幻片的不多。可能不光是導演的原因,主要還是好的劇本和項目比較稀缺。

解放週末:當下的網絡小說給影視界提供了諸多劇本雛形。科幻片有沒有想過從中大浪淘沙?

王紅衛:全世界的科幻電影都有一個創作規律:原創較多,改編較少。一般而言,現實題材、個人傳記、社會題材等從小說改編而來的案例較多。而非現實類題材電影,原創劇本更多。從規律上講,科幻還是需要原創。

解放週末:有了科幻的觀影人羣,纔有科幻片的持續發展。近年來,年輕人對幻想題材的接受度和興趣變大了。類型片的興衰背後是否也和社會發展、時代背景有所關聯?

王紅衛:如果我們把視野擴大到古今中外,就會發現,中國古代的志怪傳奇、詩詞歌賦,大多是寄託浪漫幻想的。再看西方,經典文學作品中也有許多神話傳說、寓言故事。從更長的時間軸來看,文學、藝術的創作中,虛構幻想的比例或許更高一些。

解放週末:有人說,這是人類基因裡的天性。

王紅衛:能想象不存在的事物,能描繪未曾見過的東西,大腦的這種想象力和創造力,是人與動物的根本區別。無來由的想象力,是人類這個物種特有的天賦,不應該被壓抑。而電影的魔力就是把大腦憑空想象的世界,最大化呈現在所有人面前。

科幻電影是人類對整個宇宙的造夢,對世界萬物想象力的釋放,因此能得到更宏大的、生命意義上的共鳴。從各個層面來說,想象力無遠弗屆,我們的未來就有多種可能。記者 龔丹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