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時尚教母”的紅塵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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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年代的北京搖滾圈,流傳着這樣一句話:“搖滾並不接近人民,它只接近馬克西姆。”

四十年前,搖滾還是搬不上臺面、見不得光的小衆聲音。北京的一家餐廳——馬克西姆,成了中國地下搖滾絕無僅有的演出場所。

還是毛頭小夥的崔健,在這裡的舞臺,橫空出世地第一次唱出了《一無所有》。他的怒吼聲掀翻地毯,衝破雲霄,躁動了那個年代無數迷茫的青年。

據說,那首《花房姑娘》就是崔健給餐廳老闆娘的少東家,宋小虹姑娘寫的。

馬克西姆,是什麼地方?姜文連續幾年到這裡慶祝生日;張藝謀偕鞏俐一塊來喝酒,眉目歡喜;張國榮每次來北京,必上這裡唱卡拉OK……

這家在80年代史上具有重要開創性意義的餐廳,不僅僅是搖滾聖地。它與它的女主人——中國時尚教母懷桂一起,共同見證了歷史上的許多黃金時刻。

宋懷桂,何許人也?

《週末畫報》主編葉曉薇說:“如果要說,有一箇中國當代時尚史的話,那這個開端肯定是從宋懷桂女士開始的。”

在那個風雨未定、矇昧又躁動的時代,宋懷桂彷彿從未來降臨,帶給人們前所未有的美的震撼,成爲中國最早的“時尚女魔頭”。她的一生,本就是一個傳奇。

北京崇文門路口,往南走一百來米,便可以看到馬克西姆餐廳。1983年9月,中國第一家中外合資飯店——馬克西姆開業了,這個消息甚至被當天的《新聞聯播》播報。

那時候,北京只有莫斯科餐廳、新僑飯店等幾家俄式風格外國餐。對每天早上花7分錢買一根油條、5分錢買一碗豆漿的北京人而言,馬克西姆像是外星球的神秘來客。

這裡是中國第一家真正意義上的地道西餐廳。裝修極盡巴黎風格的浪漫、精緻與華麗;一字排開的男侍應生高大英俊,西裝皮鞋油光鋥亮;大廚們在開業前就被送去法國集訓,烹飪的食材全從法國空運而來。

尤其是牆上掛着大膽的全裸壁畫,震驚了整個京城人的眼球。據說,當年開業時,壁畫上的裸體女郎被文化局要求用窗簾擋得嚴嚴實實,才準見人。

1983年,宋懷桂成爲馬克西姆餐廳中國總代理人。

每當夜幕降臨,華燈初上,懷桂就化上濃妝,盤起烏黑的長髮,穿着皮爾卡丹高定禮服,站在馬克西姆的門口迎接賓客。

來者不管是誰,都要稱她一聲"Madam Song"。

門外的北京城沉默肅穆,門內的馬克西姆正恣肆狂歡。談笑鴻儒,中國最先鋒的音樂、影視、詩壇風雲人物在這裡推杯換盞;黃油和咖啡的香味瀰漫在空氣裡,鋼琴的黑白鍵敲擊出優雅的旋律,搖滾吉他熱烈的音符掀翻了地毯……

這裡儼然自成一個烏托邦,沒有政治,沒有金錢,有的只是純粹的藝術,美好得彷彿神話中的桃源。

在時代的歷史性轉型期,這個自由開放的西式天堂,成爲了許多渴望交流、又迷茫失落的國人一個精神訴求的出口,也成爲了潮流前端年輕人嚮往的家園。

對於這些彷徨的年輕人們,宋懷桂總是無比熱情和慷慨。

落魄時期的崔健等搖滾青年們、青年詩人演員,付不起高昂的餐費,是她掏腰包請客。“亞洲洲草”尊龍也是這裡的常客。

尊龍是個棄兒,一生從未見過自己的父母。從小在香港學習京劇,後又赴美國,頗有幾分流浪的意思。在宋懷桂女兒宋小虹的眼裡,尊龍是一個“有點怪”的人。或許正是這些原因,宋懷桂很是喜歡尊龍。

尊龍在宋懷桂面前,總像個孩子一般嬉鬧。二者與其說是忘年交,更有些許母慈子愛的味道。

著名導演貝託·魯齊拍《末代皇帝》思路不暢時,也愛來這裡小酌一杯。

高高盤發、雍容華貴的女主人懷桂,長相頗具古典的東方氣韻,貝託·魯齊看見她就樂開了花:“你簡直和那個歷史上的太后一模一樣!”

一不留神,懷桂就被“忽悠”去《末代皇帝》裡客串了,在這部獲得國際大獎的電影中出演了裕隆太后。

另一位法國人,巨星阿蘭·德龍,也曾是馬克西姆的座上客,他50歲生日就在這裡度過。

一張老照片記錄下當時的盛況:阿蘭·德龍與宋懷桂共同坐在絲絨餐桌邊,身後列着一排中法兩國國旗,黑衣保鏢圍在身旁,無數話筒和閃光燈簇擁在面前……簡直和國際領導人的外交場面差不多。

這位不按套路出牌的法國美男子,在盛宴行進到一半時突然對女主人說:“既然我50了,餐廳放進50個客人關門謝客吧。”

懷桂與阿蘭也是老朋友,熟知這個美男子的脾性,便四兩拔千斤地回過去:“我們中國人有個說法,過生日時來了多少客人,過生日的人就能活多少歲。”

阿蘭50大壽當天,馬克西姆被客人擠得水泄不通。

如果說馬克西姆是京城最負盛名的文化餐廳,宋懷桂就是最耀眼的沙龍女王。

劉曉慶曾回憶道:“因爲她,我們才喜歡馬克西姆。”一個30年代出生的中國女人,何以有這樣的膽識、魅力和氣魄?

這要從一樁神奇的婚姻說起。

宋懷桂出身於書香門第,父親是曾和蔣經國共事的政府文官,母親是有“小宋慶齡”之稱的美人兒。

從小,懷桂就展現出過人的藝術天分。1954年,她考進了中央美術學院繪畫系。當年,這個繪畫系只錄取不到十人。油畫《開國大典》的作者董希文先生,是她的老師之一。

一場跨越山海的曠世之戀,也在這時開始萌芽。

照片中,笑得不羈的男青年叫萬曼,他來自保加利亞,來中國求學。多年後,他成爲了有名的壁掛畫家、教育家,與懷桂一起在中國撒播藝術的火種。

兩人每次要約會時,就像間諜碰頭,想盡奇招傳遞情報

懷桂背後一頭烏黑濃密的秀髮,這時就派上了用場。萬曼把寫有時間地點的紙條,事先藏在兩人說好的秘密樹洞裡。懷桂拿到紙條後,梳上兩根辮子,就代表這次可以赴約;梳了一根辮子,就代表去不了了。

要知道,在大街上牽手都被視作耍流氓的50年代,和外國人談戀愛是絕對不能公之於衆的。儘管兩人已經如此小心,這段地下戀情最終還是浮出了水面。不出意外,家人和老師都百般阻撓,有些人甚至還趁機給懷桂安上“通敵叛國”的罪名。

怎麼辦?

懷桂竟然直接提筆寫了一封信,寄給了周總理。她倔強地說:“我沒有做錯什麼,因爲沒有法律禁止與外國人結婚。”

周總理呢?不知道是不是被這個姑娘非同一般的勇氣打動,不僅批准了,還親自爲這對跨國夫婦送上祝福。

在大多數人還要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年代,懷桂卻成了新中國第一個跨國新娘。她活像勃朗特姐妹筆下的女主角:特立獨行,敢想敢做,魅力和魄力兼具,是個迷人的野心家。

生下女兒宋小虹後,宋懷桂便跟隨丈夫定居保加利亞。她在保加利亞索菲亞大學繼續完成藝術學業,幾年後兒子誕生了。

這位兩個孩子的母親,從未想要像當時大部分中國女性一樣相夫教子,而是不斷進行着更爲大膽的藝術嘗試。

她的心中,也一直牽掛着祖國。1974年,新中國舉辦成立25週年慶祝活動。應周總理邀請,宋懷桂帶着一雙兒女,十六年來第一次回到了闊別已久的故土。她風格迥異的裝扮,在當時全民深藍、深灰、愛國綠的海洋中,顯得是那麼格格不入。

女兒宋小虹回憶說:“我們第一次回到中國,那時候我還很小,從大華電影院的一個衚衕往東走,正好中午下學有一大堆小孩從學校出來,圍着我們,就好像看外星人一樣。”

正是“灰色帝國”的現狀,讓懷桂更加堅定了把美帶進國人生活的決心。幾年後,機會來了。在丈夫萬曼的軟雕塑作品展上,最早進入中國的國際品牌創始人、時尚巨頭皮爾·卡丹也來參觀。

展覽快結束時,宋懷桂站在梯子上摘下自己和丈夫的藝術壁畫,皮爾·卡丹走上前問道:“這是誰的作品?”

野心勃勃的法國商人,與中國的藝術先鋒女士一拍即合。卡丹隨機邀請她擔任皮爾·卡丹品牌的中方總代表,以及馬克西姆餐廳的中國老闆。

敢想敢做的懷桂,當然是立刻答應。

女兒小虹說:“她就像一隻燕子,帶來了春天的消息,她是中國的先鋒。”

把品牌帶進中國不難,難的是把新的觀念帶入那個一片“藍海”的時代。

但“困難”在懷桂的詞典裡是不存在的,皮爾·卡丹曾這樣評價宋懷桂:“即使被扔在沙漠上,她也能學會仙人掌的語言。”

1979年4月,北京民族文化宮。一場震撼人心的時裝秀,用T臺上繽紛熱烈的色彩,勢不可擋地打破了時代的禁錮。

彼時的中國人已經習慣了灰撲撲的深藍、深綠和黑色,習慣了滿大街不苟言笑的中山裝和迷彩服。

據記者回憶,在走秀中途,一位金髮模特即興撩起裙襬,臺下的觀衆們不約而同地後仰,像躲避迎面撲來的震波。

想來當時人們的心理反應,一定不亞於地震。

是懷桂一手策劃了這次時裝大秀

1981年,爲了尋找參加皮爾·卡丹時尚大秀的中國模特,宋懷桂來到了北影廠。

當時根本沒有中國人理解“模特”這個舶來詞彙。行色匆匆的年輕人們奇怪地看着這個衣着光鮮的天外來客,不解地問她:“您想做什麼?”甚至同行的法國人,也都抱着看笑話的心態。

青年男演員龔海斌,則是少數被宋懷桂成功忽悠的模特之一。他至今都記得當天看見的宋懷桂:“紅色羊絨披肩,又有點像中大衣,裡面是黑絲絨衣裳,鮮紅的口紅,畫眉描眼,高跟鞋,太講究了。”

在此之前,龔海斌對染坊裡日復一日的工作感到苦悶和迷茫。宋懷桂的青睞,給了他全新的生活可能性。白天去染坊上班,晚上6點半,就在鼓樓、長城、練習室……向教練學習走臺步

這幫來自菜場、毛線廠、電影學院的高個兒年輕人們,第一次覺得自己居然是“世界上最優雅的人。”

宋懷桂成爲中國第一代模特的發掘者與培養者。1985年,在皮爾·卡丹先生的贊助邀請下,懷桂帶着十二位中國姑娘飛赴巴黎走秀,參加國際超模大賽。

女孩們穿上旗袍,高高揮舞着中國國旗,乘敞篷車穿過了凱旋門,成爲80年代極具代表性的歷史記憶。

旗袍包裹下的身姿,玲瓏婀娜,絲毫不輸給金髮碧眼的外國模特們,反而散發出西方前所未見的獨特東方風韻。

包括《費加羅報》等8家法國大報的頭版都爭相報道了這場中國姑娘的走秀。

這次頗爲長臉的“美麗外交”,扭轉了法國對於中國人“灰頭土臉,神情漠然,永遠穿着一套藏藍中山裝”的刻板印象,更讓全球時尚界第一次看見了中國模特。

自然,當時的中國老百姓們對此褒貶不一,有些模特隊成員的家人都很難接受。第一支模特隊成員的之一的劉美亞曾說:“我一跟家裡人說我要演泳衣,他們立馬就炸了。”

但宋懷桂告訴這些年輕人:“你們和未來的中國人,都會變成這樣,這是生活之美。”

未來果真如她所言。

宋懷桂說:“有人說,做夢的人是瘋子,但我認爲,沒夢的人,纔是瘋子。”

對於懷桂來說,人的一生就是將夢想變爲真實的過程。她正是這樣,一生逐夢,把中國之美體面地介紹給了全世界。

在宋小虹的印象裡,她從來沒有見過母親哭。她眼裡的母親,就像個女超人,每分每秒都在力求完美,早出晚歸,處理很多大事。從不休息,從不抱怨。

就連在2006年去世之前,她對女兒說的最後一句話,都充滿了力量:“我會度過這個難關,你們不要難過。”

同年3月23日,朋友們爲她在馬克西姆舉辦了一場追悼會

說是追悼會,其實又不像追悼會。中國的文化名流們觥籌交錯,伴着悠揚的爵士樂,人們在此起彼伏的酒杯碰撞聲裡起舞,倒像是在慶祝節日。

只是這場沙龍,少了它最好的女主人。

追悼會上,從初出茅廬就在這裡唱歌的崔健們已經快要老了,罩着他們的Madam Song也已經遠去。

崔健說:“我們從未感覺她離開了,她的精神始終陪伴着我們。”

今天,崇文門的集市早就關門搬走,南邊一片平地建起高樓大廈,曾一片藍海的紫禁城已是紅紅綠綠,車水馬龍……

日新月異,北京和中國都一直在改變。而馬克西姆餐廳的裝修還是從前那樣, 30多年未曾變化。懷桂留下的精神,也一直陪伴着所有嚮往美好生活的中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