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徽州,尋訪工藝千年

編者按

五月是傳統的勞作時節。立夏已過,農人鋤田,操勞桑麻。氣溫適宜,坊間場裡,百工俱興。

於是編者約來一組稿件,或尋訪千餘年來的傳統手藝,或沉潛於匠人們的身世命運,或梳理書法、傢俱金作之美,希望以此來略探多種藝術背後,蘊藏的精神與美學觀念。

安徽歙縣項氏徽墨”的工人爲晾乾的墨進行描金。新華社發

指尖上的夢——徽州工匠記》近日由安徽出版集團黃山書社出版了。這是一本記述徽州工匠的書,簡要介紹了徽墨,歙硯徽派木雕石雕磚雕竹雕版畫7種徽州工藝歷史,講述了部分非遺傳承人的成長故事,並試圖通過他們指尖上的工藝,梳理流淌在器物裡的、我們民族由古至今傳承的工匠精神。

爲什麼是徽州

在現代化迅速席捲中國鄉村的當下,古老的徽州也在革新。

但當一個人踏上徽州的故土時,還是能感受到這裡的與衆不同:白牆黛瓦的徽派老房散落在四鄉八里,牌坊、祠堂聳立在村頭阡陌,綠樹掩映下古橋古亭出沒,古建雕刻裝飾精美絕倫……它們會讓人感受到,古徽州仍在,千年風姿在餘韻中流傳。

而徽州的一鱗一焰,皆是來自手藝人的傑作。一代代工匠用自己的雙手,雕琢了這一方土地獨有的魅力。《指尖上的夢》一書,正是選擇徽州作爲管窺工匠精神的切入點,因爲這裡歷來巧工輩出,是工匠成長的沃土。

現在看似已渾然天成的徽州,並非如羚羊掛角無跡可循。

徽州手工藝的濫觴,離不開獨特的自然資源。唐末戰火頻仍,河北易水人奚超爲躲避戰亂逃至徽州,在黃山山脈中發現了大量優質松樹,此爲製作上等好墨的最佳原料,於是他決定停下來不走了。彼時,北方松樹由於制墨原因已幾近枯竭,此地便逐步誕生了“新安香墨”,即後來的徽墨。再如歙硯,之所以能夠聲譽鵲起,成爲全國四大名硯之一,除了硯工的雕工,得天獨厚的婺源龍尾石也居功至偉。同樣被冠以“徽州四絕”的磚、木、石、竹雕,無不依憑當地的優質材料。黃山,實爲徽州技藝誕生的天然依憑。

徽州工藝的成因,與農耕時代艱苦的生存環境有關。徽州地處萬山之中,“八山一水一分田”,後又因戰亂遷入大量移民,人多地少的狀況加劇。爲了解決生存問題,這裡的人們不得不外出經商或者從事手藝百工,“小民多執技藝”成了當時徽州人的一種生存狀態,也造就了世代相傳的工藝。

徽州工藝可稱翹楚,還離不開富庶的徽商和“消費經濟”。黃賓虹曾在《新安四巧工》中說,“富商顯宦,鄰里相望,以故百藝工巧”。大批徽州顯貴和富商回鄉,有財力在家鄉修祠堂、建宅邸。爲了顯示其地位,他們對房屋的建造尤其是“長臉面”的雕刻、修飾尤爲重視,不惜“堆金砌玉”。因而徽派雕琢工藝便在這種背景下應運而生並長盛不衰。

竹刻筆筒《農家樂》 本文作者提供

手與心相印

徽州工藝流傳於世,源於每一件工藝作品都帶着匠人們的溫度,他們用指尖觸摸心中的夢。觸摸是一種方式,更是一種準則,一種藝德。久而久之,他們的手便與心相印,成了一種自我意識和行爲規範,也即工匠之精神。

細而化之,筆者認爲,工匠精神首先是一種不斷自我提升的品格

徽州歷來有“十戶之村,不廢誦讀”的傳統,鄉村教育之興盛,享譽全國。很多徽州工匠“學技必先學文”,讀書明理加之與名士交往,爲他們的工藝蘊染了厚重的文化底蘊。鄭振鐸在《明代徽州的版畫》一文中曾寫道,“他們知道自己之所作是藝術品,是可珍重的,和詩文詞曲小說以及圖畫是一樣可珍重的。故他們決不出之以輕心,他們是極慎重的在雕刻着,他們決不苟簡潦草。”

國家級非遺徽派磚雕項目代表性傳承人方新中,出生於教育世家,其祖父方與嚴是陶行知教育理念的執行者,新中國成立後先後供職於教育部初等教育司和民族教育司。其伯父、父親均從事教育工作。方新中從小受環境薰陶,獲得了較好的家庭教育,遺憾因特殊歷史原因未能接受高等教育。他在祖父鼓勵下走上雕刻之路後,還定期學習祖父寄來的文化與專業書籍。基於這樣的背景,方新中培養了自身在藝術道路上不斷提升的品格。《指尖上的夢》裡,方新中這樣講述他對工匠精神的理解:“傳承。一定要做些好的東西才能對得住這個社會,更重要的是藝人的藝德。”他說,如果藝人無藝德,不僅誤人子弟也會誤了國人。他批判有些人爲掙錢去拼接磚塊以製造多層雕刻的效果,他認爲那是在造假。他甚至有一個“執念”:現在的雕刻,會成爲將來的文物。

工匠精神,還是一種追求卓越的精品意識。

工藝隨人類活動而產生,本是一種自給自足的必需品。然而徽州工藝,百年前就已在很大程度上形成了文化產業,相當一部分要用以滿足市場需求。如徽墨,全國擁有優質古鬆的並非徽州一地,在文人墨客對墨有大量需求的情況下,工匠們仍堅信,只有質量過硬,製成一流墨品,才能在市場上擁有長久的口碑和競爭力。古徽墨的製作技藝可謂登峰造極,李廷珪一門所制“新安香墨”譽滿天下,制墨家程君房更是自信地說:“我墨百年,可化黃金”。

在《指尖上的夢》一書裡,筆者實地探訪了歙縣老胡文墨廠,工匠們如今還沿襲着李氏古法制墨,十餘道工序道道傾心、墨胚捶打定量定次、晾墨時間不折不扣。“制墨工序上打折扣,還不如用墨汁。”歙縣老胡開文墨廠廠長、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徽墨項目代表性傳承人周美洪對筆者說,做這行不缺技術人才,缺的是靜下心來做事的人。心不靜,程序出錯,對於追求精品的匠人來說是災難性的。制墨是勞動密集型產業,十幾道工序一道也不能少,少了一道工序或者工序上少了一個人,那就是偷工減料。

精品意識一定程度上有賴於市場競爭,但無競爭就無精品意識,則是對工匠精神的錯誤理解。在徽州一流工匠的眼裡,精益求精早已化爲一種內在動力。國家級非物質文化徽派木雕項目代表性傳承人王金生,在80歲高齡時耗時近3年雕刻完成巨幅木雕《清明上河圖》,作品的複雜程度超乎想象,其中僅一座橋上站立的就有上百人。這幅作品如今藏於他自己的“徽藝堂”。知名學者馮其庸曾爲此作詩一首:“千秋名作上河圖,鬼斧神工刻寶株。想見東京繁盛日,王刀張筆共驅馳”,足見評價之高。《指尖上的夢》中,記下了王金生創作這幅作品的意圖:做了一輩子木雕,想給自己留一幅作品,也給徽州木雕留下一幅精品。

方新中在幫學生修改磚雕作品 本文作者提供

開一扇窗等後來人

徽州歷代名工都注重手藝的傳承,李廷珪的制墨工藝從南唐到北宋整整經歷了五代人仍享有盛譽。如今徽州工藝的傳承,不再侷限於家族傳承,而是具有了更廣的社會維度。

儘管所在的工廠來了個“95後”,但歙硯非遺項目國家級傳承人曹階銘還是坦言,年輕人太少,有的學了一段時間,認爲太苦、太累,就跑掉了,這樣進進出出的年輕人已經有十幾個了。年輕人少,硯雕技藝就有失傳的危險。

對於徽墨而言,年輕人同樣是稀缺資源。周美洪說,做這門手藝35歲才成熟,55歲因爲體力、眼力等原因就該退場了,黃金時間就20年,很多年輕人對這種枯燥、單調的生活望而生畏,不願來。周美洪認爲,對於徽墨這種勞動密集型工藝而言,工匠是一批一批的,少一個都不行。

誠如斯言,工匠手藝如何接續,工匠精神如何傳遞,關鍵在於人。令筆者略感欣慰的是,不少徽州現存工藝,已經向年輕人打開傳習之門。

徽派版畫非遺項目代表性傳承人潘榮明,是黃山市歙縣深度中心學校的老師,在他辦公室的角落裡,常年放着大量裝裱好的學生版畫作品,作品會適時在校園展出。學校少年宮其中一間教室門上,掛着“非遺傳習基地”的牌子,版畫傳承教育已成爲該校的一個特色,版畫班每週一和週三教授兩節課。在這裡,非遺傳承從娃娃抓起不再是一句口號。

徽派竹雕非遺項目國家級代表性傳承人洪建華,收了20多個徒弟。如今,由他籌辦的徽派雕刻博物館和徽州竹雕傳習所已經建成開放。其中博物館總建築面積達6000平方米,收藏展出萬餘件風格各異的徽州傳統雕刻精品及其他流派的精品,參觀者可以藉此領略雕刻工藝品、雕刻技法的發展史。傳習所設有雕刻工坊、傢俱工坊、高校體驗實習坊。洪建華想與高校聯姻,將非遺課堂搬進雕刻工坊,在實踐中傳承。他希望用這種方式,培養更多高標準的工藝傳承、復興人才。

時至今日,很多徽州工藝品類因技術進步和市場需求改變已經消亡。即使生存下來的很多老手藝,也或多或少面臨着現實的困境,創新已成題中應有之義。徽派石雕秉持手工雕刻,但眼下很多地方石雕已產業化、流水線生產,徽派石雕是坐困愁城還是另謀出路?如何不被市場淘汰,更好通過獲取效益反哺這門老手藝?徽派石雕非遺項目傳承人程長進在思考也在改變,他在保留核心手工製作工藝的基礎上,將製圖、打胚等外圍工作交給科技手段,以節省人力成本,“要保護傳統,必須創新”。

在書寫《指尖上的夢》這本書時,除了記述與梳理工匠精神之外,筆者還希望,能打開一扇窗,讓更多人瞭解傳統手藝的歷史與傳承現狀。如果這本書有幸被更多年輕人讀到,則是筆者爲傳統手藝的傳承,略盡了些綿力

作者:洪鋒(《指尖上的夢——徽州工匠記》一書作者,大皖新聞執行總編輯)

《光明日報》( 2021年05月13日 11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