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脆弱同行

那些殺不死我的,會讓我更脆弱。我唯一能做的,是向命運學習,與脆弱同行,讓自己更加強大。(示意圖/shutterstock)

出門旅行不再是「尋找我是誰」的漫長征途

而是暫時「想忘記我是誰」的逃離。

「旅行」(Travel)這個字,

本身就意味着「選擇、折磨、辛勞工作與朝聖」的多重涵義

誰說出門才能找到自我?

又是誰說待在家不能得到幸福?

只要不斷地移動

無論是肉體還是精神,都算是旅行,

都算是每個人探索自己存在意義的一部分。――謝哲青

旅行的目的,其實是爲了追求幸福,然而旅行也和追求幸福的過程一樣,有着大家避而不談,充斥着幻滅、痛苦與絕望的一面。踏出家門,需要一套自圓其說的心理準備,待在家也需要許多意想不到的理由,飄泊多年,謝哲青才終於明白,或許家的熟悉與溫暖,纔是我們歷劫歸來之後,所努力找尋的一切。

生活不在他方,旅行,不只是爲了出發尋找更好的自己,更是爲了平安回家,好好生活。在疫情蔓延、充滿未知的此時此刻,也許你正待在家,也許你正好回想起好久以前的一段旅行,就讓這本書陪伴你,一起探索自己存在的意義。

【精彩書摘

透過大數法則我們瞭解到,幸福不會無緣無故地從天而降。無論是待在家還是走出門,那都只是生活的手段而已。古希臘劇作家歐里庇得斯在《米蒂亞》中,斷言:「沒有人是幸福的。」在索福克勒斯的《菲羅克忒忒斯》(Philoctetes)劇中,更以合唱形式哀嘆:

「凡人註定要陷入無盡循環的傷悲!

與無可計量的憂愁裡。」

對於古希臘人來說,人出生時「命運」(Destiny)就已經設定好了,而微小的人類只是朝着終點(Destination)前進,無論如何掙扎,都無法擺脫「宿命」(Fate),就好像丟出一顆骰子,雖然它還沒落地,但以宿命論觀點,點數早就註定好了。如果要改變命運,得到救贖,那就需要現實生活中不可能發生的神蹟來干預。就以《菲羅克忒忒斯》爲例子好了,也是在最後一刻,海克力斯(Heracles)才把菲羅克忒忒斯從苦難中解救出來。這種手法稱之爲「機械降神」(Theos Ek Mēchanēs),在古代劇場中,他們會用升降機關將扮成神的演員降到舞臺上,藉此干預,或引導事件的發生。用更明白的比喻,那就是在動彈不得的十字路口,突然出現指揮交通的警察先生,你往這裡去,你先不要動,你在這裡掉頭。這種「神聖干預」的戲劇手法其實有點粗暴,很多人都這麼批評過。但因爲機械降神更突出了一點,那就是在古典戲劇中,幸福只能說是一種奇蹟,除了神明的介入外,人類幾乎沒辦法靠自己的方式完成。

其中,我認爲比悲傷更悲傷的故事,非《伊底帕斯王》莫屬,這個讓佛洛伊德着迷不已,天地同泣的人倫悲劇,講述一個剛出生就被預言會「殺害爸爸,娶自己媽媽」的王室繼承人,經歷被遺棄、成長、重返家園,最後陰錯陽差,以非正常方式取回王位的故事。其中,伊底帕斯解決斯芬克斯謎語:「天上飛的,水裡遊的,地上走的生物中,什麼是隻有一種說話方式,一種聲音,早上有四隻腳,中午有兩隻腳,晚上有三隻腳呢?」這道謎題讓很多人枉死,但卻難不倒伊底帕斯,因爲他的名字希臘文是Oidipous,其中Dipous就是「兩隻腳」的意思。伊底帕斯解答之後,羞愧的人面獅身將自己撕成兩半,摔下座位而死。

但這故事有什麼意義嗎?透過旅行,年輕的伊底帕斯發現自己的能耐,也意識到屬於自己的責任使命,不過形勢向來比人更強。當悲劇的真相揭露時,身敗名裂的伊底帕斯,刺瞎雙眼,心理的無明進一步墮入生理的黑暗,失明的國王被自己的兒子欺負,關在不見天日的小房間,每天吃污穢殘羹剩餚。受盡屈辱的伊底帕斯,在離開底比斯前,詛咒自己的兒子,最終死在彼此的手上。兄弟倆之後的結局確實應驗國王的詛咒,在手足相殘的戰場上,兩兄弟各自用武器殺了對方,這支傳承自受諸神眷顧的幸運男人,與法力強大女神青睞的血脈,就此斷絕,底比斯的傳奇就此結束。

但伊底帕斯的旅途卻還沒結束,四處飄泊的瞎眼國王,身旁只有女兒安蒂岡妮陪着他,最後,他們來到一座名爲科羅諾斯的小城,這座以時間之神命名的小地方,其實也是復仇女神愛瑞絲(Erinyes)神殿的所在地。就是她的金蘋果掀起了希臘與特洛伊之間的戰爭。根據德爾菲神諭,唯有得到復仇女神的寬宥,才能洗清伊底帕斯可怕的罪孽。新來乍到、衣衫襤褸、雙眼失明的伊底帕斯,嚴重引起當地民衆的不滿,骯髒的外邦人怎麼可以坐在聖潔的大殿前呢?他的舉動最後引起雅典國王忒修斯(Theseus)的注意。這位曾經擊敗牛頭人身怪物的戰爭英雄,聽過伊底帕斯的功績與罪懺,也敬重這位嚐盡人間冷暖、流離失所異鄉人。忒修斯特別讓伊底帕斯和安蒂岡妮住在雅典,並讓他們衣食無憂。瞎眼國王爲了回報忒修斯的善心,祝福雅典穩定平安,並在日後所有的戰爭師出必勝。

就這樣,這位不斷被命運捉弄、不斷流浪、總在尋找自我的悲劇之人,即使人生走到了盡頭,結局依舊是飄泊。雅典國王的熱誠款待,讓伊底帕斯和安蒂岡妮不再居無定所,但實際上,他們依舊是沒有歸屬的,沒有自己地方的異鄉人。伊底帕斯知道眼前的歲月靜好也只是空中樓閣,萬一哪天雅典人心意改變了,難保這對父女會不會再度流浪。因此,伊底帕斯決定隱姓埋名,打算在安寧與寂靜中度過餘生。最終,他消失在這片土地上,雅典人爲他立紀念碑,感謝這位賜福給城邦的外地人,只有忒修斯和他的繼承人,知道伊底帕斯的墳墓坐落何處,並下令他們世世代代守護這個讓雅典興盛的秘密

伊底帕斯的故事,點出兩個永恆的主題:終其一生,我們都要和自己生命的陷落奮戰;還有,人類對抗命運,追求幸福的決心。我們可以幸福,我們應該要幸福,我們一定會幸福,我們爲什麼不幸福,我們有幸福的權利。這似乎已經是現代人深信不疑的事實,「美國心理學之父」威廉.詹姆斯(William James)認爲:

「我們的所作所爲,以及對逆境的忍耐,背後的秘密,其實都是爲了等待幸福、獲取幸福、保有幸福、找回幸福。」

無論從外在或內在探討,旅行都是我們理解世界、追求幸福的重要形式。七次遠渡重洋辛巴達,透過帶回來的財富,打造他晚年令人稱羨的生活。西出陽關,橫越塔克拉馬干死亡之海的玄奘,相信從印度帶回來的真理,可以讓世人走向證悟涅槃,脫離輪迴之苦。即使是不愛出門的小說家普魯斯特或藝術家莫蘭迪,透過文字、色彩與精神的移動,他們也走到時間與意識的邊境。「旅行」(Travel)這個字,本身就意味着「選擇、折磨、辛勞工作與朝聖」的多重涵義,誰說出門才能找到自我?又是誰說待在家不能得到幸福?只要不斷地移動,無論是肉體還是精神,都算是旅行,都算是每個人探索自己存在意義的一部分。

因爲對生活抱着無可救藥的樂觀,因爲對未來仍存着不切實際的浪漫幻想,因爲誤以爲外面的世界有許多我還不知道、尚未理解的新東西,因爲無法滿足我那該死的好奇心,即使繳了不少學費,但我仍然不顧算命先生的勸阻,決定走出家門。

直到今天,我仍相信法蘭克.克里福德所說:

「那些殺不死我的,會讓我更脆弱。我唯一能做的,是向命運學習,與脆弱同行,讓自己更加強大。」

(本文摘自《早知道就待在家》/皇冠出版)

【作者簡介】

謝哲青

他在世界各地趴趴走,

但算命的卻說他:天生不適合旅行。

他曾經三度掉護照

還被有關當局警告:再掉就不發給你。

他這輩子最珍惜的紀念品

不是紙鈔,也不是沙子或石頭,

而是左手那道醜陋的傷疤。

不管是旅行還是苦行,

無論是探索自己還是自討苦吃,

從肉體到心靈,從閱讀到寫作,

他都是一個浪漫到無可救藥的旅行上癮者。

《早知道就待在家》/皇冠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