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鏡到底】當愛情巨人倒下 瓊瑤
圖文/鏡週刊
瓊瑤,華人世界最知名的作家之一,卻鮮少接受專訪,因爲在創作之外,所有事都有結縭36年的平鑫濤代爲打理,直到他倒下。
平鑫濤前年失智、去年中風,瓊瑤爲了完成對他選擇善終的承諾,頻頻對外寫長文發聲,從「那根該死的鼻胃管」起,安逸的日子結束了,創作也不再只爲了鴛鴦蝴蝶。最近,她以「生命中最後一課」爲題寫下新書,獻給「犧牲自己『善終權』,催生了這本書的強人」平鑫濤。
羅曼史王國的強人以遺忘她的方式離她遠去,曾經爭議的、轟烈的愛情,那些讓她欣喜的、低迴的往事,他都忘了,只剩她一個人還記得。
瓊瑤受訪時,臉頰不時微微顫抖。雖說舉止仍然優雅,端坐如儀,但更接近拘謹;她很認真聽我們預先讓她看過的題目,但回答還是會猶豫,很仔細地揀選字詞,輕聲輕語地講出來,彷彿擔心又引發波瀾,像一隻受傷的小動物。
現年已79歲,走過戰亂,什麼大風大浪沒見過的羅曼史天后、戲劇女王,照理說,應該不再有能令她緊張、慌亂甚至脆弱的事纔對吧?
最直接的原因,當然是不習慣。原來她從不接受專訪。爲什麼?因爲任何需要發聲的時刻,前方總有個強人爲她擋着。和《皇冠》雜誌創辦人,外界認爲的出版巨人平鑫濤相愛50多年,她像一個公主被騎士保護着,把自己活得像溫室花朵,專心創作。看她的臉書發文,有時甚至覺得她還活在愛情王國裡,還以爲「愛」能克服一切,以爲動員大量驚歎號,疾呼的聲音就能獲得正面回饋。
就像研究女性小說的學者樊洛平對她作品的評論,是「以女性的夢幻與理想編織成人世界裡的愛情童話,沒有讓筆下人物面對廣闊的社會生活而行動,而是讓他們主要生活在愛情的世界裡。」讀起來也像在描繪瓊瑤。她被強人以愛灌溉,以沃土栽培,長成一種「從此過着幸福快樂的日子」之印象。
但是有一天,給她愛的強人倒下了。瓊瑤走出來面對世界,寫了一本書談丈夫倒下的過程。她紅着眼眶說:「這對我來說是撕裂。等於我有傷口,還把傷口一個個剝開。」
傷口比想像中多,平鑫濤以愛療愈她之前的事,都寫在半生自傳的《我的故事》了。她簡單總結:「童年我多慘啊,經過國共戰爭,跟着父母流浪到臺灣,一貧如洗,這樣的成長過程造成我壓抑的個性,也不懂得表現愛。我那時好希望爸媽愛我,我希望在他們面前很光彩,但我永遠是最弱的一個,所以他們不喜歡我。」
生命最初的傷來自父母。母親袁行恕來自名門,家族裡有銀行家、作家、外交官暨稅務官,伯公袁勵準甚至是宣統皇帝的老師。母親在北京就讀「兩吉女中」時,瓊瑤的父親陳致平在同校教書,師生戀修成正果,遂以相識地「兩吉女中」爲大女兒命名陳喆,也就是後來的瓊瑤。
因爲戰亂,瓊瑤11歲那年,一家六口逃到臺灣。以爲終於能安定,然而少女瓊瑤卻以「最苦澀的一段歲月」形容。當父母分別進師範大學和建國中學教書,2個國文老師的女兒卻偏不擅讀書,高一時還因數學考20分被家長責備,她寫長信向母親道歉後,吞下一整瓶安眠藥,在醫院整整昏迷了一週,重生後,還是被叮嚀要考大學。
苦澀同時來自她愛上大自己25歲的高中國文老師。她曾因父母阻止、無法相見,再度服藥自盡,戀情曝光後,母親一狀告上警察局和教育部。
這段禁忌之戀後來被她寫成小說《窗外》。作家郭強生曾如此寫道:「瓊瑤處女作《窗外》的男主角康南是我大舅。那時還叫陳喆的高二女生,只能偷偷來附中宿舍找因師生戀被解僱的大舅。總是帶着稿子來,《窗外》已經開始動筆了,她寫一段,大舅幫她改一段…陳喆最後成了瓊瑤,大舅則酗酒潦倒過世。」
年輕時爲愛和家人激烈角力的奇情故事,她很大方請我自己去讀,對於晚年「回平鑫濤情書」的內容,卻不好意思多說,小心翼翼,甚且帶了點羞怯。
後來,她遇見同樣熱衷寫作的第一任丈夫(她在書裡以化名「慶筠」稱呼),結識7個月就結婚,那年她21歲,他27歲,2個文青靠稿費維生,生子後,同室寫作,心卻漸行漸遠。當瓊瑤的小說開始被印成雜誌上的鉛字,無有進展的先生竟沉迷於賭博,對妻子成就無法平衡,還會指責她「寫的不過是故事,而且還寫不好。」
就在這時候,平鑫濤出現了。這段故事,也和她的小說《在水一方》有驚人巧合。故事裡的杜小雙嫁給青年作家盧文友,婚後丈夫爲尋求創作題材迷上賭博,置妻女不顧,最終和小雙離婚。離婚後,小雙在舊識詩堯的幫助下開啓了作曲事業…。
她寫和平鑫濤第一次碰面,當時看他「能編雜誌,能寫稿,能翻譯,能廣播,能懂熱門音樂…簡直十項全能!」彼時她因爲《窗外》熱銷,到臺北接受電視訪問,穿一身黑,和一羣旅客下火車,但平鑫濤一眼就認出:「妳一定就是瓊瑤!」那天,她讓平鑫濤送她回家,面對無法諒解自己寫作《窗外》的父母,她的徘徊,被他察覺了,在巷口偷看等着她進門,一等20分鐘。多年後平鑫濤對她說:「妳小小的個子,穿一身黑衣服,在冬天冷風底下走來走去,好像有好重好重的壓力壓在妳肩上,那種『不勝負荷』的樣子,讓我終身難忘。」
一年後,她離婚,一口氣在平鑫濤的皇冠出版社出版了4本書。2人熱戀,她終因無法接受自己介入已有妻子兒女的平家,一度提出分手,2人相約到烏來談判,他將車往懸崖開去,她撲到引擎蓋上阻止,最後在懸崖邊相擁而泣。相戀16年,直等到他離婚、她的孩子18歲成年了,她才和平鑫濤結婚。
訪談中她不斷強調,先生最愛她的時候,不是追求她時,而是7、80歲時。她在新書裡揭示大量平鑫濤寫給她的情書,爲讀者展示她珍藏的寶貝。跟着瓊瑤17年的助理陳淑玲以「宅女」形容瓊瑤,「因爲平先生真的很愛阿姨,什麼都先幫她準備好,讓她可以專心創作。」
作家季季也說:「她似乎沒什麼外面的朋友,全在平先生的圈子裡。當年皇冠同時簽下14個『基本作家』,瓊瑤最受照顧,她數學不好,不碰數字,平先生就幫她管理與投資。皇冠和瓊瑤,是互相成就的。」
她安心地在他的羽翼下寫小說,建築起愛情王國安居,活進真愛無敵的世界裡,鮮少再說自己的事。關於她的創作,研究瓊瑤小說多年的師大臺文系教授林芳玫說:「身爲一個外省作家,瓊瑤寫中國移民懷鄉,本質和白先勇的《臺北人》是相通的,小說也不如大家以爲的那樣『簡單』,探討各種格差婚,女性離家、三角關係、不孕症,或《碧雲天》寫借孕生子、《昨夜之燈》寫遺傳疾病,各種禁忌和脫離禁忌的過程,除了戲劇張力,也有女性主義的意味,在60年代其實走得很前面。」
她的前衛,也表現在她積極爲「善終權」發聲的動作。前年,平鑫濤被診斷罹患了失智症,去年中風—她寫前半生,句點畫在和平鑫濤結婚後;寫後半生,起因是平鑫濤倒下了。
事情始於今年的3月12日,瓊瑤在臉書貼出震驚華人世界的「寫給兒子和兒媳的一封公開信」,彷彿遺書般仔細交代後事的一封信,其實經過了一年思考,因爲夢到先生要她寫一篇東西,好像冥冥中交派了任務,她要以自己爲示範,告訴大家,死亡並不可怕。
一封信,最後發展成一本書,她鉅細靡遺地寫,像是《我的故事》續篇,但寫的多半是「他的故事」。她寫他珍視生命、熱愛電影,是一個活得多麼精彩的人,以旺盛的燃燒,對比失智後的無助。她眼睜睜看他的記憶從身體退場,最難受的,就是這「被遺忘」的過程,全家人一起努力想從流沙中緊抓住他,卻一路敗陣,她最後如此形容他:「這個躺在牀上的,只是一副軀殼而已!還是一副痛苦的軀殼!」
要開始面對承諾過他的斷舍離難題了。2014年時,2人曾討論過病後生活,她甚至希望能在老病時到國外「安樂死」。他仔細交代哪天若自己「昏迷不醒」,不能做的醫療行爲,包括不要送加護病房,不要用任何管子和醫療器具來維持生命,包括氣切、電擊、插管、鼻胃管、導尿管…等。瓊瑤看了,對「昏迷不醒」說法有疑慮,認爲「昏迷」或許還有救,不如改成「病危」,他答應了。
就是這「昏迷不醒」和「病危」的差距,成爲她和平家人無法達成共識的主因。鼻胃管最後還是插了,她不忍他受苦,也氣自己妥協,頻頻在臉書發文公開細節,從3月12日公開信算起,到5月2日平家孩子發表公開信前,不到2個月時間,在臉書發表了14篇長文,用5萬餘字的篇幅寫先生從生病到入院,同時穿插關於失智與善終權探討的報導和文章,希望能喚醒臺灣社會對此議題的重視。
平家的孩子認爲她的一連串發文,是「將父親的生命送上公審的祭臺」,且指她認爲「父親得了失智症,不再記得您,無法對您說愛,就是『沒有靈魂的肉體』,就不值得活下去。」過程中,家族間的各種隔空喊話成爲民衆談資。
當晚她即在臉書發表迴應捍衛自己:「我現在萬念俱灰,也不再相信人間有情。」以自我指責築防火牆:「我不該認識你爸爸,不該寫出讓你們不愉快的文字,很多很多不該!請你們3位高擡貴手,饒了我吧!」受了傷的人走出城堡,卻仍彷彿筆下小說人物,相信能以愛之名解鎖難關,展現出強大生命力—爲了對他的承諾,孤軍對戰萬馬也無畏懼,甚至在3天后於臉書發動民調爲後援。
但終究受傷了。接受採訪,她清楚記者難免問及此事,終於學會用:「我們不談這個好不好?我不想再有撕裂了。」來回答。也強力要求我們不要爲了採訪,又打擾平家人,「不然就當沒有專訪過好了。」風波至此歇下,她其實不改剛開始的發文初衷,只想好好談善終權的事。
積極推動「病人自主權利法」的黃曉峰醫生表示,瓊瑤此次寫下照顧平鑫濤、不願讓他多受苦痛,與平家孩子爲了「要不要插管」產生的爭端,幾乎能當成教材。他以醫生角度說:「其實2邊都是對的,只是一邊的價值觀是『不讓他受苦』,一邊是『延續他的生命』,協助找出一個能同時體現雙方價值觀的辦法,就是醫生可以做的。」他形容這是「在痛苦裡找到意義」,但也強調在醫學用語中的「插管」,其實不包括鼻胃管。「但病人如果重度失智,身體自然會拒絕吸收,讓家屬理解這一點,先接受,等身體真的排斥時再放棄,也是一個方法。」
生命終歸不是客廳、餐廳、咖啡廳的3廳電影,被「醫院場景」擊垮的瓊瑤,終究站起來,除了已簽署放棄急救同意書,還寫下不同於以往的一本書。但灑脫絕不是寫字說話那樣容易,先生被醫生診斷出失智的當下,「我就一直哭啊。我覺得對我來說很殘忍,因爲他那麼愛我。」但把「親愛的老婆」看成陌生人,真的足以成爲「放手讓他走」的理由?被如此質疑的她說:「即使他不認識我了,我還是願意爲他服務啊。那些記憶我現在回想,仍覺得是一種幸福。」對他的承諾,成爲她不願讓他插鼻胃管,最後的防線。
書寫除了揭疤,也發揮療愈作用。上回在新書發表會,她說:「前一天才去探望過平鑫濤。」訪談這天,我問她還常去探望嗎?她的回答是:「我昨天才去過。我想去就去,差不多每個禮拜都去。」
去的時候,都做什麼?面對那個曾經爲自己擋下一切、現已倒下,她口中「精神層次已經死亡,沒有和我們活在同一個世界,而且永遠不會回來」的平鑫濤,還會和他互動嗎?
彷彿心中的強人仍在,瓊瑤說:「我會跟他講悄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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