辭職也要回家的時刻
疫情時代下進出機場很困難。(作者提供)
今年一月底疫情大爆發,這看不到的新冠狀病毒,總給人無限遐想,就像尼格霍德,邪惡地啃食着全球欣欣向榮的恐慌,但一些人類卻又像亞當與夏娃貪婪着慾望,老神在在地守着個人傳說的榮耀,不願戴上口罩,同時又口沫橫飛咒罵着這些遙不可及卻又近在咫尺的,「新冠狀病毒」。滑着微信,好友圈裡的大陸人一篇篇說着自己老家親戚得了肺炎,卻因爲政策不能回家訪視最後一面或參加喪禮,很難過,但只能遙望。
打掃阿姨突然辭職
看不透疫情趨勢,本打算過年後飛回上海的機票,老闆無止盡地幫我延期,甚至到了二月底,還問我有打算回上海麼,三月底我仍決定回上海,幸運的那時上海仍在實施居家隔離。十四天後,我發了微信給每週固定來幫我掃地的阿姨,阿姨告訴我她回不了上海了,因爲過年時回老家,這正好肺炎她家鄰居就得了,整個社區在隔離,索性和公司辭職不幹了。我也發悶,平常和阿姨感情不錯,而這阿姨辦事也滿麻利的,不嫌多做,也不多收,就只怕做不好惹我嫌,所以這突然的告別,讓我很煩心,總覺得這情分不該如此草率了結,但緣分就是難說,只能望着手機發愣。
「遙望即可。」
還記得剛到上海第二個月,正值入秋的那天凌晨兩點父親微信了我,指示我外婆回家去了,叮囑我不必請假回臺,遙望即可。這半夢半醒間,我又沉沉繼續睡去。早晨盥洗後,看見母親傳來的訊息才發覺事情重大,上班前匆匆和母親視訊了一會兒──鏡頭裡我看見千里外的外婆,外婆頭上戴着冥紙帽,紫得發黑的脣,是闃黑的染色。外婆的捲髮還是白絨絨的,光澤柔順,很可愛,讓我幾乎忘記以前外婆還沒失智前,口齒還清晰前,偶會因爲愛漂亮染了各種不同顏色頭髮的模樣──母親和外婆的神韻相似,所以在和母親視訊時,我勉強勾勒出一點屬於外婆那模糊的印象。
外公說那天晚上十一點多睡前,外婆量血糖,特別的低,灌了大把蜂蜜後又喝了杯牛奶,準備上牀睡覺時,不小心沒注意跌了一跤,可年邁的外公無力扶起她,就任她暫時在地上躺些會。正打算再扶她起身時,只覺外婆全身軟趴趴,怎麼叫也叫不醒,趕快撥了電話給弟媳,說是要馬上叫救護車。救護人員下車看了外婆後便告訴外公,外婆早已無心跳,如果送醫也只不過是電擊,就算恢復心跳了,也會變成植物人,這趟車程也僅是方便開示死亡證明罷。
聽了一聽,外公選擇讓外婆離開,於是外婆就這樣靜靜地、安詳地回了老家,沒有痛苦,沒有呻吟,不用打針,離開前還吃到了她總是趁我們不注意時偷吃的糖。
那夜凌晨,所有能回去的孩子們全都回家了,但外婆卻調皮地回到別的家去了。
外婆家在斗六林內的鄉下,是一幢四零年代的四層樓透天厝,我容易過敏加上龜毛,所以每次回外婆家要鼓起很大的勇氣預備迎接生理上的不舒服。但一想到可以和同輩一同遊玩,所以過年時至少會在外婆家待上三天。
但自從外婆失智後,外婆總把我和表姐搞混,我覺得煩。但又也許是我討厭老人身上的味道罷,長大後,我變得比較少回外婆家。去上海前外公找我回去吃飯,我用了沒時間作爲理由回絕,因爲我以爲外公外婆永遠都會在那幢四零年代的四層樓透天厝等着我回去調皮一番。
「我這就要回臺灣了呢,外婆。」我邊自嘲着,趕緊訂了機票,幸好那幾天臺灣沒下雨,又託西南氣流的福,涼爽涼爽的,讓遺體送進冰庫前保存得滿舒適的。入秋的上海,這初露乍冷的綠香渚芰和黃密庭草,映着舒服的涼陽,全都是回鄉的預兆。
一到祭堂,第一個和我招呼的是總是第一個迎我回外婆家的大舅,但不同於從前的爽朗,滿身疲憊,雙眼卸下滿滿的不捨與難過,鬢角實是白得慘澹。這一天,這祭堂裡全是童年記憶裡的人物,所有兄弟姊妹齊聚一堂,一起穿上孝衣。
四散的童年回憶
望向祭堂旁掛在壁上的一張張照片──明明在家了,卻格外的想家,該是說不知道自己究竟錯過的到底有多少,但也是在今天才真正地體會到紀錄生活中的小事有多重要──因爲真的沒有一件事是所謂重要的。時間久了,人事變了,當時的執着也都是漠然,也許有天我們會因爲看見某張照片,而想起某段對話,再講起,這回心總會是暖的,回憶久了,酸的、苦的、澀的,這總會隨時變甜的,而什麼最終都會是良善的。
這日母親的淚就和經文般直直地流落,這平調珠璣,憑弔從辰時一路到申時,我想,如果母親的造詣能再好些,她大概很容易讀讀詩書就淚流滿面罷。這也是我第一次老老實實地想知道母親到底有着什麼心情,因爲誰能想像得了自己的母親離去那天的心情,可我們每個人卻都終將會在某一天的某一刻離去。突然,是不是我們每個人都成了最接近恐懼害怕死亡和失去的角色。
出殯的這天正好是重陽節,進行差不多三個小時,前前後後行了不下百次的跪拜禮,這四散的童年回憶通通拼上初露來不及消散的晨霧中,片片圖像都是想着有關外婆的過去,也是說堂上客的確是頭空白,都無語,淚流滿面也只有在這種時候懷疇昔恨因循過了,最後外婆踏上出殯的路程,我們全都準備要回家了,送外婆回家。
流浪是爲了回家
「我美嗎?」
「妳最美了。」
失智的外婆偶爾會突然對着外公說說這樣的話,然後陷入無限輪迴。
我們都還太年輕,只知這年代的主流是速食愛情,這甜言蜜語來得快,去得也快,卻沒法體會──這從前慢慢長長的車水馬龍裡,一輩子只夠愛一個人,一眨眼就是終生。我希望幸福應該就像是龍應臺說的,早上揮手說再見的那個人,晚上又平平常常地回來,和你說聲我回來了後,緊緊抱住你。浪子之所以流浪,是爲了完整缺失,是爲了回家──但這個家,不是任何郵差找得到的家,是一種生活中不必時時恐懼,能讓人安心的去所──所以爲了回「家」,我還是得離「家」,只就爲了可以回「家」,到時候的那天打開家門的時候,我可以看見如你或如我的人在等着彼此,讓這尋常依舊珍愛着在世上的每分每秒。
剛復職那天,當我正等着和上級商討之前三個月的假要怎麼算計,聽見另位同事和上級說,他想請假回內地看父親,因爲他父親病了。上級說,那這樣你只能離職了,這樣前後隔離加一加又是一個月以上,現在是疫情時期,我沒有那麼多人力資金可以消耗,斤斤計較,我體諒你,你也要體諒我,你要回去就回去,但不用回來了,我會馬上找到新的人頂替你。我同事倉倉說了好之後,就匆匆整理行囊馬上找了拼車回老家去了。
在這種時候,沒有人想遙望即可,因爲我們都期望着尋常依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