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懸崖村"書聲:哪家孩子成績好 村裡宴席爹媽坐上席

“只有觀念的改變才能走下心中的‘懸崖’,而觀念的改變,還是得靠教育。”

彝族作家阿克鳩射看來,懸崖村的父母們,對教育的重視已經不比城裡家長少,“因爲他們知道,只有知識才能爲孩子們插上飛出去的翅膀。”

2020年11月,立冬之後,彝族新年,孩子們都從山下回到懸崖村。

11月22日下午,從鋼梯上爬上來,19歲少年某色布且彎腰走進半山坡的家。這是個土夯房,屋裡不算亮堂,剛殺的豬鋪地上,牆上掛着香腸,不遠處彝族火炕火燒得正旺。火塘旁,14歲的某色小林正將作業收好,初二的她在作文裡回憶自己的小學,字跡端正秀氣。

布且放下揹簍繫上圍裙,圍着竈臺開始做飯,他是昭覺縣民族中學高一的學生,也是現在山上勒爾社裡唯一的高中生。當年一起上學的小夥伴,比他大三四歲的,有的已經做了父親,“到我妹妹她們讀書時,村上的孩子都能按時入學了。”

曾經的懸崖村,讀書比不上找牛羊歸圈重要。艱難的上學路,大多數孩子只能讀到小學畢業。如今,當紛繁的現代文明衝撞着這個古老村落時,村民們已經相信,讀書是走出貧困的最好出路。

截至2020年6月,在懸崖村貧困戶易地扶貧搬遷到縣城安置點之前,懸崖村小學,包括“一村一幼”幼教點,共有520多名學生,均實現適齡兒童全部入學。搬遷後,大部分學生已轉學到縣城3個安置點周邊的學校就讀。

夢想讓每個人發出不一樣的光,這裡的孩子,無人再輟學。

山上山下

兩代人的求學路

布且的上學路,並不好走。

因爲下山藤梯太危險,他11歲纔開始讀小學。曾經的他每週回家一次,都是被父親用繩子綁住腰送下山,小小少年揹着一袋大米和鹹菜,走上7公里的路到達學校。漫長的冬天,小腳丫得蹚過冰涼的河水,踩過厚厚的積雪,路途中溼透的褲腿與鞋子,到了放學依然冰涼。

這也是一條越來越孤獨的路。小學頭兩年,布且還能和七八個同村夥伴一起上學。到了五年級時同行的就只剩下兩三人,上到六年級,他還有唯一一個夥伴,但到了中學,這條路上只剩下他一個人。

“所以懸崖村的孩子上學都晚,因爲小娃娃們走不了藤梯,只能在村裡趴在地上玩,渾身黃土。”今年50歲的莫色子古太清楚這條路,他在懸崖村長大,年少時拼盡全力想要走出大山,卻在中學畢業後,因家貧而放棄學業

“以前,懸崖村的孩子成才太難了。”到現在,莫色子古都記得自己彼時的迷茫。直到1993年,受支爾莫鄉委託,他成爲阿土勒爾村的代課老師。在他之前,請來的老師都留不住,留下的老師自己都是小學文化。相比“小學生”教小學生,在懸崖村長大、又有初中文化水平的莫色子古是最好的人選。

那是他最開心的一天。接下來的11年,他在懸崖村的三個社待過,一個人承擔起語文、數學等多門課程的教學工作。也因此,莫色子古見過太多人被中斷學業。其中,上學的路太難是最主要的原因之一。

在懸崖村,即使孩子們好不容易讀到中學,但最近的古裡中學距離懸崖村也有50多公里,村上的學生娃需要凌晨4點就出門,小小的身影順着山路越走越遠,路上餓了就啃玉米餅和土豆,直到下午6點才能到學校。

在莫色子古的經歷中,路險、家貧、父輩的認知,任何一項都會阻斷上學路,“何況,懸崖村佔全了。”

命運不同

讀書好,腰桿子

對於布且而言,從小他就知道一筆賬,他們家全年的收入主要來自種玉米的2000多塊錢,而他一年的學雜費需要大概600元,佔了全家收入的三分之一,陸續有了3個妹妹後,壓力更大。

這一家四個孩子能一直讀下去,是因爲他們的父親某色伍哈。那是個背已佝僂的中年人,明明才48歲,但黝黑的臉上已被操勞刻上深深的皺紋。而他的故事,是關於懸崖村上一代的遺憾。

故事的開始,是懸崖村的一個少年,他在13歲前沒下過山,童年沒有受過教育,他不會識字也不會說漢語。28歲時,他獨自去長春打工,語言不通,沒有技術,待了一個月就想回家,但因爲不識字總是坐錯車

坐了很久的車,不知道去了哪裡,也不知道怎麼求助。他又累又餓,終於想到把來時的車票遞給售票員,指着出發的地名,手腳並用表達着想去哪裡。終於,沿途的風景逐漸熟悉。在回家的路上,他哭了。一年後,他有了兒子,他下定決心,一定不能讓後代重複自己這樣的生活。

“不能讓孩子也吃沒文化的苦。”坐在火塘邊,某色伍哈用生硬的漢語說。

觀念的改變總是緩慢且堅定的。有人是在見到世界之大後的感受。2008年,村民餓的來格從山下揹回一臺21英寸的電視,那是村裡的第一臺電視,全村人都圍在他家,外面的世界第一次這麼近涌上這個懸崖上的村莊。對餓的來格而言,在中學時放棄學業,20歲報名參軍,經過一段熱血歲月後,他帶着三等功退伍回村,卻感覺自己被困在了和祖輩一樣的生活中。

“習慣貧窮也是一種貧窮。”在過去7年裡,彝族作家阿克鳩射曾54次抵達懸崖村,從藤梯到鋼梯,他深入到這裡的每一個角落。

36年前,懸崖村有了第一位土生土長的大專生。阿克鳩射和他聊天時,他已年過半百並在縣城安了家,但仍能想起幼時小學的土牆茅草頂,老師寫字的木板、學生寫、畫的尖石頭。那時村裡家長不覺得讀書有什麼用,直到他在大專畢業後有了工作,並頓頓能吃上“豬肉和大米飯”,人們才認識到讀書的價值。

“現在都是‘教育攀比’了。”曾經,作爲支爾莫鄉黨委書記,阿子阿牛需要挨家挨戶做思想工作,勸說輟學的孩子回學校。村裡攀比得最多的,也是紅白事殺了多少豬羊,送了多少禮金。可如今,這裡的觀念早變了,“哪家孩子成績好,考到好學校,哪家的父母就會被奉爲上賓,村裡紅白喜事坐上席。”

因爲兒子布且,某色伍哈走在村裡努力挺直腰桿。這位父親最自豪的事,就是告訴大家要下山去給孩子開家長會。儘管他不識字,也看不懂成績單,但他就是相信,兒子的成績肯定很好。

世界很大

離村民不再遙遠

和觀點一起一點一滴改變的,還有這條上學的路。

2014年,位於懸崖村山腳下的勒爾小學建成並開始招生。2016年,鋼梯修好,村裡有了幼教所。2020年,84戶曾經的貧困戶搬下懸崖村,在縣城安置點擁有了新房。

在整個昭覺縣,小學入學率已經達到99.88%、初中入學率達到99.86%,30222名曾經的貧困家庭子女全部入學就讀。

書聲響起,孩子們有了自己的夢想。

布且希望未來自己能考上大學、學法律,這源於他從小看見村裡人有爭執都自己解決,長大後才知道有些事應該用法律來衡量。

爲了這個目標,布且很努力,他每天早上5點半起牀,凌晨才睡。“城裡的孩子基礎比我好,但是比我還努力。”對於女孩某色拉作而言,剛從勒爾小學到昭覺中學時,曾被巨大的不適應籠罩。在年齡上,17歲的她是班裡最大的女孩;在課程上,也從小學時只有三門課猛增了歷史、政治等多門課,拉作想起從小攀爬藤梯的上學路,每當她想要放棄時,就會把路程分成一個個小目標,再一段一段抵達。於是,她制定了每個階段的學習計劃,一點點趕上,直到現在成績穩定在班級前十。未來,拉作希望自己能成爲一名語文老師,回到家鄉,幫助更多的孩子走好讀書這條路。

“只有觀念的改變才能走下心中的‘懸崖’,而觀念的改變,還是得靠教育。”在阿克鳩射看來,懸崖村的父母們,對教育的重視已經不比城裡的家長少,“因爲他們知道,只有知識才能爲孩子們插上飛出去的翅膀。”

如今,在懸崖村,基本上都是母親在城裡的安置點照顧讀書的孩子,父親在山上村裡種花椒、油橄欖,搞養殖和經營農家樂,全家人的盼頭就是讓孩子們安心讀書。對於他們而言,一直留在懸崖村,和出去感受過世界後再回到家鄉,是兩個完全不同的概念。(華西都市報-封面新聞記者 杜江茜 徐湘東 肖洋 楊濤 攝影報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