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靈奇旅》中的“火花”:目標、世界、隱喻
由華特·迪士尼影片公司與皮克斯動畫工作室聯合制作的動畫電影《心靈奇旅》甫一上市,即成爲口碑佳片,爛番茄(Rotten Tomatoes)好評指數超過95%,豆瓣評分8.9。
影片的主人公喬伊·高納(Joe Gardner)是一位中學音樂老師,但夢想成爲一位爵士樂鋼琴師。憑着極高的音樂天賦,他得到機會與一支非常著名的樂隊同臺演出,卻在得意洋洋之中失足掉進下水道。喬伊飛昇的靈魂前往“生之彼岸”,卻不甘心在即將實現夢想的時候就此結束,於是努力逃脫而意外穿越到了“生之來處”,企圖通過幫助第22號靈魂找到激發自己的火花(Spark)而重返人間。
其實,從劇作法的角度考量,影片依然屬於“追夢敘事”的經典商業電影編劇範式。主人公有一個亟待實現的夢想,需要付出努力才能實現。然而,這個故事又不是落於窠臼的傳統式追逐夢想。人物對所追逐的夢想——目標( ive),形成了質疑、探討和重新認知。因而,影片在人物目標的設定、故事“世界”的建構、主題的隱喻等方面形成了獨特的創造。
在編劇學視閾中,目標的設定決定了人物努力的開端與結局。商業電影在劇作法上尤其主張主人公爲達到目標而克服重重困難、障礙,觀衆的注意力也往往指向人物是否可以完成目標。
通常,影片開端部分要介紹主人公的日常現狀,讓觀衆知道主人公對於某物或某事有着強烈的渴望。少年時代的喬伊就在父親的影響下,激發了對於爵士樂的熱愛,希望能夠在舞臺上盡情地展現自己,然而爲了生計卻成了一名中學老師。當一支非常著名的樂隊向他拋出邀請,喬伊覺得這是實現人生夢想的良機。遭遇意外後喬伊的目標清晰起來:回到地球上自己的身體裡,趕上實現夢想的演出。喬伊對於自己的目標,充滿希望、激情,富有行動力,而爲了實現這個目標,喬伊需要幫助22實現一個目標:找到可以激發22的火花,以獲得其去往地球的通行證。他們之間的人物關係就此鎖定:喬伊幫助22,併成爲他的新導師。
可是22是“生之來處”的一個“歷史遺留問題”,對於自己的目標,懷疑、困惑、虛無而偏執。偉大的歷史人物通常被看作是人類社會的靈魂導師,而22經歷了無數的導師,也沒有找到什麼興趣、事業、成功可以激發火花。“一切大廳”對應着無法感受的地球上的一切,22在裡面找不到任何可以引起興趣的事物。22的問題其實是很多人都面臨過的問題:我們應該成爲什麼樣的人?
喬伊和22陰差陽錯地到達地球,但22進入喬伊的身體、喬伊進入貓的身體。22通過視覺、聽覺、嗅覺、味覺、膚覺,逐漸發現了活着的美好。22的故事想給觀衆傳達這樣一個觀念:作爲一個人,可以不用有一個確定、偉大、顯而易見的人生目標,活在當下也可以作爲人的意義。喬伊成功回到自己的身體並完成演出後,對自己的夢想生出虛無的體會。作爲過來人的合作者,給喬伊講了一個童話:苦苦追尋海洋的魚其實就在海水裡。這依然傳達出活在當下的意義。
然而,不論是喬伊還是22,“當下”仍然是付出努力之後所面對的日常,是實現目標之後的“當下”。實現目標並不是喬伊故事的結局,明白“自我”的真相、人生的意義纔是。喬伊和22實現目標的過程,使影片成爲一部探討人的本質問題的電影,通過人物討論了究竟是什麼激發或造成了個體生命?
世界:怎麼樣的生活是有意義的
對編劇來說,每一個故事中的世界都是全新的構建,其獨特性取決於主人公的“追夢敘事”。影片中虛構了“生之來處”、當下和“生之彼岸”三個維度的世界,我們當然也可以把“生之來處”和“生之彼岸”作爲主人公的夢境、超夢境來看待。影片數次鋪墊三個世界可以連接,喬伊、22、月之風等的靈魂在三個世界之間反覆穿越,他們通過穿越實現目標,探索在地球上活着的意義。
喬伊是性格已經成形、火花已經激發的一類,清楚地知道自己的目標,也知道必須通過努力實現目標,屬於“生之來處”曾經正常完成訓練的絕大多部分。而一直停留在“生之來處”的22從未到過地球,也沒有經歷過“生之彼岸”,是一個找不到火花的“問題生”,相比喬伊來說,依然是一個“學生”。
當22在喬伊身體中,同意學生放棄吹小號、退出樂隊,卻發現那位同學再次拿起小號並且吹得特別好、不願意放棄時,這對22的觸動很深。22甚至不願意交還身體,想繼續感受這美好世界。22和吹小號的同學都在展示一種人生的樣式:他們最初並不確信要的究竟是什麼,但通過勇敢地嘗試,逐漸發現內心的真相。
此外還有一種情況:有的人因爲過於專注自己的信念,靈魂升入“生之來處”的荒野,被重重的執念、指責圍困而成了可怕的怪物。這些“異化的靈魂”都需要被拯救。穿梭在三個世界的人都要反思同樣的問題:怎麼樣的生活是有意義的?
隱喻:一切都是人生的隱喻
影片對於隱喻的使用幾乎無處不在。喬伊剛得到實現夢想的機會,出門即穿行於一系列危險中,終於掉進了下水道。22無比討厭人的肉體,卻意外進入喬伊的身體,這恰恰爲22找到火花提供了條件。這些不正是“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誰能預知未來的結果呢?沒有人。當22以喬伊的手接住掉落的樹葉,火花被激發,頓悟了生活的意義。這種醍醐灌頂的方式,正合“一葉一菩提”的哲學。怪物們聚集的沙地,同樣有深深的隱喻意味,甚至超出“一沙一世界”。
人們對於人生的意義,有着顯而易見的執念,卻往往忽略了過程。當22覺得生無可戀的時候,有沒有火花是一件無所謂的事;然而火花一旦被激發,其中的意義就變得重要。火花,與其他的隱喻一樣,創造了意義。
種種具有隱喻性的設計,都是種種契機,促進人物質疑和反思目標,探討和重新認知世界。觀衆當然會移情:在現實生活中,難道不是隱喻無處不在,一切都是人生的隱喻?每個改變都是源於某一個契機,當我們思考影片和人生中的隱喻、契機,也會得到更多的啓示和意義。
總之,一個人如何形成自我,個體如何形成信念和行爲的體系,每個人如何判斷人生的真相和意義,不只是影片通過目標、世界和隱喻探尋的問題,也是每個人都要面對的一些本質性問題。已經生成的夢想,需要繼續努力去實現;還沒有找到激發自己的火花,那就要堅持不斷地嘗試。故事裡的人物有目標,現實中的每個人有夢想,當下並不意味着無所事事、虛度光陰,當下實則隱喻着跳出執念、妄念,面對自己和自己的“世界”。(作者:孫振虎,系河南大學文學院副教授,河南大學影視藝術研究所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