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戲劇新生活》能否帶來戲劇新傳播

節目中演出的舞臺劇《出山》海報

在經歷了將近一年的籌備和幾度變化之後,國內第一檔完全以“戲劇人”爲主角的原創綜藝《戲劇新生活》在愛奇藝開播。這檔有着黃磊+嚴敏這樣強勢綜藝陣容的節目,並沒有在早期引起廣泛的關注,黃磊自己在節目正片中也袒露了這一部節目招商之不易。

兩期節目播出後,《戲劇新生活》的豆瓣評分停留在了9.2,堪稱2021年的“爆款”,也在諸多綜藝熱門榜單上排名前列,不得不說是一個令人意外而欣喜的結果。諸多觀衆也留言表示這是綜藝界的“一股清流”,不依靠當紅流量和爭議話題來引起觀衆;也有觀衆表示通過這檔節目第一次認識了“戲劇是什麼”,希望去現場體驗戲劇演出。

《戲劇新生活》的開播,不僅僅讓“戲劇”這個小衆且略顯封閉的文化圈子內部爲之一振,更讓“戲劇”這個名詞更大程度地在全國範圍傳播,隱約有“出圈”的勢頭。

近幾年來,小衆文化憑藉熱門綜藝而“出圈”已經成爲了一個顯而易見的趨勢。就像《奇葩說》之於辯論,《中國新說唱》之於說唱,《吐槽大會》之於脫口秀,《聲入人心》之於音樂劇等等,越來越多線下文化小圈子憑藉着綜藝躋身大衆文化,也造出了一批批新的“明星”。

無疑,這是一種良性的傳播方法和商業模式,然而“戲劇”之所以今天才隱約有走上這條道路的跡象,和它本身作爲藝術形式特性具有極大的關係。

本質上,“戲劇”是一個相當大的定義範疇,話劇、音樂劇、甚至各類戲曲都是它的子集。然而在中國的行業語境中,“戲劇”兩個字往往更靠近“話劇”的定義。而說到“話劇”,最繞不開的兩個命題就是它的“現場性”與它的“文學性”。

作爲人類最古老的藝術形式,戲劇從史前文明的“遊戲與儀式”,到現當代的“後戲劇劇場”,始終沒有背離的一件事情是:這項藝術需要表演者和觀衆身處同一時間,同一空間,即刻地發生與進行。這雖然是它最大的魅力所在,但也不可避免地造成了公衆傳播上的困難。一場優秀的戲劇演出,觀衆上限不過千餘人,而在移動終端無處不在,傳播量動輒以億爲單位計算的今日,戲劇的這個特性可以說讓它在大衆傳播中有着很大的劣勢。

而戲劇的“文學性”,則又進一步增加了通過大衆媒體傳播的難度。通常,一部完整的戲劇作品需要一個相當的時間體量來展現其“起承轉合”,而在碎片化傳播的年代,這樣的形式似乎顯得更“不合時宜”。上文提到的說唱或是脫口秀等等形式,都能夠以短小而完整的作品片段,或者信息密度極高的“金句”來實現快速傳播;又好比話劇的近親音樂劇在《聲入人心》中的傳播,也是靠一首首音樂劇單曲來實現,本質上更爲靠近音樂節目

這兩個因素合在一起,便造成了今日戲劇在國內作爲小衆文化的現狀:北京+上海兩個城市分走了全國90%以上的創作團隊和50%以上的市場空間;全國範圍內每年整體市場規模在二十億上下;戲劇的“下沉”最多隻能到幾個強二線省會城市,對於全國絕大地區的居民而言,“戲劇”是一個完全存在於生活之外的概念。

當然,如果從廣泛意義上來說,“戲劇元素”已經通過各類變種,衍生出了很多節目。比如幾年前興起至今的《演員的誕生》等表演類綜藝,其所進行的舞臺競演段落嚴格意義上來說就是“戲劇”,只不過節目並不志在傳播戲劇文化;而當戲劇降低了文學性轉向小品,也不乏《今夜百樂門》《歡樂喜劇人》這樣的純粹偏向娛樂效果的節目。

所以,《戲劇新生活》所開創的節目形式,才能真正意義上地稱作“第一檔戲劇綜藝”。它不但用專業的拍攝技術儘可能地展現出戲劇舞臺的“現場感”,更將戲劇作品的文學性和藝術性在節目中得以完整保留呈現。而最重要的一點是,節目通過比重過半的“真人秀”部分,向觀衆們展現了對於大衆來說非常陌生的“戲劇人生活”。在第一期節目中,幾位優秀戲劇人在48小時內排出來的《養雞場故事》,加上真摯清新的生活與排練真人秀展現,最終打動了大量觀衆,獲取了口碑和收視的雙豐收

究其根本,節目的發起人黃磊居功至偉。他曾不止一次地在各個場合表達自己的“戲劇人”身份以及對戲劇的真摯感情,他發起的烏鎮戲劇節至今已經成爲了中國乃至世界範圍內都聞名的重要戲劇節品牌,十多年來他和何炅搭檔演出的《暗戀桃花源》已經達到六七百場的演出場次,是戲劇市場上的一棵“長青樹”。

專業+情懷+社會影響力,這是黃磊和整個節目團隊能夠打造這檔節目的重要理由。在《戲劇新生活》首播當日,“半個娛樂圈”都在轉發黃磊宣佈節目首播的消息;黃磊在節目中也提到最後的招商是他詢問了自己目前的一個代言品牌才得以敲定,不得不令人有殫精竭慮之感。

節目中的真實體現在方方面面,比如吳彼劉曉邑提到的戲劇演員收入,完全符合行業現狀,節目組也不加修飾地將其完整呈現;節目中的利用紙板等各種簡單材料製作道具,爲新戲售票四處奔走,也是每一個戲劇人都曾面對過的現實。

在節目開播之前筆者其實已經得知節目是“真人秀”+“現場演出”的形式,但當時心中不免打鼓,擔心這樣的方式會偏離傳播戲劇內容的本質。然而第一期節目過後,卻發現節目組的匠心獨具,那就是——戲劇產生的過程也是戲。

現在想來,如果真的只是將大篇幅放在最後的舞臺呈現之上,一是難免冗長緩慢而不適合現代的傳播節奏;二是可能無非又是變成新的一檔“演技PK”節目,不僅雷同,更沒有知名演員來吸引大衆觀看的目光。

而整個《戲劇新生活》的構思在兩期節目播出後也逐漸清晰:節目組構建了一個“遊戲規則”,讓這些資歷不同的戲劇人重歸自己還處於“戲劇新人”時的狀態,通過戲劇演出來進行“生產與生活”,討論戲劇人如何在當下的社會環境中生活與發展,頗具實驗意味。

這不僅僅是一個展現“戲劇舞臺”的節目,更如黃磊所述,是一檔展現“戲劇人生態”的綜藝。戲裡和戲外的故事綜合在一起,向觀衆們展現了戲劇行業的一些真實面貌。

把戲劇的過程和結果一併展現,把優秀的戲劇人介紹給觀衆,是節目最大的成就。戲劇還有一大優點就是參與門檻其實不高,學生時代的校園劇社向來都是社團活動中的熱門,其原因便是參與戲劇和表演的過程也極富收穫和趣味。

在世界主要發達國家中,“戲劇”都已經是大衆文化的一部分,英國倫敦的劇院總票房甚至可以超過電影院。而在中國,這個百年前的“舶來品”自然還是一個尚未破圈的小衆門類。黃磊與賴聲川在節目中提到的《暗戀桃花源》,看似是每一個文藝青年熟知的名詞,但仔細算來,十多年累計的觀衆數量也不過數十萬。

除了之前說到的戲劇本身特性造成的傳播受阻,還有很多客觀因素造成戲劇在國內無法“大衆化”。在中國的義務教育階段,“戲劇”很大程度上是缺失的,直到近年纔有一些學校開始進行試點,等待這一代年輕人成長還需要時間;同時,買票進劇場高昂的時間、金錢和信息成本也給戲劇設立了非常高的門檻,讓許多人根本踏不出走入劇場的第一步。

《戲劇新生活》目前很好地解決了這個問題,這也是筆者作爲戲劇從業者給予其極高評價的原因。節目組在兼顧戲劇藝術本質的同時,將戲劇真正地帶入了頂級流量的大衆傳播環境中,讓這個話題不再侷限在“小圈子的遊戲”之中;同時,節目組在內容製作上也足夠考慮到大衆觀衆,儘可能地向大衆解釋必要的知識與專業名詞;更重要的是,這檔節目等於向所有觀衆打開了一道“零門檻”認識與接觸戲劇的大門,讓更多的人邁出“第一步”,纔會有源源不絕的未來。

自然,在盛譽過後,只播出了兩期的《戲劇新生活》不是沒有未來的隱患。節目始終需要考慮“專業性”與“通俗性”的平衡,向前者傾斜會阻斷大衆的興趣,而向後者傾斜則又會使得節目主旨變味,這是一個需要警惕的問題;第二個隱患是,節目中的戲劇人是否能夠始終保持藝術上的創造力,從第一期節目的觀衆評論中可以看到,絕大部分的觀衆都還是被戲劇人創作的作品所打動以及留下高評價,如果創作內容水準滑坡,很有可能口碑也隨之下滑;

但,無論如何,《戲劇新生活》迄今爲止的表現,已經足夠稱得上成功。雖然現在下結論還爲時過早,但客觀上來說,它已經向更多人打開了戲劇的大門。作爲原創的拓荒者,整個節目組展現出的能力和情懷都值得讚歎,我也有理由相信這個節目將會是可以記錄在中國戲劇史上的一個重要事件。

魏嘉毅 作者爲戲劇評論人、戲劇製作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