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遷沒說過“秦嶺,天下之大阻”

中青報·中青網記者 黃博 來源:中國青年報 ( 2021年01月19日 10 版)

秦嶺主峰太白山峰頂雪線 章葉青/攝

“秦嶺,天下大阻”,是現今描述秦嶺最常引用的一句話。

那麼,是誰最先這樣描述秦嶺的?這句話的最早出處在哪裡?這樣問似乎有些多餘,因爲很多人都說——是司馬遷,是司馬遷在《史記》中這樣記載的(以下簡稱“司馬遷說”)。

不僅是很多人,連很多介紹秦嶺的文章甚至專著、電視專題片,都這麼說。更大範圍的流播空間是網絡:如果鍵入“秦嶺,天下之大阻”,能搜出一大堆指稱是司馬遷在《史記》中如此記載的文章。

但司馬遷真的這樣說過嗎?中青報·中青網記者爲此採訪了相關的專家學者,答案是:沒有。司馬遷從未說過“秦嶺,天下之大阻”,翻遍《史記》也找不到這句話的影子。

很早就持此觀點的是高從宜。高從宜,陝西文史館研究員、陝西師範大學特邀研究員,數十年埋頭於秦嶺文化地理研究。2010年,他就將對“秦嶺,天下之大阻”的“司馬遷說”的分析,寫入《終南幽境——秦嶺人文地理與宗教》一書。書中“秦嶺命名的知識考古學”一章,專門闡述了“秦嶺”的得名淵源,並駁斥人云亦云的“司馬遷說”。

東漢班固《兩都賦》首次出現“秦嶺”

近日,在南距秦嶺只有10公里的西安市長安區大學城,中青報·中青網記者專訪高從宜,他笑着說,這樣的謬論,駁斥起來其實非常簡單。

首先一個很明顯的證據是,翻遍《史記》,找不出“秦嶺,天下之大阻”這句話,《史記》中也從未出現“秦嶺”二字。目前所有指稱司馬遷在《史記》中這樣說的文章,從未給出一個具體準確的線索——這句話究竟出自《史記》中的哪一篇哪一段。

高從宜說,關於秦嶺這座山,在中國古籍中出現很早,但最早的名稱是“南山”“中南”“終南”。《詩經》多篇唱雲,“信彼南山,維禹甸之”(《小雅·信南山》),“終南何有?有條有梅”(《秦風·終南》),“如南山之壽,不騫不崩”(《小雅·天保》);《尚書·禹貢》則寫有“終南,惇物,至於鳥鼠”。

到了秦漢時期,秦嶺多數時候的稱呼依然是“南山”。《史記》也是如此,例如《史記·秦始皇本記》寫阿房宮,“周馳爲閣道,自殿下直抵南山。表南山之顛以爲闕”;《史記·司馬相如列傳》中引用司馬相如《上林賦》《哀秦二世賦》有“南山巍峨”“望南山之參差”等語。這些都說明,在西漢時期,秦嶺的稱呼依然是“南山”等,至少可查的典籍中尚未發現“秦嶺”一詞。

關於“秦嶺”名稱的來源,著名歷史地理學史念海在其《河山集》中指出:東漢班固的《兩都賦》乃秦嶺名稱的最早出典。也就是說,到了東漢時期,秦嶺才被稱作“秦嶺”,目前能看到“秦嶺”一名最早典籍的來源,正是東漢班固的《兩都賦》。

《兩都賦》分《西都賦》《東都賦》兩篇。據班固自序,自東漢建都洛陽後,“西土耆老”希望仍以長安爲都,因作此賦以駁之。《西都賦》由假想人物西都賓”敘述長安形勢險要、物產富庶、宮廷華麗等情況,以暗示建都長安的優越性;《東都賦》則由另一假想人物“東都主人”,讚頌洛陽當日的盛況已遠超西漢都城長安。正是在《兩都賦》中,班固首次用“秦嶺”取代了“南山”和“終南山”。其中,《西都賦》中有“睎秦嶺,睋北阜”之語,《東都賦》中有“秦嶺九嵕,涇渭之川”。

“秦嶺”中的王朝地理學

爲什麼是在東漢時期出現了“秦嶺”名稱?高從宜認爲,這涉及到的是北大唐曉峰教授所言的“王朝地理學”問題。衆所周知,西周、秦朝和西漢均建都關中,秦嶺就是南山、終南,南面之山,指稱既直觀明確又具有敬仰色彩,改換一個新名稱的必要性不大。而到了班固寫作《兩都賦》的東漢,情況就不同了。東漢建都洛陽,再用南山來指稱主要橫亙在陝西的巨大山脈,既不直觀明確也不客觀,於是出現了“秦嶺”的專屬名稱。

高從宜同時認爲,從王朝地理角度,這其實對秦嶺是一種貶低。從都城洛陽看“秦嶺”,其地位遠遠低於以長安爲國都時期的“南山”“終南山”。《西都賦》中長安客人的角色直觀地表明:無論是個人心理還是歷史地望、政治地理,秦嶺都被嚴重邊緣化、距離化了:秦嶺不再是國都南山,而成爲“秦朝之嶺”“秦地之嶺”“秦人之嶺”。

另外,相比山來說,嶺也要低矮很多。東漢許慎《說文解字》曰:“山上可行謂之嶺。”但秦嶺這座山,高大險峻,氣象萬千,古代穿行異常艱難。唐朝李白的《蜀道難尚言秦嶺穿行“難於上青天”。而《兩都賦》中的“東都主人”卻是帶貶而反問:“秦嶺九嵕,涇渭之川,曷若四瀆五嶽,帶河溯洛,圖書之淵?”因之,用“秦”和“嶺”來取代“南山”“終南”,是班固站在當朝國都洛陽的至尊立場,從王朝地理學角度對秦嶺形象的貶低。

到了隋唐重新建都關中時,“秦嶺”之名已經廣爲人知,詩人寫詩時也已較多使用,如韓愈的“雲橫秦嶺家何在”,白居易的“望秦嶺上回頭立”,孟浩然的“試登秦嶺望秦川”等。但很多詩人依然喜好用“南山”“終南山”,如杜甫的“杜曲幸桑麻田,故將移住南山邊”,白居易的“賣炭翁,伐薪燒炭南山中”,李世民、李白、王維等詩題就是《終南山》《望終南山》。

高從宜認爲,唐詩中用“秦嶺”之名,一般是消沉、否定的悲觀意境;而用“南山”“終南山”一般是昂揚、肯定的樂觀意境。一樣的地理實體,不同的名稱對應着不同的精神意緒。唐詩對秦嶺和“終南”“南山”不同意境的選擇處理,在很大程度上也源於班固。

在整部《漢書》中,班固所寫的秦嶺和司馬遷一樣也都用“南山”或“終南”,“秦嶺”一名從未出現。在《漢書·地理志》及《終南山賦》中,班固所呈現的還都是“南山”的正面國脈形象,而在《兩都賦》中,則有意用了“秦”和“嶺”的負面貶損形態。

既然“秦嶺”的得名源於東漢班固,司馬遷在稱呼秦嶺時還用南山,那麼有無可能司馬遷說過“南山,天下之大阻”這樣的話?

高從宜說,《史記》中也同樣找不出,反倒又是在班固的《漢書·東方朔列傳》中出現了類似之語——“夫南山,天下之阻也”。原文出現在漢武帝要修建上林苑時,東方朔予以勸諫道:“夫南山,天下之阻也,南有江、淮,北有河、渭,其地從汧、隴以東,商、雒以西,厥壤肥饒。”這裡不僅沿用“南山”一名,還首次出現了“南山,天下之阻也”。

因此,高從宜告訴中青報·中青網記者,“秦嶺”一名和“南山,天下之阻”,都最早出於東漢的班固。今日流行的所謂“秦嶺,天下之大阻”,可能是從班固的“秦嶺”一名和“夫南山,天下之阻也”衍生而來。

無論如何,司馬遷從未說過“秦嶺”二字,也從未在《史記》中記載過“秦嶺,天下之大阻”。至於現在遍佈網絡的各種關於秦嶺敘述,非要把“秦嶺,天下之大阻”安在司馬遷頭上,都不過是以訛傳訛、人云亦云。

“謬論”源於清初顧祖禹

對“司馬遷說”——“秦嶺,天下之大阻”說法的來歷,高從宜也做過一番考證,可以追溯到清代毛鳳枝的《南山谷口考》,而《南山谷口考》引用的源頭則是清初學者顧祖禹。

三秦出版社編審李鬱也找到了一處出處——清乾隆朝陝西巡撫畢沅編著的《關中盛跡圖志》。畢沅將此書進獻給乾隆皇帝,其中在介紹秦嶺時“臣謹按”言:“《史記》:‘秦嶺,天下之大阻也’。”李鬱指出,畢沅也是引用清初顧祖禹的觀點卻未詳加考證。最近,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員易華在《丈量大秦嶺》一文,同樣也把源頭追溯到了清初學者顧祖禹。

高從宜認爲,《南山谷口考》和《關中盛跡圖志》都指向顧祖禹,是顧在《讀史方輿紀要》中最早寫出“秦嶺,天下之大阻”,並將其安在了司馬遷和《史記》頭上,但兩書都沒有詳加考證就沿續引用。後來很多人也不考證辨別,繼續沿用。

高從宜也談到了另一個現象——很多嚴肅的專家學者應該知道“司馬遷說”是錯誤的,但鮮有人站出來指出。記者也曾詢問過一些專家,有的覺得此論不值得駁斥,一笑了之。高從宜說,其實嚴肅的專家、學者也有文化普及的責任,尤其是面對以訛傳訛的大衆化錯誤時,更應該站出來糾正。

採訪結束時,正逢西安一個暖陽冬日,南面不遠的秦嶺“南山巍峨”。中青報·中青網記者和高從宜一起,面南山而吟誦東漢班固之語——“秦嶺九嵕,涇渭之川”“夫南山,天下之阻也”。

2021年01月19日 10 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