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隔三十一年,回望三版《哈姆雷特》
2021年,正值西藏和平解放七十週年之際,著名錶演藝術家濮存昕受上戲之邀,執導2017級上海戲劇學院表演系首屆西藏本科班與2017級舞美系的畢業大戲《哈姆雷特》。演出特別分爲“普通話”與“藏語”兩個版本(劇照由演出方提供)
歲月中的輪迴真的是不少,對戲劇圈來說,更是如此,因爲名作的魅力會吸引無數戲劇工作者去做出新的舞臺演繹,舞臺成了這些作品的安身之地,也成了一代代人的回憶之夢。莎士比亞的《哈姆雷特》就是其中的一部,這部作品就像一顆不會褪色的珍珠在歷史的長河裡永遠散發出獨有的光芒。
我有幸經歷了我國三版《哈姆雷特》的創作,而時隔31年的第一版和第三版更讓我思緒萬千。
記得第一次接觸《哈姆雷特》,年齡還小,就只知道是一個王子復仇的故事,對一個女孩子來說,這樣的話題過於沉重,但不知爲什麼我卻把對奧菲利亞的遺憾留在了心上。長大了,1980年代在德國看過三版的《哈姆雷特》,當時的德國大劇場還很保守,對作品的演繹還有許多陳腐之處。看完後,只覺得舞臺的呈現無非是臺詞的堆積罷了。所以,回國後,我堅信林兆華導演和他的夥伴們會排出一部精彩的《哈姆雷特》,這一信念終於在1990年實現。我就是那時開始關注扮演哈姆雷特的濮存昕,那時的他不愛說話,總是靜靜地坐在角落裡,拿着劇本的他有時還會喃喃自語,給我的印象是一個沉靜的人。可舞臺上的他充滿了激情,有時甚至是一頭瘋狂的野獸,這強烈的反差深深地留在我的腦海中。
30年後,濮存昕的一通電話讓我大吃一驚,他告訴我他要到上海戲劇學院給藏族班排《哈姆雷特》,並要用1990年版的劇本。雖然一直知道他熱愛莎士比亞的這部作品,但我更知道,如果一個導演沒有自己的獨立演繹,作品是不可能站住腳的。功成名就的他爲什麼要自找這樣的挑戰呢?
走進排練場時,我才找到答案——這將會是一部具有很強生命力的版本,雖然藏族孩子們的普通話讓我稍微有點擔憂。首演的那天,中場休息時,我知道濮導演的首秀已經成功,心情輕鬆很多,同時我也爲製作這版《哈姆雷特》的所有合作者感到高興。
這一版本與1990年的版本相比,從劇本的內容來看,導演力圖強調兩個層面的內容:一是亂世中的哈姆雷特,二是貴族和平民階層的重疊及比較。《哈姆雷特》之所以對戲劇工作者有如此大的吸引力,就是因爲莎士比亞賦予一個簡單的復仇故事很多新層面,讓這一劇本幾乎成爲演繹人生的“百科全書”。我曾簡單地算了一下,大約有15個到20個層面,導演完全可以從任何一個層面演繹出自己的版本。濮存昕的版本第一突出了亂世中的哈姆雷特,也就是說,故事是發生在戰亂的年代,挪威、丹麥、英國和波蘭的關係既是國王做事的依據,同時哈姆雷特也意識到這些關係對自己行爲的影響。涉及到政治哲學的這一層面豐富了復仇故事的背景,使觀衆更理解哈姆雷特那句“世界是一所大監獄”的臺詞。導演強調的第二個層面是平民階層同貴族階層的比較。導演通過每幕前掘墓人的對話,強調了底層人對階級等級的看法和對上層人物、包括對哈姆雷特的嘲笑。正是這兩個層面保證了導演演繹的獨特性,也奠定了這個版本的基礎。
藏族班的畢業生——這羣進校前還不能流利地說普通話的學生,會如何駕馭表演呢?這也是我關切的問題。導演在排練場的一句話解答了我的疑問,導演說:“從現在開始,我會讓你們做出自己想表示的動作,我不會阻撓。”很明顯,導演給予指導,又給予演員充分的自由貫穿了全部的排練,從而使我們能看到舞臺上那些非常年輕的演員能如此自如地塑造角色,沒有讓人感到尷尬的一刻。
導演一共排練了三個哈姆雷特,各有千秋。在我看來,這些演員的最大魅力在於心理和身體的同步。哈姆雷特的著名獨白——“生存還是毀滅”,是很難表現的臺詞;很容易變成“沉思”或“自戀”的產物,但這些演員的表演是以身體的節奏帶動了心理上的層次,所以出來的語言是平靜的,帶點激情,帶點疑問,帶點憂傷,把一個年輕王子的困惑表現得合情合理。
其他角色的演繹也非常到位,例如國王的氣勢,例如大臣的小聰明和大愚蠢等等。
導演對羣體表演的把握也很到位,鬼魂的出現總是伴隨着羣體畫面,單數變成複數的處理暗喻着人世陰暗之面之甚,似乎是某種羣體的控訴。
舞美和音樂處理也讓人刮目相看。舞臺十分簡潔,一把理髮店裡的椅子代表了王位。舞臺上空星星點點的繩索點明瞭哈姆雷特的處境。從上而降的一件破衣既說明了老國王不幸的遭遇,又意味着千瘡百孔的人間。音樂是由兩部分組成,一部分是非常短暫的曲調,用於過渡,而且從不煽情;另一部分,則是天使般的吟唱。
濮存昕在這版《哈姆雷特》中,展示了他當導演的潛能。我一直認爲《哈姆雷特》這個劇本在某種程度上是一個謎,一個導演如能破譯其中的一部分,一個優秀的演員能表現出一部分就是很了不起的事情。濮存昕從演繹哈姆雷特到執導《哈姆雷特》跨越了30年,時間雖然有點長,但必須強調的是正是這30年舞臺上的磨練和他勤于思考的特點,保證了這版《哈姆雷特》的成功,真的爲他高興,但願他的作品能走上更大的世界舞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