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景戰爭史詩劇《跨過鴨綠江》熱播 總編劇餘飛講述創作經歷

全景戰爭史詩劇《跨過鴨綠江熱播,總編劇餘飛講述創作經歷

練好內功,無論怎樣都可以起舞

誰都沒想到,電視劇《跨過鴨綠江》在央視首播不久,便以黑馬姿態屢破收視率,一騎絕塵,創下近兩年央視綜合頻道晚間黃金檔收視率最高紀錄。全劇豆瓣評分8.7,知乎評分高達9.0,被譽爲“2021首部爆款劇目”。

近日,電視劇《跨過鴨綠江》的總編劇餘飛接受了北京青年報記者的獨家專訪,講述了這部劇的創作經歷。

開始時非常緊張

因爲“搭建”的過程太痛苦了

接到《跨過鴨綠江》的創作任務時,餘飛正在爲《巡迴檢察組》的本子收尾。第一次接手這麼重大的題材,餘飛說,亢奮過後的壓力“完全沒法形容,是一種將要參加一次戰役的心情……就是準備去犧牲自己,豁出去了,拋開一切,就拼吧”。於是,剛一接到任務,他二話不說就離開了家,自己掏錢租了酒店投入前期工作,“我想先熟悉熟悉,把大的方向確定一下”。

那些日子他主要就是看資料,“採訪老兵的口述實錄、各種回憶錄等等,幾乎能找到的資料全都找到了,桌上永遠都堆得滿滿的。”在一個酒店呆得煩了沒靈感了,就換酒店。餘飛換了五六個酒店,每次都是一箱子一箱子地拉着、揹着成堆的資料。

總編劇除了自己要創作具體內容以外,還有一個重要的工作是搭起框架、組織內容,還要擔當起協調、指導的作用。餘飛直言,在前期創作過程中,他的太太王乙涵是自己最重要的搭檔和助手。兩人在央視領導、編輯和有關方面等諸多力量的共同指導之下,一起完成了前期最難的策劃和創作任務。

到了創作中工作量最大的時候,編劇韓冬加入進來,完成了一多半劇本初稿。後來因爲疫情原因拍攝推遲,他們決定主動修改甚至重寫劇本,此時需要更強的力量加入,編劇辛志海又參與進來,在韓冬初稿的基礎上,幾乎重寫了三十多集。此外,還有央視聘請的編劇郭光榮老師,在之前完成的劇本基礎上對重大人物的戲份作了大量的補充……“最開始的階段是最緊張的,因爲這個搭建的過程太痛苦了。”餘飛坦言

用上懸疑劇手法

效果出人意料

電視劇《跨過鴨綠江》剛一播出,收視率爆棚。有趣的是,很多年輕人起初不知道這部劇,發現父母長輩們都在看,就跟着看,沒想到特別入戲。那麼,把主旋律寫好看有什麼秘訣?餘飛總結經驗:“首要的就是完全掌握歷史中的素材細節。掌握了大量的資料以後,最重要的是怎麼吃透史實。同樣的素材,怎麼起承轉合?怎麼編排才能反映抗美援朝的全貌?”他翻來覆去琢磨如何搭好架構,後來採用整個抗美援朝戰爭的時間順序,每一個該出現的重點戰役、重大事件自然而然地按照時間線索排開,“最重要的就是,要在順序和架構間,發生錯落有致的戲劇規律,把這些編排好了,是編劇團隊的功力,這也是爲什麼大家說這個劇還挺好看的原因之一。”

餘飛強調,編劇時,在本能地往“好看”的方向努力時,也要在歷史的縫隙中尋找一些“可以寫意的,但又完全不違背歷史真實的具體設計”。他自己就很喜歡一個細節設計:“彭德懷老總剛入朝時,就深入到了敵後,但是他就帶了幾個人,在到處都是敵人的土地上行走,處境非常危險。我們在這個情節上做了重點發揮:在這一集戲裡面,讓觀衆就像看懸疑片一樣,感到我們的彭老總好像馬上就要陷入危險之中,隨時可能和敵人相遇,甚至能看到敵人在追蹤他。我方這邊又暫時跟彭老總失去聯繫,毛主席半夜連發三封急電詢問,但跟彭老總在一起的人都沒有回答,氣氛更加令人着急、緊張。”事實上,把懸疑劇的手法運用到劇中,收到了出人意料的效果,許多觀衆都對這一集印象十分深刻。

讓餘飛感到棘手的是,在資料有限的情況下,人物如何能給觀衆留下更深刻的印象?他想了很多辦法表現人物身上的故事性,後來在設計特級戰鬥英雄楊根思的情節時,他嘗試了虛實結合的方法。“不一定非要在英雄身上做文章。我們設計了汽車兵馬金虎去戰場上找他,還隨身帶了一張楊根思在北京時照的照片,想親手送給他,也給前線的將士帶去一份來自北京的鼓舞。但遺憾的是,中間發生了一些曲折,送到的時候楊根思已經壯烈犧牲了,最後沒有看到這個照片。這樣虛實結合,在真實裡面尋找可以想象空間,既沒有在人物身上隨便亂虛構,同時使人物有更多可以回味的東西。”

難忘大學生活

感覺只要呼吸裡面的空氣就能成長

餘飛記得特別清楚,小學二年級,還沒有學作文,語文老師讓同學們用“幫助”造句。他用“幫助”講了一個故事,寫了滿滿一頁紙,“一大早起來我去上學,走到路上看到一個老奶奶在提水,我就幫助她怎麼把水提回家。開頭結尾,起承轉合都有,我們老師特別驚訝,還把這個拿去給我媽看。大概我從小就意識到,自己在寫作上有所擅長,以至於很早就堅定了用寫作謀生的決心。”

1996年,餘飛考上了解放軍藝術學院文學系,來到北京讀書。他特別感念把他招進文學系的恩師朱向前,當時他並沒有特別拿得出手的作品,朱向前老師還勸他不要耽誤時間參加考試了。但他固執地去北京參加了考試,成績其實並不突出——因爲當時主要是看發表的作品,考試只是對常識摸一下底。但他回去之後緊急寫出了一部中篇小說,並把這篇小說和以前的習作全都打印好,裝幀得像一本書一樣寄給了朱向前。愛才的朱向前老師當時是文學系的系主任,在他的力爭之下,文學系破格錄取了餘飛。這完全改變了他的命運

“走在校園中,與無論顏值還是能力都非常出衆的同齡人一起生活,讓人總能保持一種特別亢奮的狀態,不得不說,當年系裡的文學氣息、藝術創作的氛圍特別好,我甚至覺得,進了這個環境,哪怕什麼都不幹,只要呼吸裡面的空氣就能成長。”餘飛覺得大學時代對自己起到的決定性影響,是開闊了眼界和胸懷,心更自由了,理想上升到更廣闊的空間。他印象很深,上課經常能見到各種各樣的大家,“我們能親耳聽到像莫言老師這樣重量級的大家講課,而且是極其尋常的。”讓他感到特別新奇與震撼的是,“這些大家對很多事情的看法,常常是完全相反的,講的課甚至相互矛盾。這也給我們提供了用不同的視角去看世界的方法。”

餘飛還記得,剛入學時電腦還很少,他是文學系第一個擁有電腦的——一臺巨大的、用軟盤當存儲工具、用英文軟件進行創作的臺式機。讓他興奮的是,“只要坐幾站車,就能到中關村,可以不停地換我的電腦,由臺式機到筆記本電腦,再換新的筆記本。我記得當時中關村那兒還是小平房,一有新的筆記本推薦,我會馬上跑去拿舊的換一臺新的,至少在那兒換了幾十個筆記本。”

轉折與質變

竟然是因爲戀愛

大學畢業後,心裡裝着文學夢的餘飛和同學們的想法都差不多:先掙點錢,再回頭去寫小說。他坦言後來做編劇是一個很自然的事,也特別感念當時帶他入行的徐晴老師,“他是電影學院畢業、學電影的。他當時在做一些戲,我那時想先試一下,結果試一下就覺得還行。後來發現影視行業也挺好的,而且跟文學也有共通的地方。”隨着社會的發展,尤其是網絡的突飛猛進,影視行業慢慢成爲讓人更能看到有成功的可能性的地方。

如果說有什麼命運的轉折,抑或是內在的質變,餘飛語出驚人:應該算戀愛。當時的場景他至今歷歷在目,“大約在2006年,我和一羣編劇因爲同一個項目跟甲方老闆一起開會,一下就對其中一個女編劇一見鍾情。”如同孔雀開屏一般,他想要拼命展現自己,“沒想到激發出了巨大的潛能,我記得特別清楚,當時做的是一個警察題材的系列劇,每一集對我都是一個小考試,每一集我都設計出特別獨特的結構,人物、創意什麼的也都特別新穎,那段時間,在創作上有一種頓悟的感覺。”

在餘飛看來,那次戀愛產生的化學反應,是他劇本創作生涯中非常關鍵的轉折點,“之前的創作中,我都是跟着別人走。但那一次,真的讓我知道了什麼是好,也知道了怎麼去向這個好。”

不久後,餘飛獨立署名的作品《永不消逝的電波》受到廣泛關注,還收穫了第23屆全軍電視劇金星獎,以及第28屆飛天獎。後來跟管虎導演合作的一年,也讓他在創作觀上受到極大觸動,“當時寫一部名爲《外鄉人》的電視劇,那是關於社會百態的描寫。雖然那個劇不是很成功,但是給了我一種全新的創作認識,能明顯感覺到這個導演給我打開了另外一扇門。”

從“聽人話完成任務”

到“走向生活”

再後來的十多年間,隨着時間的推進和自我訓練的成熟,餘飛明顯感覺到自己研究編劇技巧的願望越來越強烈,“盡一切新奇的創意、角度,去遵循這種技巧的過程,是近乎一種信念感的存在”。

餘飛認爲,在《剃刀邊緣》這部劇裡,自己達到了技巧嘗試的個人頂峰,“當時是從許偉才的小說裡抽出一些人物事件,我一邊寫詳細的分集提綱,許老師一邊寫劇本,大的架構和整個氛圍人物都是我重新設計的,到了最後十集,連劇本也是我自己寫的。在編劇技巧的研究過程中,那個戲是我個人關於技巧運用的一個極限,尤其到結尾,一點沒往下掉,整個情節的設置,從不可能完成的任務到最後完成得比較好。”

那以後,他又遇到了瓶頸期,“這種時候需要有非常好的心態來支撐日常的儲備和創作儲備,如果沒有足夠的耐心、健康的心態,很可能無法熬過漫長的等待期。”

直到《跨過鴨綠江》《巡迴檢察組》兩個類型不同的戲一出來,很多久不聯繫的同學朋友給餘飛打電話,都覺得餘飛的創作有種“上了一個臺階”的感覺。“如果說第一個階段是聽人話完成任務,第二個階段是拼命地研究技巧,到現在的第三個階段,我是開始走向生活了——《跨過鴨綠江》《巡迴檢察組》都是有生活、有大的立意,還有完全不同的故事結構。”餘飛說。

餘飛希望自己以後能夠多出“信息量更大的複合型劇”,“像《巡迴檢察組》,它既是一個話題劇,也是一個行業劇,還是一個懸疑推理劇、一個家庭倫理劇,那麼它爲了推廣最高檢的一項制度,是不是可以說它還是個廣告劇?實際上它完全是複合型的。爲什麼有人說開始看起來有點慢,那是因爲信息量太大了,所以有時候接受不過來就覺得慢。我是要‘逼着’觀衆認同,重新讓他們‘勤快’起來,跟着一步步看下來,這樣才能體會到觀劇的快感。現在,我就想把複合類型的劇做紮實。”

無論環境怎麼變化

對好內容的需求從沒有變過

近些年,由於IP爆發,網臺的整合等諸多因素,給傳統編劇行業帶來巨大的衝擊。很多人都問過餘飛同一個問題:在行業的寒冬裡、疫情的衝擊下,是怎樣抓到着力點的?他笑了,“我也曾經特別擔心,中間都想過是不是要轉型?是不是要去改編IP?是不是要降點價?但是稍微猶豫過一段時間以後,很快就定下心來,我覺得無論這個行業怎麼變化,好內容肯定永遠是主體,是有需求的。怎麼在好內容上下功夫纔是最重要的。其實想明白這個行業的基本規律以後,心裡還是有底的。”

想清楚以後,他不但沒降價反而做出了漲價的決定。有趣的是,“漲價以後活兒也沒變少”。對此他直言不諱:“我的創作手法沒有受大IP、大數據、市場、收視率的任何影響。我還是研究我的那一套,把編劇技巧做到極致,把提出問題和解決問題的能力做到極致。然後就是等待一個好的題材,來了之後就抓住它,找到自己的興奮點和吸引眼球的關注點,結合起來,再輔以全世界最流行的創作手法,整合到一起讓它自洽。”

入行二十多年,餘飛體會最深的是,雖然影視行業的大環境經常在變,但實質性的東西是沒有太大改變的,對好內容的需求是從來沒有變過的。“放眼去看,我們每年都出很多有藝術價值的作品,能觸及到社會深處。我覺得不用考慮太多的外部問題,重要的還是要練內功。無論多窄的空間,都可以起舞。只要劃出道道,多窄的空間裡面都是一個大千世界。”

餘飛自言性格很直,有什麼事都直接簡潔地處理。爲了維護編劇在影視行業裡的權利和地位,他堅持發聲,一度成爲行業裡的“意見領袖”之一。在他看來,編劇是影視行業的基礎。說到海報上的編劇署名問題,他坦言:“影視行業誰都缺不了誰,但是有個先後,編劇是第一個,有了他,後面纔有別的。這麼說並不是要彰顯編劇有多高級、有多重要,大家都是一樣重要,沒有誰更重要,或者誰更不重要,但是基本順序不能顛倒。編劇署名,這沒什麼可質疑的,它是一個最起碼的公序良俗”。

我的人生非常簡潔

就走了那麼幾步而已

生活中的餘飛沒有什麼愛好,幾乎天天都是工作,他坦言是幾十年生活壓力帶來的自律。“原本也有很多愛好,上學時練過體育,唱歌也不錯,學校比賽還拿過獎。但找到寫劇本這條路,就把別的東西放棄了,也沒什麼可遺憾的。”從農村走出來,到今天,他始終都有一種緊迫感,“就覺得要抓緊時間往前衝,要做得更好、做得更多。”

餘飛寫東西老愛在外面,不管是酒店大堂還是咖啡廳,他就願意看着來來往往的人工作。他自言對身邊的各種事物非常敏感,“我不會去行動,但我會記住、會想象。比如說坐公交車時,旁邊的人踩我一下,我挺生氣的。然後他瞪了我一眼,我也沒敢說啥。但是下了車我就會一直想,怎麼跟他打起來,怎麼扭打到派出所,出來後他怎麼挑事報復,最後我倆‘華山論劍’一起跳下懸崖……我會一直想,想很久很久。而且我從小就喜歡這樣想,不是故意的,就是忍不住會去這樣想。幾十年習慣了這樣想,對搞創作倒是有益,生活中當然有時難免尷尬。”

長期創作會使人非常疲憊,也很難保持創作的興奮感。每當憋了很久都寫不出東西的時候,餘飛還有一個百試不爽的絕招,“把手裡的東西全部放下,出門走一圈,幾乎每次一出門就會想起來該怎麼弄了——很多時候想不出來可能是因爲缺氧。”

辛丑牛年,餘飛步入五十而知天命的年齡,他坦言,“回頭看我的人生非常簡潔,就走了那麼幾步而已。離開農村,以劇本爲業,娶了一見鍾情的人……”他覺得,有時候人就像螞蟻,有的走了很遠,甚至迷了路,回頭看才發現手上空空如也;有的搬着比自己重十幾倍的東西,但最後可能除了身體變差以外,啥也沒扛住……至於說未來的路上是舉輕若重,還是舉重若輕?餘飛想想說:“我會考慮怎麼用它發揮出更大的能量。”

文/本報記者 李喆

供圖/餘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