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大運河沿線的糧船短纖

讀史札記】

糧船短纖是清代大運河沿線以拉縴爲生的勞動羣體清人丁顯曾評價說“漕河全盛時,糧船之水手,河岸之縴夫,集鎮之窮黎,藉此爲衣食者不啻數百萬人”(《請復河運芻言》),可見短纖是大運河沿線的重要羣體之一。在沿河地區,相比漕官運丁、水手、商人等羣體而言,短纖社會地位低下,往往被學界忽視,然而他們來源複雜、數量龐大、流動性強,對漕糧運輸、經濟發展社會秩序等方面均產生了重大影響。深入考察短纖這一羣體,有助於全面瞭解大運河及其沿線地區社會在清代的發展演變。

短纖的由來與數量

清代大運河北起北京,南達杭州,沿途主要經過直隸山東江蘇、浙江四省,是當時南北間最繁忙的一條交通大動脈。每年,數千艘糧船從南往北將江浙、湖廣、江西、山東等省的糧食輸送至京,供皇室、官員和軍隊等食用,形成年復一年的漕糧運輸。這些糧船由運弁、運丁押運,並長期僱有一定數量的水手,在逆風逆水情況下挽舟前行。除長僱水手外,受運河不同航段通航條件的限制,糧船還需臨時僱用一些縴夫來滿足行船需要。例如,江蘇瓜洲淮安一帶水網密集,運河穿越江河之處較多,船隻渡江進口需大量勞力牽拉方能快速前進,此時長僱水手不敷使用,需臨時增僱勞力拉縴。又如,糧船從江蘇淮安渡黃後直到山東臺莊閘皆爲逆行,且水勢湍急,也必須增僱勞力牽挽。再如,從臺莊閘至北京的運河上設有很多水閘,糧船過閘也要增僱縴夫牽引。此外,該運段從山東臨清往北至天津通州一帶,水淺淤積,糧船常遭淺阻,同樣需要補充纖力概言之,糧船自進入瓜洲開始直到北京,一路皆需臨時僱募縴夫助運。在這種特殊需求的刺激下,一些生計無着的窮苦百姓紛紛來到運河沿線地區等待僱用。他們從某一地點受僱,牽船北上,然後折返南下,再重新受僱於後續到來的糧船,因其拉縴的路程相對較短,故被稱爲“短纖”。

清代運河沿線的糧船短纖主要來自江蘇、山東、直隸這三個大運河穿過的省份,也有少部分來自河南境內。其具體數量未有詳細統計,我們僅能根據糧船數量略做估算。清代各省糧船原有10455艘(《清史稿》卷一二二),每船沿途增僱縴夫少則10餘名、多則四五十名不等,平均大都在20名左右,若以平均數計算,早期糧船短纖人數有20餘萬。至乾隆年間,糧船數量下降至7600餘艘(王慶雲:《石渠餘紀》卷四),若仍以平均數計算,短纖人數亦有15萬左右。嘉慶十四年(1809年),糧船實存6242艘(《清史稿》卷一二二),此時短纖人數仍超過10萬。嘉慶十八年(1813年),阮元督運漕糧時所作《纖代賑》一詩提到“牽夫十萬輩,歲歲相挽輸”,這與本文的推算大致相符。道光以後漕糧逐漸改爲海運,短纖失業者甚衆,然滯留在運河沿線者仍有數萬之多。

短纖的日常勞動

短纖以出賣體力爲生,其日常勞動主要包括打閘、提溜、遇淺拉縴,等等。打閘,是指短纖牽引糧船上閘,“凡糧艘上閘,謂之打閘”(李紱:《穆堂類稿》別稿卷十七)。清代,運河各閘上下水面的落差大約有6~10英尺(約翰·巴羅:《中國行紀》),啓閘後河水急泄,對等待上閘的糧船造成衝擊,故需短纖牽引方能穩定船體,待閘內水流平緩,再引船進入高水位河段。短纖打閘充滿危險,清人沈兆沄的《惠濟閘》雲“三閘險如十八灘,惠濟尤比上灘難。百夫絞挽憑長纜,轆轤失轉心膽寒”,生動再現了短纖牽船過惠濟等閘的艱苦。清人施閏章的《天妃閘歌》亦云“挽舟泝浪似昇天,千夫力盡舟不前”,同樣體現出短纖挽舟上閘之苦。

除打閘外,短纖的另一重要工作爲提溜,即在逆行水急處牽挽船隻,防止“溜船”並加快行船速度,故又稱爲“提溜趕幫”。提溜時,短纖將纖繩的一頭綁在桅杆上,和另一根綁在船頭繩子結起來。繩子上面結成許多活圈,短纖將活圈從頭上套入,勒在胸部。爲防止窒息,他們在繩圈上綁一塊木板來減少繩子對胸部的壓迫,然後在岸邊排成一行,俯身牽拉,同時口中齊喊號子,以統一步伐和振奮精神(喬治·倫納德·斯當東:《英使謁見乾隆紀實》)。與此同時,各船船頭還掛有一面銅鑼,短纖也會根據鑼聲調整拉縴的步伐。提溜系逆水行舟,故短纖的勞動強度很大,特別是在漲水的情況下。雍正元年(1723年),催漕官李紱從江蘇泗水前往宿遷途中便遇上了大水,結果“用縴夫二十有三人而虛舟不前”(《穆堂類稿》別稿卷十七)。

此外,短纖還有一項常見的勞動,即牽拉遇淺糧船。從山東臨清到直隸通州,因補給少、蒸發快等原因,運河水位較淺,糧船擱淺比較常見,需短纖牽引方能前行。短纖“拉淺”通常是在陸上進行,但有時也在水中完成,“遇到水淺的地方,他們有時需要下水拖船,爲免弄壞衣服,他們有時會脫去全身衣服”(《英使謁見乾隆紀實》)。“拉淺”也是一項苦活兒,不但耗費的氣力多,而且效果無法保證。道光九年(1829年)六月,就有江西糧船在衛河與汶河交匯的鉗口草壩內擱淺,結果“用五六十人引纜,纜絕而船不行”(包世臣:《閘河日記》)。

總的來看,短纖是清代運河社會中的最底層,其勞動是異常辛苦的。白天,他們或面臨“雨中泥沒骭,河水浩無邊”(孫枝蔚:《哀縴夫》)的環境,在溼滑的泥路上“欲進不得聲嗸嗸,十百俯仰同桔槔”(胡敬:《漕船牽夫行》)地艱難跋涉,或陷入“當暑無笠蓋,逢寒無袴襦”(《纖代賑》)的境地,經歷高溫和嚴寒的考驗。到了晚上,短纖要麼宿於岸邊,飽受霜露之苦;要麼通宵趕路,不得片刻休息。此外,“兵吏促行程,執樸相逐驅”(《纖代賑》)也是短纖常會遇到的情況。正是因爲有了這些短纖的辛勤勞動,清代漕運才得以保持暢通。爲保護縴夫羣體,清廷曾下令將患病短纖送往地方上的普濟堂或庵堂、道觀救治,待痊癒後回籍,如身亡則葬於當地義冢。然而短纖人數衆多,“有時力衰盡,溝壑在路隅”(《纖代賑》)的悲慘情形仍時常可見。

短纖的勞動收入

起初,短纖由糧船運丁自僱,僱價由雙方協定,故短纖收入鮮有記載。後來,運河沿線部分兵役及無賴棍徒發展成中介,爲運丁包攬短纖並趁機擡高僱價。因此,清廷在乾隆五年(1740年)對僱價作了規定:提溜趕幫,每夫每裡給制錢一文;打閘,每船用夫一名,給制錢一文。如有兵役等加派短纖、多索僱價者,枷號兩月、杖一百(楊錫紱:《漕運則例纂》卷十三)。由此推之,乾隆五年以前短纖拉縴一里或打閘一次的收入應爲一文左右。

乾隆五年後,包僱短纖的情況仍未能禁絕,同時又有“催漕員弁,喜作威福,每遇灘壩灣曲之處,概令多加縴夫,稍不遂意,即痛責運丁”情況發生(《清高宗實錄》卷二四三)。部分短纖藉此居奇,動輒索銀一二兩方肯受僱。爲此,乾隆十年(1745年)規定短纖聽運丁自僱,催漕員弁不得逼令多添,違者聽巡漕御史查參。與此同時,清廷還對糧船從江蘇儀徵等地至淮安的短纖僱價作了規定,與此前相比,短纖僱價略有提高。乾隆三十年(1765年),清廷又對部分河段僱價作了規定。至嘉慶初年,短纖僱價又有所提高。

清代短纖僱價雖逐步上漲,但短纖的收入卻一直處於較低水平。順治年間,人夫日掙四十文且不能飽腹(黃冕堂:《中國曆代物價問題考述》,第176頁)。乾隆五年,短纖每夫每裡纔給錢一文,“日行尚不過二三十里”(賀長齡:《清經世文編》卷九八),每天所掙僅有二三十文,連吃飽飯都成問題。乾隆十年、三十年,僱價升到每夫每裡一文半至兩文,短纖日掙三十至六十文,加上物價上漲等因素,勉強夠一天食用之費。嘉慶初年,僱價增至每夫每裡五至七文,短纖日掙一二百文。然而此時“生齒日繁,諸物昂貴”,就連天津的蝦米也賣到了每斤一百二十五文,短纖日掙一二百文仍屬相當微薄。

糧船短纖的大量存在保障了清代運河航運的暢通,推動了運河沿線社會經濟的發展。道光以後漕糧逐步改爲海運,沿河短纖生計日拙,其中一些經濟特別窘困者被迫鋌而走險,淪爲匪盜,對沿河社會秩序造成一定影響。

(作者:龍 聖,系山東大學儒學高等研究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