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黃:貓殺死婚姻的四種方式

本文系本站戲局欄目出品。

貓殺死婚姻的四種方式

今天作者魏燁給我們帶來一個氣質特別的短故事:借一隻丟失的奶黃貓,講一對年輕都市夫妻之間的指責、博弈以及可能的暴力傷害。

故事很短,一萬六千字。希望大家喜歡。

第一場

那天晚飯張存出門遛奶黃。

這是一隻黃白色的貓,李麗管它叫奶黃。我們普遍認爲貓不是一種適合遛的動物,但它其實也並非完全沒有被遛的可能,主要還是一個操作問題。也就是說,只要有正確的方法以及足夠的耐心,貓也可以培養成爲像狗一樣的散步伴侶。應該表揚,張存在把貓訓練成可遛對象方面成效卓著。

遛奶黃的範圍一般不超出小區。這是一個足夠大的小區,建成於二十世紀初,那個時候名爲“XX花園”的小區樣式剛剛興起,該小區就是潮流底下的產品之一。經過十幾年的時間,小區已經遠離了最初光鮮靚麗的形象,不可逆轉地走向了髒亂差,標誌之一就是那片雜草叢生的草坪。準確地說,草坪上的植物已經超越了雜草的境界,而變得像叢林一樣複雜。

張存在這片草叢邊停了下來。順便說一下,這片草叢曾經聚集過一羣流浪貓,它們以那片密集的草叢爲巢穴,以周圍幾個垃圾桶,外加一些愛心市民濫施一地的剩飯剩菜和貓糧爲後勤,頑強地生活了一段時間。張存的奶黃就來自這羣流浪貓。

奶黃被收養的時候還只是一隻出生未久的奶貓。它剛剛從母親的羽翼下脫離,正準備踏上獨立生存的旅程,就被李晴雙手抱起,從此與其兄弟姐妹過上了天差地別的生活。

最近這段時間裡,這片地區的流浪貓急劇減少。這一般有三種可能。最好的一種就是被人收養,也就是說可能出現在了一個闊綽的收養人,把這片區的貓不分老幼席捲而空。但可能性不大,因爲大部分人收養流浪貓都只挑幼小的或好看的,基本不存在這種一視同仁的慈善式收養法。

另一種可能則是貓瘟,也就是瘟疫一般在貓中間流行的傳染病。雖然目前已知的大部分貓傳染病都沒有太高的致死率,但也不排除出現了什麼新型惡性變種。問題在於即便所有的貓都得了上述疾病且相繼死亡,死亡的過程也不可能是隱藏的。也就是說,至少有人會看見某隻貓顫顫巍巍地行走在小區內,可能還伴隨咳嗽、嘔吐以及拉肚子等症狀。但這些一概沒有出現。

最後一種可能是,這一切都是人爲的,有一個或以上的人捕殺了這些貓。這些人或許是貓肉店的老闆,或許是以殺貓爲樂的變態,他不僅殺死那些貓,殺貓過程還伴隨殘忍的虐待行爲。這個說法在那些愛貓人士組成的QQ羣微信羣及BBS上流傳很廣,主要是它充滿了流行性的文學元素。但也因爲太過文學,很多人並不相信。

張存在一條石椅上坐了下來。

由於長年累月暴露在外,該石椅不僅老化嚴重,還覆蓋了一層不明的污跡。張存之所以選擇這條長椅,不是因爲他很隨性或者什麼,只是因爲他覺得很累。剛剛吃到肚子裡的晚飯把全身的血流吸引到了胃裡,身體的其他部位隨之喪失了此前在夾菜或與李麗鬥嘴時的活力。

當張存被蟲子打臉上打醒的時候,奶黃已經從視野裡消失了。

張存打了個激靈。他首先想到的是李麗在面對他兩手空空時,可能浮現的埋怨的臉,這張臉是張存幾年婚姻生活裡最害怕的東西之一。

張存緊張地搜索了附近,甚至於跑到了那堆成分不明的草叢裡,並捱了無數蚊叮,被灌木在腿上割下兩道血痕。最後他踩到了一個圓滑的條狀物,第一反應是踩到了蛇,這讓他差點嚇坐在地上。

那是系在奶黃脖子上的繩。繩口已經斷開。

夜色漸深,張存只好拿着這條繩子回家面對李麗。後者在聽到奶黃不見了這句話時,立刻脫口而出:

“張存你傻逼嗎?”

之後的時間,直到凌晨上牀睡覺之前,張存和李麗都在小區裡搜索奶黃。李麗在前,張存在後,兩人各持一大號手電筒,光線在路燈不怎麼亮的小區裡亂晃,有時會照到被風吹動的樹影,有時則直接晃到一些路人臉上。他們還帶了成袋的貓糧,這的確吸引了不少貓,不過都是小區裡剩餘的流浪貓。不乏一兩隻也是黃白相間,外人可能區分不出它們和奶黃,但李麗和張存一清二楚。奶黃的額頭上有一個類似胎記的印。

搜索的過程裡李麗還不停地抱怨。內容主要是責怪張存。

“你說你不是有病嗎?散步自己散不行,非得把奶黃抓過去?”

“你說你是不是聾了?羣裡都說多少次了這附近有虐貓狂。”

“你說你怎麼這麼沒用,在自家小區裡都能把貓弄丟?”

“你說你當初是不是瞎了,怎麼會找這麼爛的小區。”

“你說你住在這種地方還敢問我要不要孩子?”

這些張存來者不拒,一概點頭稱是,直到凌晨,他纔敢勸李麗今晚先這樣吧,明天再找。起初李麗沒有理他,但不知道第幾次從那些草叢裡出來的時候,李麗終於長喘了幾口氣,坐到了張存坐過的石椅上,用髒兮兮的胳膊揩了一下額頭上的汗,順便把已經黏成一束的劉海歸置到一邊。

“回吧。”李麗說。

兩人先洗了澡才爬上牀,然後迅速熄燈,中間都沒有說一句話。因爲很累,張存很快就睡了過去,還做了一個相關性很強的夢。

張存夢見自己在一個晝夜不明的時間裡找奶黃,一直找到一間房子裡,開門之後可以看見大理石的地板上有一道明晃晃的血跡。沿着血跡他進到了一個房間,裡面的地板正中間停放着奶黃的屍體,歪躺着好像平時睡過去那樣。就在張存把奶黃從地面上抱起來的同時,他聽見門外傳來了噼裡啪啦的聲音

張存嚇醒了,扭頭看見李麗正坐在電腦前拼命地敲打。

“你幹什麼?”張存問。

“找貓。”李麗說。

李麗打印了一沓尋貓啓事,A4紙,上方是奶黃的照片,彩印;下方則是李麗連夜打出來的文案。和一般的尋人啓事類似,後面註明了手機和重金酬謝。這些啓事貼滿了小區及周邊,電子版也發佈到了各種媒介上。

在之後的幾周裡,李麗的確接到了不少電話,和貓毫無關係的電話(如推銷保險)佔大部分,只有一個電話聲稱自己找到了奶黃。這時李麗問了對方一個問題:

“奶黃的額頭上是不是有一塊黑色的印?”

“是,是的。”對方說。

“噢,不好意思,那不是奶黃。”李麗說。

“你怎麼知道?”

“因爲奶黃額頭沒有什麼黑色的印。”

“不過還是謝謝你了。”李麗說。

電話那頭沉默了半晌。

“管你什麼印。反正奶黃已經被我弄死了。”然後是非常電視劇的做作笑聲。

“神經病。”李麗掛掉了電話。

“你說奶黃不會真的死了吧?”那天晚上李麗坐在沙發上,突然扭頭問張存。

“不會的,別瞎想。”

“那你說奶黃到底去哪了呢?”

“肯定被別的人收養了。”

作爲奶黃失蹤的首要責任人,張存這段時間在李麗面前都如履薄冰,事事遷就李麗,甚至都不敢向她提出性要求。也就是說,在奶黃丟失之後的時間裡,張存和李麗已經沒有任何性生活。雖然在奶黃丟失之前兩人的性生活也不頻繁,但至少還能保證一週一次。對於需求依然旺盛的張存而言這無疑是一種煎熬,以至於他考慮過是否需要去外面找一個小姐。

答案當然是否定的,但這並不代表張存潔身自好或者什麼,他只不過是覺得放着李麗在家裡去外面嫖,實在暴殄天物。

雖然已經三十幾歲,但李麗依然保持着良好的身材與漂亮的臉蛋,和當初與張存結婚時並沒有顯著差別。這一方面是李麗善於保養,一方面也要歸功於,她至今未曾生育。總之李麗至今仍是美人一個,有時發揮得太好,甚至會讓張存產生人生只若如初夜的錯覺。

奶黃失蹤一個月之後,李麗才逐漸從陰影中走出,起碼不再愁眉苦臉。她和張存之間保持了很好的默契,那就是任何場合都不再提及奶黃,就當奶黃從未存在過。奶黃的確是一隻很溫順的貓,並沒有在家裡留下大量抓壞的東西以示自己的存在,所以在清除貓砂、貓糧和一些貓玩具之後,奶黃的存在果真變得不太可靠了。而另一方面,李麗和張存的關係也逐漸恢復了常態,彼此之間開始有一些性意味的調情。

這種狀態終結於一天晚上。

有人給李麗的手機發了一張照片,一張貓的照片。準確地說應該是一張貓的屍體照片。照片裡的屍體側躺着,四肢平伸向一側,整個身體呈圓周率的希臘字母形狀。黃白相間的皮毛上覆蓋着無數斑斕的傷口,讓毛色從兩種一下子變成了三種。最醒目的是,沿着貓的腹部,有一道相對粗長的弧線,像極一個縱深的裂口,讓人懷疑是不是有人從中取走了什麼。圖片的背景是髒兮兮的水泥地面,看上去像在路邊。

另外貓頭上的確有一個褐色的印。

當時的情形是,張存和李麗正準備睡覺。

“準備睡覺”是一個漫長而複雜的過程,其中就包括了看一會兒電腦,這是李麗的準備方式。張存有神經衰弱的症狀,他的準備方式就是戴上眼罩躺上牀,然後放空大腦,等待睡眠在一兩個小時內不經意間降臨。那天很累,張存的意識差不多已經迷糊了,是李麗用肘彎把他捅醒的。

李麗指了指屏幕上的照片。

張存知道她的意思,她要他做一個二度確認。不用看她的眼神他就能感受到,她多麼希望他搖頭說不是。

但張存說是。

李麗給發照片的人打了電話。那是一個男人,不過說話聲音又輕又細。男人說,這隻貓是在他們小區的草叢裡發現的。他也是一名寵物愛好者,之前就在網上看到過李麗的尋貓貼。不過他本人養的是狗而非貓,也正是他的狗嗅到了奶黃的屍體。當然他不確定這是否是奶黃,也不知道這樣發給他們好不好。考慮了很久,覺得還是應該告知他們。

“如果我家小囡不見了,我一定會想知道發生了什麼事。”發照片的人很體貼地說。小囡即是他的狗。

張存仰了仰脖子,想看李麗的表情,但只能看到她的下巴。她的下巴擡了擡。隨後啪的一聲,她把筆記本合上,放到牀頭櫃,身子縮進被窩裡,伸出一隻手關掉了檯燈。房間黑掉了,但張存卻沒能感到以往的如釋重負。

黑暗中張存能夠聽見李麗的呼吸,不是那種入睡前平穩的深呼吸,而是一小口一小口吸食可樂那樣的呼吸,而且隨着時間後移呼吸越發地快速。呼吸聲雖然細微,但依然給張存造成了不小的搔擾。張存不只怕光,更怕聲音。他很想去拿牀頭櫃裡的耳塞,但又不好意思,只能翻了個身朝向李麗。

張存把手搭在了李麗的腰間,這是他能想到的最好的肢體語言,意思是別怕有我呢。

隨後李麗伸手把張存的手拿開了,這也是肢體語言,意思是別碰老孃。

“睡覺。”李麗補充說。

因爲這個插曲,張存整個晚上完全沒睡着,一直捱到清晨迷迷糊糊的聽見李麗起牀洗漱的聲音。以往李麗都會順便叫張存起牀,但這次沒有。而在張存起牀進入廁所之後,李麗則匆匆忙忙地出了廁所進了廚房,等張存洗漱完畢,李麗也已經吃完早餐出了門。總之李麗想像鬼似的始終搶在張存之前。

張存很想追上去和李麗談談。他很擔心兩人的關係又恢復到前段時間的狀態。可惜他和李麗上班路徑不同,到小區門口就得分道揚鑣。所以他決定把這件事延遲到今天晚上。

而那天下班回到家,張存一開門就聽見家裡面傳來了連續的喵。這讓張存感到驚詫,脫下皮鞋都顧不上穿拖鞋,就跑到了奶黃原來居住的房間把門打開,旋即看見李麗彎着腰正在逗一隻黃白相間的貓,瞬間張存還以爲奶黃死而復生了。

李麗看見張存,衝他笑了笑,說爸爸回來了。

第二場

張存他爸當然沒有來,李麗的話是說給貓聽的,雖然聽懂的還是隻有張存本人。

張存走到這只不是奶黃的貓面前。額頭並沒有褐色的印,除此之外其它部分都和奶黃很像。爲了方便,我們暫時管它叫奶黃二號。奶黃二號擡頭看他,順便也衝她叫。作爲迴應,張存蹲下身子,輕輕拍了拍它額頭。

“你從哪裡搞的?”張存問。

和奶黃一樣,奶黃二號也來自小區那些流浪貓。雖然小區的貓一直在減少,但依靠驚人的繁殖能力和優厚的飲食條件,仍然有一些貓頑強地存活下來,並繼續在這片地區遊蕩,吃喝拉撒睡。當然剩餘的貓基本上都是成年貓,李麗原本想抱一隻小貓,越小越好,主要是可愛,也便於養育,但始終都沒有找到,可能因爲目前不是奶貓的出生季,也可能奶貓都死了。最後李麗挑中了奶黃二號,一個是因爲和奶黃長得像,一個是它在衆多成年貓裡體型較小。

那個時候是下午,臨近晚飯,奶黃二號和以往一樣聚集到貓糧周圍。這是一個由那種曲奇禮盒專用的圓鐵皮蓋做成的簡易食槽,大部分愛貓人士施捨的貓糧都在裡面,吃到裡面並不容易,需要和在場十幾位同伴拼搶。從體型來看奶黃二號可能並不佔優,但實際上因爲身形敏捷及性格兇狠,奶黃二號很快就闢開一條路搶到前面,就在快要碰到食物的時候,身子卻被一隻手托住並騰空而起,隨後又急轉直下落到了一個紙盒子裡,驚魂未定的時候它就已經在去往新家的路上了。

“怎樣?”李麗問。

“挺可愛的。”張存答。

“你同意嗎?”李麗說。

“同意同意。你喜歡就好。”張存總結。

無論怎樣,奶黃二號的到來都讓李麗的情緒大爲改善。當天晚上張存做好飯菜端上桌的時候,李麗的表情就大爲不同,臉已經脫離了苦澀的情態。這也間接影響了她和張存的關係,比如說在吃飯中途,李麗破天荒地主動和張存聊起天。雖然內容還是和貓有關。

晚上除了吃飯洗澡之類的必要工作,剩餘時間,夫妻倆都在玩奶黃二號中度過。不得不說人類玩貓的方式其實非常有限,無非抱、摸和逗,和人類玩小孩甚至人類之間互玩的方式相差無幾。當然,正如人類之間偶爾會嘗試一些極端的玩法,人類對於貓也一樣,所以你才能在網上看見一堆訓練貓嘗試奇怪動作、給貓穿上奇狀異物,乃至用蘊含惡劣臭味的腳去薰貓等行爲,概括一下就是換體位、變裝及重口味。這些張存和李麗也並非沒有試過,但因爲奶黃二號初來乍到,對新環境尚不適應,所以還要循序漸進。

值得一提的是,夫妻倆並未給奶黃二號取一個正式的名字。所以奶黃二號在本文中仍然適用。

應該說,奶黃二號對於新環境不僅是不適應,而是極不適應。除了那兩個人類面孔讓它感到陌生以外,四面聳立的牆壁也讓它感到極不自在,這些牆既不像灌木叢可以劈開一條路,又不像樹幹一樣可以供它練爪。最重要的是,它的活動空間一下子從幾百平米以上縮小到幾十平米以內,而過於光滑的地板,也讓踩慣了泥沙的爪子無從下足。

最關鍵的是,奶黃二號找不到一個適合排泄的地方,雖然兩個陌生面孔向它極力推銷那一盆黑乎乎的貓砂,但陌生的氣味卻讓奶黃二號不敢靠近。就在張存和李麗睡前洗漱的時候,奶黃二號一泡尿撒在了地板上,這給張存製造了一項繁重的清洗工作。在後者搓地板的過程中,李麗依然樂觀地表示,等它習慣了就好。

睡前奶黃二號還進行了長時間的鳴叫,夫妻倆不得不又看了一會兒美劇,等到它累了睡着,兩人才熄燈睡覺。

那天晚上張存又做了一個夢,夢的內容與之前的夢完全一樣,而且還延續了上一個夢的情節,也就是張存一個人在房間裡。他手上是奶黃(一號)的屍體,門外則傳來漸近的腳步聲,緊張的張存把門關上,縮到角落裡屏住呼吸,直到腳步聲停止。張存鬆了一口氣,卻聽見耳邊傳來一陣抓撓聲,和指甲刮過黑板的噪音同屬一類。

張存從夢中驚醒,但抓撓的聲音卻依然不停。張存下牀走出臥室,李麗隨後也下了牀跟上他。張存打開了隔壁房門,看見奶黃二號嗖地躥回到了紙箱裡。

張存打開房間的燈,環顧四周,看見門板上面已經留下了慘烈的抓痕。

最後張存把奶黃二號拴在了桌腿上,用的是牽奶黃一號用的麻繩。奶黃的活動範圍被限制在桌腿一週,和磨坊裡的驢類似。這樣基本上阻止了奶黃二號的破壞行爲。因此奶黃唯一能夠恣意妄爲的只剩下鳴叫,但這並不影響什麼,畢竟他們還可以用耳塞把耳朵堵住。何況天也快亮了,兩人不準備再睡,而是洗漱吃早餐上班。

門前李麗還拍了拍奶黃二號的腦袋,示意它要乖。當然大家都知道,這並沒有什麼用。但能怎麼樣呢?總不能不上班留在家馴服奶黃二號吧。

樓梯的時候,李麗對張存說,拴着它不太好吧。

“先這樣吧。”張存說。

下班回到家,張存第一件事就是往奶黃二號的房間走。沒有聽見奶黃二號的叫聲,他稍稍感到安心。他走進房間,看見奶黃的身影嗖地躥進了紙箱,那條麻繩在桌腿間纏來繞去,而麻繩上可以看見醒目的血跡。

毫無疑問,他們出門之後,奶黃就試圖跑出規定的活動範圍,當發現套在脖子上的繩索束縛了它,奶黃二號就試圖從中掙脫。作爲一隻動物,它想不到更好的辦法,除了拼命往外擠,就是拼命啃咬繩索。這兩種方法均無成效,僅僅讓它脖子上勒出幾圈紅印,而牙齒也在繩索上留下了上述的血跡。

另外張存發現,奶黃二號並不是不叫了,而是經歷一天的呼救之後,它的喉嚨已經完全啞掉。

張存想幫二號解開繩套,但他的手一接近紙箱,奶黃二號就發出警告的低吠。張存想了想,還是直接解開麻繩系在桌腿上的那一端,隨後抱起紙箱,又回到樓下草坪。

路上,奶黃二號始終都躲在紙箱裡不敢露頭,這倒給張存提供了不少便利,這樣他就不用死死地按住箱口的紙板以防它跳走。他把紙箱子放到草坪上,打開盒子,用貓壓根聽不懂的語言示意它,去吧你自由了,順便踢了一下箱壁。起初奶黃二號還對這種突如其來的釋放心存懷疑,但禁不住熟悉環境的誘惑,很快它就跳出紙箱躥入草叢再也不見蹤影。

擡頭的時候,張存注意到草坪邊上還有一個人,他無法確定這個人是什麼時候出現的,但顯然這個人目睹了他放貓的全過程,當張存望向他的時候,他才把目光移開。這是一個長方形的草坪,張存在長的這邊,而那個人則在寬的那邊。距離讓張存無法看清此人的長相。他會把我當成棄貓者嗎?張存有點緊張。

張存把剩下的貓糧灑在紙箱裡,算作補償。至於那個目擊者是怎麼看的,他也顧不上了。反正絕對不能讓李麗回來看見那隻慘不忍睹的貓。

張存邊摸鑰匙邊爬上五樓的樓梯,擡頭卻看見李麗站在門口。

“貓呢?”

“我把貓放了。”張存說。

“爲什麼,你什麼意思?”

“那隻貓太鬧了。”

“什麼叫鬧,新來的貓都這樣,你又不是不知道。”

“算了,我不想養貓了。現在一看見貓就煩。”張存說。

李麗瞪大了眼睛,撇下張存一個人噔噔噔衝下了樓梯。張存當然沒有跟隨,他只是焦躁地在客廳裡繞圈。萬一李麗又把貓給抱回來,他要怎麼辦呢,總不能攔在門口不讓進吧。

所幸李麗並沒有找到貓,半個小時候後她又回到了家裡,蹬掉高跟鞋,從張存眼前走過,坐到沙發上。整個晚上,兩人再沒有說任何話。這次張存也沒再嘗試緩和氣氛。索性就冷戰到底吧。

第三場

第二天早上,李麗搶在張存前面洗漱完,拿個袋子裝幾片面包塞兜兒裡就出門上班去了。而張存則慢悠悠在餐桌上吃完,纔出了門。沒有想到的是,他在樓下遇到了李麗。

不過不是在那片草坪,而是在小區的一條支道上。李麗的周圍還有其他人,看模樣都是小區住戶,他們在路邊圍成了一個半圈。

基於好奇張存走了過去,並逐漸看清了他們圍觀的東西。這是一隻貓,身體側躺,肚皮上翻,遠看好像正在曬太陽,或者招呼周圍的人與其玩耍。看到這裡張存還哂了一下,這有什麼好圍觀的。隨後他就看見了從貓頭上延伸出來的一條線,並認出這就是那條先後拴過奶黃一號二號的麻繩。眼下麻繩依然系在奶黃二號的脖子上,並且似乎系得更緊了,讓貓的脖子顯得又長又窄,相比之下貓的腦袋則像汽球一樣膨得老大。

總之,奶黃二號死了,鑑於不會有法醫跳出來鑑定它的死因,我們只能從外觀判斷它是被勒死的。張存聽到周圍有人說,屍體本來是被扔到垃圾桶裡的,早上拾荒者翻垃圾的時候把它翻了出來。

這時李麗轉了個身,剛好撞上靠近的張存,對視的瞬間張存看見她那雙戴了美瞳卻好像死屍般的眼睛。沒等張存說話,李麗就掉頭走向了大門。而張存則在追與不追的抉擇裡目送她離去。

那天晚上回到家,李麗已經做好飯菜在餐桌上自顧吃了起來,可見她應該提前下了班。等張存坐到餐桌上,她也吃完走開了。自此直到深夜,兩人都沒有說過一句話。這可能是好事,有利於雙方儘快遺忘這件事,就像遺忘奶黃一號那樣。但也有副作用,那就是兩人也沒法進行其他的交流。洗完澡李麗就躲回了臥室,張存只好拿筆記本一個人看《絕命毒師》。少了平時兩個人的討論環節,張存愈發覺得劇情冗長乏味。

爲什麼老白(男主角)就那麼在乎那個雞婆撲克臉老婆呢?

上牀睡覺的時候,李麗比張存先躺上了牀,當張存隨後走進臥室掀開被子往牀上鑽的時候,李麗迅速地翻了個身,並把身子收縮到牀的一側,彷彿張存的佔地面積有多大似的。這個動作像一把鉗子,咯一下剪斷了張存的耐性。張存不睡了,盤腿坐在牀上面對李麗的後背。

“你到底在想什麼?”

李麗不答。但張存看見她的肩膀抽搐了一下。當然這只是他能看到的部分,畢竟李麗的身體大部分都蓋在被子裡。但張存見微知著,立刻推斷出李麗可能在哭。

張存伸出一隻手按住李麗肩膀,試圖把她從另一面扳過來,對此李麗做了輕微的反抗,但在張存的用力下還是轉過來,與此同時張存也躺到了牀上中間的位置,後背半靠在牀頭,這樣李麗一轉過身頭就剛好靠上了張存的胸膛。和情感劇裡的慣用鏡頭一模一樣。

即便靠在張存懷裡,李麗也依然沒有說話,張存只能感受到她身體在隨着抽泣而顫動,以及糊在他皮膚上的眼淚所傳遞的溫度。和李麗一樣,張存也保持了小心翼翼的沉默,這不是因爲他不想說話,事實上,他很想問李麗你到底在哭什麼,但不確定這是不是正確的問法。

張存只好摟着李麗的腦袋,撩開她的劉海,伸嘴吻在她額頭上。但這實在是不過癮,隨後他又停下來,看了一下李麗,猶豫要不要有更進一步的動作,這時李麗剛好也擡起頭看他,兩人對視了幾秒,都沒有說話,可能也不知道說什麼,只好把嘴對到了一起。李麗的眼睛和鼻子都還很紅,張存有一刻還擔心會不會吻到她鼻涕上。

但轉念一下,那又怎樣呢?

在銜住李麗的嘴脣後,張存迅猛地把舌頭伸了進去,李麗也配合的讓開了一條路,兩個平面十字相交併迅速地攪和到了一起。事情到了這一步,張存也不再顧慮,順手做出了許多附帶的動作,左手還抱着李麗的頭,右手則沿着她的身線往下游走。按照以往,接下來將毫無懸念地走向一次性交。

但張存的手在進入兩腿之前被李麗扣住了。李麗朝張存搖了搖頭。張存很想問她又怎麼了,但他沒有說話,而是繼續動作。由於李麗的手扣得很緊,張存的右手難以完成既定任務,他不得不改用其他方式,比如一個翻身,整個人跨到了李麗的身體上,而他的左手也從另一路進入了李麗的衣服。而李麗的抵制比預想中還要堅決,她不僅死死地夾住雙腿,另一隻手要抓住了張存的左手,用前所未有的力氣控制住張存這兩條蠢蠢欲動的觸角,這樣張存就從原本的進攻,變成了怎樣擺脫李麗的手銬。

基於上帝的原始配置,雄性的力氣終究要強於女性,因此張存最終也掙脫了李麗的雙手,當他的左手反客爲主把李麗的雙手壓下去的時候,重獲自由的右手流利地給了李麗一個耳光

雖然張存迅速地意識到問題並服軟道歉,但已經改變不了李麗捂住面頰瞪大眼睛,像看一個強姦犯那樣的驚愕。如果張存真是一個強姦犯的話,後續的發展可能會更爲順利,但他並不是,他只是像新聞裡那些衝動殺人的小市民那樣,在衝上情緒的巔峰之後,整個人迅速地跌入谷底。

在各自那半邊牀上,兩人都思忖了很久。張存主要是懊惱,當然他真正懊惱的不是打了李麗,而是自己居然要用這種手段去迫使李麗屈服。也就是說,原本應該兩廂情願的性交居然變成了一場對戰,而他採取的手段不是循序漸進的挑逗,而是惱羞成怒的耳光。這應該是他第一次打李麗耳光,以前的爭吵,他最多隻會按住李麗的肩膀直到她喊疼。

至於李麗在想什麼,張存並不清楚。起初他預感李麗會跑到沙發睡,就像電視裡常見的情節,這樣他就會站起來攔住她,表示自己纔是睡沙發的正確人選。但李麗並沒有這麼做,她只是和最初那樣背對張存,縮在牀邊。這反倒讓張存不知所措。但人總歸還是要睡覺的,最後張存熄了燈,躺回牀裡。

張存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時候才睡着的,只記得又做了個夢,且再次延續上一次的夢境,那就是張存聽到了抓撓聲,扭頭看見是從另一面牆傳來的,這面牆是木板牆,很快脆弱的木板就被抓破了一個洞,與此同時,一隻爪子從洞另一邊的黑暗裡伸了出來,搭在裂口上。爪子也不是貓爪,而是那種經典的異形式的怪爪子。

驚恐的張存推開門衝出了房間,沿走廊樓梯一路狂奔。順便說一下這幢樓還有許多房間,也就意味着會有很多房門,而這些木製房門無一例外的破了洞露出異形爪子。當張存終於到達一樓,沿走廊衝向大門時,大門卻以悠閒的姿態,在張存的腳步聲中緩緩閉上。

喀。

早上醒來的時候李麗已經不見了。張存沒有多想。雖然現在還沒到上班的時候,但李麗有時就是這樣,如果睡不着就喝了咖啡,早早奔向工作場所。用她的話說,睡不着還待在家裡會令她更難受。直到看見原本擱在牆角的行李箱不見了,張存才意識到問題。

張存打了李麗電話。理所當然沒有接。發了幾十通你去哪了的短信,也沒有得到回覆。他翻遍了李麗的SNS工具,李麗也沒有在微博和微信朋友圈裡交待自己爲什麼會突然離家出走。張存又打了李麗單位的電話,電話那頭對於他找李麗感到非常驚訝:

現在還沒到上班時間啊。

張存打通了幾個李麗朋友的電話,他們都對李麗去向一無所知,並反過來追問張存,你和李麗怎麼了?他們有理由對張存找不到李麗倍感驚訝,因爲這幾年來,朋友中間唯一一對從未出現狀況的伴侶就是張存和李麗。難道他們也逃脫不了圍城的宿命?他們有理由在電話那頭幸災樂禍。

張存跟單位請了個假。其實不請假也可以,即便意識到張存曠工,他的上司也懶得記上他的名字,並會在月底評考勤之前,把此事忘掉,依舊給張存一個和所有人一樣的滿分。但張存還是鄭重其事地告訴主任,他身體有恙。然後坐在沙發上,抽起煙,順便思考一下李麗的去向,但沒有任何結果。

張存根本想象不到他和李麗之間會發生離家出走這種橋段,在他們看來,這種橋段只會發生在通俗文藝作品,以及一直在模仿通俗文藝作品而不自知的情侶與夫妻之間,既拙劣又矯情。也就是說,早在結婚之初,他們就已經把這些橋段批判了個遍,併發誓絕不跟風。

那麼李麗究竟去哪了呢?是像文藝片那樣一夜飛到了布拉格或左岸,還是像家庭倫理劇那樣,正在前往孃家的路上?

直到那天晚上,準備湊夠二十四個小時就去報警的張存才接到電話。是李麗一個叫馬依的女性朋友打來的。

“李麗在我家。”馬依說。

第四場

按照馬依的說法,李麗是早上八點左右敲開她房門的。那時候她還沒有完全睡醒,以爲是她前男友又在哪裡通完宵過來找她,還爲此緊張要不要化個妝,最後看見李麗才放鬆下來。李麗說要在馬依家裡緩幾天,以便她去找新的住處。至於爲什麼要找新住處,這纔是對話的重點。

馬依說李麗打算離開張存。

馬依說她已經知道張存昨晚做了什麼好事,這件事李麗反覆講述了好多遍,她都可以複述其中細節了。當然她沒有真的複述,只是藉此責怪了一下張存,以顯示她和李麗的共同立場。

但是,馬依又補充說,夫妻倆吵架也是常有的事。“一日夫妻百日恩,牀頭吵架牀尾和。”馬依說。雖然這兩句古語並不是正常搭配,但她的意思非常清楚,也就是張存應該竭盡所能把李麗哄回去。顯然馬依也不太願意李麗賴在自己家裡。

最後馬依還從方法論上暗示了一下張存:

“不就是一隻貓嗎。你再給她弄一隻不就得了。”

當天傍晚,張存就來到了馬依家門口,懷裡捧着一個紫色的禮品盒,就是遊戲和電影裡常見的那種,方方正正,上面還紮了一朵淡粉色紙花,裡面不是禮物就是炸彈。你應該猜到了,張存的盒子裡裝的是一隻貓。

張存在離家不遠的另一個小區裡找到了一羣幼貓。這必須歸功於那些愛貓者QQ羣,裡面隔三岔五就有人聊家附近的流浪貓又下崽了。當然還得感謝貓這種動物強大的繁殖能力,即便快要到秋季,依然有貓在不停交配和生育。

這窩貓足有六七隻,確切數字張存沒有把握,因爲他並沒有功夫停下來數數。趁母貓離開覓食,他抓起其中一隻放到紙箱裡,就匆匆忙忙地跑回了家。

這是一隻花斑貓,當是爲了方便和互相呼應,我們就叫它奶黃三號。

回家的路上,奶黃三號一直安靜地趴在紙箱子裡。由於年歲尚小,三號還沒有力氣對於這個紙囚籠做出反抗,因此顯得格外溫順。即便在張存的懷抱裡晃晃蕩蕩,也沒有發出明顯的叫喚,這甚至讓人懷疑它都沒有覺察出環境的改變,還以爲母貓就在它附近,隨時會把乳頭遞到它嘴邊。

即便如此張存依然感到莫名的緊張,彷彿偷了一盒子的什麼貴重物品(嚴格來講確實是),特別是從小區靠近大門的一幢樓路過時,他注意到樓門口有一個抽着煙的中年男人一直盯着他看。男人穿了一件藍黃條紋POLO,下身搭配着正經的灰色西裝褲和皮鞋,看上去彷彿非常不注重搭配的便衣。

回到家,張存給奶黃三號洗了個澡,奶黃三號出乎意料的沒有激烈掙扎,只是用奇怪的咕嚕聲表達莫名的情緒。之後張存用禮品店裡買來的材料對盒子進行了簡單的包裝,再把貓放到盒子裡,盒子上留了幾個氣孔。爲了防止貓被餓死,盒子內部放了足夠一到兩天飯量的貓糧,這些貓糧都用水泡軟,完全可以適應幼貓尚未成熟的咀嚼和消化能力。

張存抱着盒子走到了停車場。一路上他有種莫名的緊張,彷彿盒子裡的東西是他偷來的。

張存按響了門鈴。門裡頭傳來了愈來愈近的腳步聲。如無意外應該是李麗的庇護者馬依。來之前張存已經和馬依打過招呼,馬依表示她一定會提供力所能及的幫助,以促成雙方和解,爲此她首先要做的就是把門打開。然而腳步聲到門前就靜止了,張存屏住了呼吸,但直到快憋死了,門也沒有打開。

接着另一陣相對急促的腳步聲傳了過來。

“怎麼不開門?”是馬依的聲音。

另一個人應該做出了回答,但聲音壓得極低,張存沒有聽到。

“既然人都來了,你就讓他進來吧。”又是馬依。

這次張存聽到了一聲果絕的回答:

“不。”

到這裡我們大概可以猜出門內的情形了,顯然馬依來晚了一步,被李麗搶先走到門口,並從貓眼看到了張存那張熟悉的臉。此刻門把手就掌握在李麗手上,使得馬依失去了開門的主動權。

“你總得給他一個機會吧。”

“什麼機會,打我一頓的機會?”

“說不定他是來賠禮道歉的呢?”

李麗沉默了半晌。張存一口氣又提了上來。

“你不會跟他串通好了吧?”

這回輪到馬依沉默了。

“隨你,你愛開不開。”然後是腳步聲遠離,馬依把張存拋棄了。這回張存終於急了。

“李李李(李麗你)開門,我有話跟你說。”

“沒什麼好說的。”李麗隔着門板答。

“你開門,我有個東西要給你。”

這次李麗沒有應答。

張存把盒子打開,把貓舉到貓眼前,但貓眼另一頭的李麗一聲不吭,以至於他都說不準,她到底看了沒有。

張存伸手撓了撓奶黃三號的頭,說你叫幾聲叫幾聲。而奶黃三號並沒有給予迴應,反倒眯起眼睛享受。張存不由加大了力氣,甚至拈起它頸後那一層皮輕微一擰。但疼痛也沒有激起三號的叫喚,它只是發出了用意不明的咕嚕聲。

張存聽到了李麗漸行漸遠的腳步聲。他沮喪地蹲下身,隨後乾脆坐到地上,靠着馬依家的門。一時間他有種在這裡等到她開門的衝動,併爲這種浪漫感到振奮。但很快就有人從上面樓下來,因爲樓道極窄,張存不得不像只貓那樣蜷起腿,以便對方過去。對方在側身過去的同時,還不忘用看傻逼的眼神看一眼張存。

最後張存嘆了口氣,起身拍拍塵土,揹着天花板昏暗的白熾燈往樓下走去,把那個裝有奶黃三號的禮盒留在了門前。回到家張存立刻給馬依發了一條短信:

“禮物收到了嗎?”

然而直到睡前,馬依都沒有回覆。張存本想再打一個電話過去詢問馬依情況,但又害怕這個電話被李麗看到,從而增加馬依和他串通的嫌疑。

張存在牀上翻來覆去,直到凌晨兩三點才迎來一些片段的睡眠。新的夢境裡,張存因爲推不開那扇材質不明的大門,只好沿着走廊繼續前進。此時原本筆直的走廊已經變得七彎八拐,讓人無法分辨它的具體形狀以及通向的地方,而張存尋找出口之旅也因此漫無止境。就在他對無盡的走廊快要絕望時,突然聽到前方傳來的一陣歌聲

伴隨歌聲的出現是前方的一絲光亮,張存不由加快腳步,終於在盡頭他一腳跨過了一個門。順便說一下,這個門在他跨入之前是一片光亮(就和電影裡常見的出口那樣),當他跨入之後才發現門後面還是一個房間,且並不比走廊亮堂多少。房間中間有一個女子,長髮直垂,背部赤裸,背對着張存。歌聲顯然是女子發出的,雖然沒有看見麥克風,卻依然能夠聽出強烈的混響效果。

就在張存想要走近那位歌女時,視野突然一陣晃動。

張存一邊伸手去摸壓在枕頭下沒關的手機,一邊拼命把半糊的眼睜開。

張存走後,李麗和馬依很長時間都沒有開門,主要是李麗拿不定張存在不在門外,所以一直不讓馬依開門,甚至拒絕讓馬依把打包好的垃圾帶出去。從這個角度講,李麗確實擺出了一副對張存避之不及的模樣,但另一方面,她又不停地問馬依,“你覺得他走了沒有,你覺得他還在不在?”搞得馬依極爲煩躁。“你開門看看不就知道了?”

“不行,這不就中他的計了嘛。”

後來快十點的時候,李麗又問了一次,馬依終於煩了,起身向門口走去,這次李麗沒再阻攔,反倒緊跟在馬依身後。開門之後馬依見到了那個禮盒,就躺在她門前。馬依抱起禮盒一轉過身,李麗就迫不及待把上面的蓋子擡起來,果不其然,裡面是一隻小奶貓。小奶貓趴在盒子底部,姿態有點像那種擺門口的石獅子的疲軟狀態。對於外部的變化此貓置若罔聞,似乎睡得很死。

兩人把盒子擱到茶几上。李麗目不轉睛地盯着貓,看得出這份禮物很對她胃口,以至於馬依準備幫張存說的一摞好話,都顯得十分多餘。馬依不知道該說點什麼好,只能像摸周圍朋友幾歲大小孩的頭那樣,摸了摸貓的頭。摸的力度稍微大了些,馬依還擔心會把貓吵醒並引來刺耳的尖叫。但沒有,貓依然保持原來的睡姿一動不動,這讓馬依不禁感嘆,居然這些動物的安全感已經進化到了這種地步。但很快她就覺得有點不對勁,她從李麗的眼神裡也看到了同樣的疑惑。

李麗捏起奶貓脖子後方那快鬆垮的皮,把它拎了起來,舉到半空。而貓的身體就像一件掛在衣鉤上的毛衣,豎直垂向地面。

李麗的手一抖,貓落回到盒子裡。

“貓死了。”馬依對張存說。

“怎麼回事。”張存說。

“怎麼就死了呢,我操。”張存說。

“不對,你得告訴我是怎麼死的。”張存說。

“這我怎麼知道?”馬依說。

“屍體啊,你們檢查過屍體吧?”

“你有病吧。那個時候誰他媽會檢查屍體。”

“那你們怎麼辦。”

“扔掉了。”

“你家李麗扔的。”馬依補充。

“那李麗呢,她怎麼樣。”

“不知道,她走了。”

“走了?去哪。”

“我不知道。”

“不知道?你怎麼會不知道?”張存提高了嗓門。

“我憑什麼知道,你當我是他媽的她媽啊。”馬依也不甘示弱。

隨後電話就陷入了尷尬的靜寂。

“她覺得是你乾的。”馬依突然開口。

“什麼?”

“你乾的,她覺得是你故意把死貓放那裡的。”

她說很可能就是你弄死的。馬依說。

第五場

此時,李麗已經屏蔽了面向張存的所有信息渠道,接下來的時間裡,張存用盡所有方式也聯繫不上她。最接近的一次,是他用公用電話撥通了李麗爸媽家的座機,接電話的碰巧就是李麗本人,聽到李麗那聲喂,張存反倒有點發慌,第一句話就說真不是我殺的,隨後就聽到電話咔的掛掉。

張存拜託了所有他和李麗的共同好友(含馬依),只要有機會就向李麗轉達一點:貓真的不是他殺的。但這並沒有多大用處,正如馬依所說,其實不是殺貓的問題。

“那是什麼問題呢?”

馬依說那你得問李麗。

後來張存開始形成一個習慣。每天他都到草坪上喂那羣流浪貓,把成袋的貓糧倒成幾攤,讓所有的貓都能分到一份。你可能看出來了,這是張存的計謀。每次撒貓糧的時候他都能感覺到有隻眼睛從某個角度看着他,當然每次他望向那個角度時,什麼都看不到。

張存家四樓的陽臺可以看見這片草坪。那段時間的每個晚上,張存都守在陽臺上,往下俯瞰那片草坪,監視着上面的風吹草動。這是一場漫長的守株,張存不得不搬了一張凳子加一張小桌子到陽臺上,上面備好茶水和零食。即便如此他也沒能控制住自己,經常在中途打起瞌睡。

一週後的晚上,張存又一次在等待中睡着。而這次不同於以往,因爲夢境又降臨了。在新的夢裡,歌聲已經終止,唱歌的女子背對張存一動不動,這次張存毫不猶豫,像警察追捕犯人那樣一個猛子向前將她撲倒。女子的身體比想象中要柔軟、熱乎,壓在下半身的部分還有點毛絨絨的感覺。張存騎在女人身上,一隻手扳住她的肩膀,另一隻手攥住她的脖子。

女子是面朝下倒地的,張存仍然看不清她的臉。就在此時,周遭突然響起了貓叫,綿延不絕的叫聲環繞着張存的四面八方,當張存左顧右盼尋找叫聲來源的時候,女子扭過了頭。是的,在沒有轉身的前提下,女子以一百八十度扭轉了自己的頭顱,並露出一張碩大無比的貓臉。

張存是被貓臉驚醒的,和所有惡夢嚇醒的人一樣,他在醒來的同時還全身一掙,而這一掙,直接讓他從椅子上滾落在地。旋即他意識到貓叫並非虛構,而是實打實地從樓下草坪上傳來。

張存扒上陽臺往下看。草坪上的動靜不小,除了往外逃躥的貓以外,明顯還有一個人影在草叢裡晃動。張存忙不迭衝向房門。穿好鞋子後,張存還跑回到廚房裡,給自己倒了一小杯白酒,一飲而盡。

張存跑到樓下的時候,黑影正好從草叢裡出來,黑影手上抱了一坨東西。如無意外應該是一隻貓。黑影以背對張存的路線往外走,沒有注意到張存。張存則跟了上去。是的,張存跟上了黑影,這一舉動在張存的個人歷史上可謂極其大膽,爲此他緊張得出了一身密汗,酒精乘血液上涌,臉也隨之漲紅。

黑影拐出了小區,但沒有走多遠,而是沿小區外的圍牆走,一直走到一幢兩層高的房子面前。需要說明一下,這幢房子早在小區建成之前就存在了,就是那種二層高平房,可能是該地區被納入城市規劃之前原住民的居所,後來因爲位置尷尬(夾在兩個小區之間),沒有開發商接手,因此始終保持原樣。從張存家的窗戶往下看,能夠清晰看到這幢房子的外觀,據說裡面已經沒有人住,但有時晚上還是能夠看到窗口閃爍的燈火,因此不排除有流浪漢之類到裡面借宿的可能。

黑影走進了這間房子。張存也跟了上去,順便打開手機攝像頭開始錄像。

樓大門已經壞了一邊,張存輕易就跨了進去。樓道很黑,這在意料之中,而且張存也不可能打開手電筒,所以他只好藉着稀微的月光摸索着往裡走,小心不去觸碰到任何會發出聲響,引起對方注意,這並不容易,何況張存從來沒有做過類似的事情。但出乎意料,張存順利地走到了走廊中部。走廊兩側有許許多多房門,看上去有點像大學宿舍的走廊。這讓張存困惑,他不知道該進哪一幢。

這時張存聞到了一絲血腥味。可以明確地判斷出就是從中間那個房間傳出來的,而且該房間的門正好洞開。張存甚至聽到裡面的響動,他舉起手機,弓着背,一點點朝裡挪。房間內部更黑了,但血腥味和奇怪的響動卻愈來愈近。張存料定自己找對了地方。

那麼下一步怎麼辦呢?難道打開手機手電筒照一照?

這時燈亮了。具體講是吊在天花板上的一盞有罩小燈,在電視劇裡經常可以看到,通常都佈置在日軍或國民黨的審訊室裡。光線不多,只照亮了下方的一小圈。張存看見一隻黃白相間的貓被綁在一張桌子上,嘴被塞了東西,因此發不出任何聲音,只是徒勞掙扎,留下零星的響動。至於血腥味,明顯來自桌上的血跡,從桌中間向四周漫散,這些血可能來自這隻貓,也可能不是,而是來自之前的貓。之前數量不等的貓,血日積月累,形成了這無數條顯眼的血溝。

腦後傳來了關門的響聲。

“你在拍什麼?”黑影回過頭,問張存。

屋內依然很暗,少許溢出的光線並沒有幫助張存看清黑影,只是讓張存確認黑影的確很黑,全身漆黑,黑頭罩黑衣黑靴,和之前傳聞中的虐貓狂有神似之處。面具倒是白的,也就是說,虐貓狂並沒有像三線城市搶劫犯那樣套上黑絲襪,而是戴上了那種話劇舞臺常用的白色面具,只在眼睛鼻孔處穿了孔。

“你在做什麼。”黑影說,走向張存,但步子很慢。

“沒做什麼。”張存已經把手機揣回兜裡了。

“沒做什麼?那你爲什麼要到這裡來?”

“我就是,就是很好奇,好奇這些貓狗都哪裡去了,所以就一路跟了過來。”

“那你現在看到了,什麼感覺?”

“我沒什麼感覺……”

“哈,不對吧,不是應該很震驚很憤怒嗎?”

“不會,我有什麼好憤怒的,我又不喜歡貓。”

“噢,現在還有不喜歡貓的人啊。”

“怎麼沒有,我就是……你看,我快被小區那些流浪貓狗煩死了,春天沒到就整天叫啊叫啊,叫得他媽比人還大聲……”

黑影看着張存。視線透過面具上的小孔在張存臉上盤旋了幾圈。

“說真的,我就是過來看看,純屬好奇,沒有別的意思,我這就離開,不妨礙你……”

看見黑影沒有反應,張存的身體一點一點的往門口挪。當時的情形是這樣的,張存和黑影大概有一米出頭的距離,而黑影剛好擋在他和門的直線距離之間,所以張存不得不繞開,可以往左也可以往右,張存選擇了左邊,也就是黑影的右邊。

挪到一半,張存做了一個加速的決定,往前邁了一個大步,旋即看到眼前一道寒光——這當然是誇張,黑影手上的刀很小,因爲沾了污漬(疑爲血跡),刀刃也並不鋒利。

“你知道這是什麼刀嗎?”黑影問。

“我管你什麼刀。”張存想。這又不是他媽什麼電視問答。

手術刀知道嗎?一刀,我就可以割斷你脖子上的動脈。”黑影自問自答。

張存相信黑影的話,關於手術刀的厲害,他在網上也看過。

此時他進退兩難,不得不發出所有恐怖電影裡的經典質問:

“你到底想怎樣?”

“你覺得我會讓你帶着視頻出去嗎?”

“我把視頻刪了行不?”張存舉起手機,但黑影卻突然伸出另一隻手一拍。手機掉在了地上。這時兩人的距離已經縮短到了半米。張存畏懼地往後一退,屁股頂到了桌邊,身後的貓又發出了掙扎。張存嚇了一跳,本能地扭了一下頭,也就是在這個空當裡,那把手術刀橫到了張存脖子處。刀刃橫壓在了肉上。

張存緊貼在桌邊,前面是掙扎的貓,後面則是帶刀的虐貓狂,而他則像一塊剛切下來的肉排在中間打着哆嗦。

“好吧。手機你拿走,你放了我吧。”

“但你還是會說出去。”

“我保證我不會說的,我說了有什麼用,虐貓又不犯法。”

“這個不用你保證。我會保證你不敢說出去的。”

張存感覺右手摸到了一個硬梆梆的東西。當然不是你想的那樣。那也是一把刀,不過是一把菜刀,在作爲武器方面要比手術刀遜色太多。

“難道他要和我決鬥?”張存被自己的想法雷住了。好在黑影及時給出了答案:

“這次你來。”

“什麼?”

“把這隻貓的頭,砍下來。”

“爲,爲什麼?”

我不重複第三遍。

而張存則愣在了原地。

手術刀在張存脖子上壓了壓,意思是他沒開玩笑。另外張存還感到另一手搭在了他的肩上,用眼角他可以瞥到那是一部手機,和他剛纔所做的一樣,正在用攝像頭監視着眼前的一切。

“先抓住它的頭,用左手。”

張存伸出左手,抓住了貓的頭,其實是揪住,有點像揪住貓的頸後,那裡有一塊鬆垮垮的皮,是母貓叼小貓時叼出來的,後來則被人類用於移動及訓斥貓。張存揪過很多次,沒揪準的時候確實會揪到奶黃的頭皮,也就是目前的位置。這隻貓當然不是奶黃,只是依然長得很像。爲了方便,我們管它叫奶黃四號。

“好了,第二步,把刀架到它脖子上。”

張存顫巍巍地舉起手,刀架上了奶黃四號的脖子。順便說一下,奶黃四號是趴着被綁起來的,而它的頭則像古代死刑犯那樣,搭在了桌子上。張存毫不懷疑他只要再用點力,奶黃四號的頭就會沿桌面滾落於地,血則會像檸檬汁那樣被擠射出來。

“現在,用力,往下。”

張存閉上了眼睛,腕部發力,刀壓着貓脖子往下切。不知道是刀口太鈍還是奶黃四號的皮太厚實,張存始終都沒能把刀切下去。這時他剛到自己脖子上的刀又緊了緊。

“睜開眼睛。”

“睜開眼睛,看看你面前到底是什麼?”

張存睜開了眼睛,貓已經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李麗躺在柔軟的彈簧牀墊上,整個人被張存騎在胯下,兩隻胳膊都被張存用膝蓋摁死在牀上,而她的脖子上則架着張存的刀。

由於驚恐,李麗的瞳孔已經張到最大,面部表情極度扭曲。她盯着張存,嘴巴微張,喉嚨裡傳出了貓受到威脅時那種特有的嗚咽。

(完)

作者:魏燁

寫小說的;故事裡的我不是我,但可能是他

責編:金多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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