狠冬:戴假珍珠耳環的女人,消失在冬季

本文系本站戲局欄目出品。

01 光頭麻將館血案

前言

故事發生在冬天的哈市,那個張嘴就冒白氣兒的季節。地點是麻將館,喜歡收集大金鍊子大扳指的光頭老闆死在了自己的地盤。警校退學淪爲“混子”的秦略幫人上門討債,誤入血案現場。爲自證清白,他頂着嚴寒獨自展開調查大雪紛飛的48小時裡,證據被不斷掩蓋,但真相早已凍結在冰面之下,等待了十年。

別看故事叫《狠冬》,其實是溫柔得狠。讀到最後會掉下淚來。連更兩天,記得看。

第一場

劉長林推開鐵門往外走的時候,才發現手上有血。寒冬臘月,正下大雪。門冷,有點沾手。他把血往深栗色的燙絨褲子上擦,覺得應該看不出來。

天還沒亮,自行車的鏈子都凍僵了,蹬起來有點鈍澀。劉長林緊蹬慢蹬,去往早市。他離着老遠就看見賣活魚的攤販在生火。煙在將亮未亮的天幕下格外白,拉扯着人們口中呼出的熱氣,往上涌動。火生好了,攤販拿磚頭把鐵皮魚池墊高,用腳把火盆子往池與雪的空隙裡推。煙四散開,水面上的薄冰漸漸融化,幾條三道鱗迴光返照,扭動尾巴避開自池底升起的氣泡。

劉長林挑了一條看起來最精神的,讓老闆裝好,掛在自行車車把上。他推着車,一邊破開晨霧裡密集的人流,一邊思考着還要買啥:凍豆腐,花椒大料,一把寬粉條,白菜。哦對了,白菜不用買了,立秋的時候存了50多斤。

天亮透的時候,雪勢似乎轉小,劉長林買齊了該買的,蹬車往回走。他又路過了那扇鐵門,警察已經到了。他們都在院子裡,擡頭看那塊沒關掉的燈箱招牌——晨光棋牌室。他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褲子,確認看不見血,就擠進圍觀的人羣。他問一個大娘:咋的了這是。大娘說:死人了,麻將館老闆,就那個光頭,讓人攮死了。劉長林說:哎媽,挺嚇人吶。大娘說:可不咋的,世道不好。

他繼續往家騎。

沫沫應該還沒起牀,劉長林打算熱點牛奶,烙張大餅,爺倆兒先把早飯吃了,等沫沫上了學,他再料理那條魚。沫沫想吃得莫利燉魚,在他耳邊叨叨一個禮拜了。他打算今天就讓女兒吃上。

那條魚被掛着,時不時扭動。塑料袋裡的水霧已經變成了冰碴,隨着魚扭動的頻率嚓嚓作響。劉長林蹬到了安生街,在路口等紅燈,他低頭看着氣息漸弱的魚,想起了剛剛棋牌室裡的光頭。

晨光棋牌室所在的那個院子是自建房,前幾年集中供暖後,光頭自己拉了一條管子,從供熱管線裡偷水。總漏,院子裡給造的跟冰場似的,半身不遂的老頭和臨產的孕婦都滑倒過。但光頭兇,沒人敢言語。如此這般,棋牌室裡終於熱起來了,混着賭徒們呼出的煙氣,終日霧靄的,像是一間擺了四張麻將桌的桑拿浴房。

光頭在屋裡總穿着一身南極人的線衣線褲,灰色的,尺寸不太對,一彎腰就露肉。這套灰色的線衣褲在今天凌晨被血洇成了黑色。他就披着一身黑奔着死去,黑色逐步往露出的肉上蔓延,淌到地上,像一幅即將完成的抽象畫。

騎到家,劉長林把自行車鎖在樓道里,拎着菜爬六樓,然後掏鑰匙開門。他躡手躡腳的,嗓子眼裡憋了口痰都沒敢吐,怕吵醒女兒。

他把魚和菜掛在廚房的門把上,進裡屋換衣服。

沾血的燙絨褲子看不出異樣,但摸着有些硬。劉長林像摺紙一樣把褲子疊四四方方,裝進從早市菜攤上要的塑料袋裡。他紮緊口,長舒了一口氣,就聽見沫沫的臥室有了響動。他拉開大衣櫃的門,原本想把這條褲子放進去,卻看見。妻子愛美,種類繁多的襯衫裙裝整整齊齊,摞在一起,十年未動,像是某種狹長的墓碑,排列在黑暗裡。劉長林心一抖,又拿出褲子,扔在了牀下。

這時沫沫推門進來,腫着眼睛,披頭散髮,把手抄在珊瑚絨睡衣的袖子裡,說:爸,我好像感冒了,想請一天假。劉長林站起來,用手背去碰沫沫的額頭,冰涼。劉長林說:行,等會我給你們老師打個電話

劉長林戴上花鏡,一邊在電話簿裡翻沫沫班主任的電話,一邊去廚房熱牛奶。他多套了件羊毛背心,依然覺得冷。奶鍋裡的白色液體開始沸騰時,他一陣晃神,奶像是一朵慘白的蘑菇雲,無聲的炸出了鍋。劉長林趕緊關火,又被燙了手。就在這個時候,供暖不足的室內飄起一陣水霧,像黴菌一樣爬上了窗,也爬上了他的眼眸。

第二場

秦略抽光了男廁所裡的紙,才勉強止住了額頭上的血。他酒醒了一半,慢慢想起了剛纔燒烤店裡的毆鬥。他被三個人高馬大的高中生掀翻在地,一個酒瓶子扔過來,正中他的眉心。

咣咣咣,有人砸門,這是燒烤店裡男女共用的廁所,而秦略已經在裡面蹲了三十分鐘。門外罵:傻逼,在裡頭拉線兒屎呢?秦略猛的推開門,用沾血的眼神逼退了一個醉酒的胖子。他表面兇狠,心裡其實也怵,晚上已經幹一仗了,別再幹第二次了,歲數大了,吃不消。

天寒地凍。遠離了燒烤店裡的煙火氣,秦略走進一片蕭瑟。

晚上十點半,街上鮮見行人,只剩路燈的光捧着秦略的影子。他往手掌上哈熱氣,額頭的傷口則被冰冷的空氣包着,那似乎是最好的繃帶,止疼又止血。他想找個地方打發時間,反正不回家。家裡比這冷。

秦略把雙手抄在羽絨服的兜裡,溜達到了安字片兒,從安生街往安寧街走,剛到街口,就看見粉紅色的霓虹燈光融化了天邊凍得硬邦邦的夜。

這裡是哈市有名的紅燈區,歷史悠久,經營規範,童叟無欺。秦略慢慢走過性保健品商店,砂鍋壇肉店,浪淘沙洗浴中心,最終停在了一簾幽夢的四字招牌下。

他推門進去,一陣蒸騰的熱氣撲了過來。靠門的沙發上,張雪正陰陰地瞅着秦略,她說:你把我這的熟客都給嚇跑了。秦略說:你有我一個還不夠啊。張雪吸了口煙,鮮紅的脣躲在斑駁的霧氣裡,她說:錢不夠。

倆人沒說太多廢話就開始幹。秦略穿的多,毛坎肩羽絨服,毛褲線褲羊毛襪子。脫衣服脫了半天。包間的門沒關嚴,幹到一半,張雪想去關嚴門,被秦略一把抓回來。月光慢慢從窗戶探進頭,藉着上下晃動的亮光,張雪看見了秦略腦門兒上的傷口,氣息不穩問:你頭咋了?秦略正憋着勁,沒吭聲,做得專心致志。末了,他在黑暗里長出了一口氣,像是突然想起了張雪的問題,說:讓幾隻小貓給撓了。

像個蛆似的蛄蛹了半天,秦略才覺得身上有了熱乎氣兒。此時窗外又開始下雪了。

張雪沒開燈,坐在牀頭的陰影裡點菸,只看見一個燒着的紅點亮了。秦略覺得周遭再次變得清冷,就開始穿衣服。他一邊套上厚重的毛褲,一邊說:我爸又有點犯病了,這兩天總砸東西。我尋思着攢點錢,帶他去三亞,天暖和點,是不是他情緒也能好點?張雪說:你跟我說幹啥,我沒錢借你。秦略說:我知道你沒錢借我,東東明年就高考了吧,現在孩子上個學跟錢袋子漏了似的,嘩嘩往外淌票子。我跟你說是啥意思呢,你有活就多給我介紹介紹,我憑真本事賺錢,不心虛。

張雪聽着,陷入了沉默,抽完一根菸,輕咳了一聲,將手伸出黑暗,從牀頭櫃上扯過自己的包,翻出一張名片甩給秦略。秦略拿起來看,上面寫着:晨光棋牌室,全自動麻將桌,室內暖氣開放。安順街七十九號院進大門往右拐。訂桌撥打XXXXXXX。

張雪說:棋牌室老闆叫光頭,之前跟我一起合夥做過買賣,欠了我十萬塊錢。這光頭是個狠茬子,下手黑,因爲故意傷人蹲過幾年。我是要不回來了。你要能要回來,我給你兩萬。秦略把名片揣進褲兜,說:我要五萬。

從一簾幽夢出來,秦略就去了車庫。他擡頭看了看自己家窗戶,暗着,他父親睡了,秦略覺得心安一些。他打開鎖,握着冰冷的把手把車庫門往上提。門後面窩着一臺快報廢的桑塔納,棗紅色,像是一灘凍進冰裡的血。

秦略從後備箱裡搬出一捆麻繩,比了比長度,估計夠了,就放回去,又從車庫角落拎出一把油鋸、勞保手套、護目鏡,一股腦都扔進車裡,然後打火,熱車。這麼冷的天,這麼破的車,想要發動估計得費些時間。他點了顆煙,就着一點火光取暖,腦子裡想着患躁鬱症的父親正做什麼夢呢?

凌晨三點,車發動了,秦略往安順街開。他的計劃很簡單,趁光頭睡得熟,把他捆了,先打一頓。封嘴,鎖後備箱,走上游街,去江邊。油鋸破開冰封的江面,麻繩一頭捆保險槓,一頭捆光頭腳腕子,倒栽蔥扔冰窟窿裡,數十個數拉上來一次換氣,三次爲一個流程,完事兒基本大小便失禁,要啥給啥,並且會留下終身陰影。不管人多硬,往後再見到秦略也得習慣性的尿褲襠裡。

這招數其實脫胎於秦略年輕時的想法。在十年前的冬天,當他依然是一個警校學生時,哈市發生過一系列夜班女性失蹤案件,活不見人,死不見屍。同學們議論紛紛,秦略說:這天寒地凍的除掉個人還不輕鬆,半夜去江面鋸個窟窿,腿用鐵鏈栓上槓鈴,扔進去就完事了。雖然彼時換來陣陣譏笑,但當秦略真的成爲討債人時,鋸冰扔人這招屢試不爽。

秦略特意把車停在一條街之外,戴上手套,拎着麻繩,步行往棋牌室走。

安順街很破舊,兩邊都是六層的老樓,行道旁蕭瑟的樹枝遮着萎縮的路燈光,卻遮不住雪。秦略踩在一片漂浮着的慘白上,形單影隻,一呲一滑。當他走到棋牌室門口,站在一扇暗紅色的鐵門前,發現事情不太對。

門沒鎖,半掩着。院裡傳來嘩嘩的水聲。透過細窄的門縫,一縷水蒸氣鬼祟爬出來。他往裡瞅,發現屋裡燈滅着。他輕輕地推門進去,踩在一片冒着熱氣的冰碴上,發出咔嚓咔嚓的迴響。

半空中霧氣昭昭,地面上波光粼粼,一條散發着熱量的河正在院子裡破開通路。氤氳的蒸汽裡,水面映着漆黑的夜空,接下落雪,再融成一地的泥濘。熱河的盡頭是一根藍色的管線,不粗,卻有滾燙的水不斷涌出來,所到之處毫不留情吞掉老舊的冰層,再堆出畸形的冰雕。秦略發現棋牌室的門也敞開着,他小心翼翼進去,摸到牆上電燈的開關,向下摁,一幅深紅色的地獄圖景展現在了他的眼前。

光頭已經死透了,身中數刀。

他臉朝下趴在一把翻倒的椅子旁,一隻手窩在胸口下,一隻手向前伸。手指被掐斷了四根,連着淋漓的血線,散落各處。下半身向左擰着,線褲在爬行過程中被粗糙的石灰地拉掉在膝蓋處,兩瓣屁股白花花的,浮沉在濃稠的血中。

秦略在一瞬間想起了曾在教室裡看到的某些兇案現場的幻燈片。從警校肄業後,他未想過自己會再看到這樣的場面,不禁有些震動,並反胃。但他很快鎮定下來。他知道不能破壞現場,就將腳釘在原地,掃視了一遍室內。除了屍體和血跡,還有一個空首飾盒扔在地上。上面有四個燙金大字:珍貴愛人。

秦略慢慢退出屋子。此時熱水已經涌入室內,衝散血跡。那個首飾盒像是孤舟,被潮水掀動,蓋子啪嗒一聲扣緊。外面的雪越下越大,熱水不停噴涌,像是雪的血。整間院子漸漸死去,由明變晦暗,只有晨光棋牌室的招牌還亮着,慢慢被蒸汽淹沒。

秦略走出院子,來到街口,點了一顆煙,撓了撓頭,掏出手機撥了110,並在接線員詢問他的身份和位置時掛斷了電話。

第三場

劉長林給自己請了一天假,先去樓頂把沾血的褲子燒了。

哈市的隆冬,樓頂大多升騰着莫名的熱氣,他燒得並不顯眼。期間又飄起了雪,火燃得斷斷續續。終於完事了,他把灰揚進天空,讓灰假扮成雪,紛紛落下。燒褲子用的洗臉盆,也被他帶回了家,用鋼絲球刷乾淨,放回衛生間裡。

這時是上午十點多,沫沫的房間門還鎖着,似乎在睡覺。劉長林洗了手,準備做午飯,卻接到了一個電話。是沫沫的班主任王老師。王老師說他還有一個小時午休,想跟劉長林談談沫沫的近況。當然也要叫上東東的家長。劉長林說:“好的好的,妥了妥了,一會見一會見。”

沫沫和東東的早戀在半年前被王老師發現,他隨即制定了一整套詳細完整的監管策略,擦亮了雙眼,像是站在監獄塔樓上的狙擊手,一旦發現有躍動的情愫試圖越獄,便扣動扳機,將其射下牆頭。

東東的媽媽叫張雪,她對此也緊張萬分,表示將完全配合老師,要把這段不羈的愛情扼殺在搖籃之中。劉長林倒覺得無所謂,他回憶過去,自己在女兒這個年紀也控制不住熱烈的情感。他認爲只要別太影響學習,把握好度,倆孩子搞搞對象也不是什麼大事。

可此種言論一出口,就換得王老師和張雪的目瞪口呆,彷彿劉長林吐出了什麼驚世惡論。私下裡,王老師語重心長的跟劉長林說:其實都是爲了你家沫沫,東東的成績太差,但沫沫不一樣,雖然最近成績下滑嚴重,但底子不錯,本來有機會上重本,別因爲早戀拖了後腿。劉長林心想:拖了後腿?沫沫搞個對象拖誰後腿了?是拖了王老師你班級重本率的後腿吧。但話沒說出口,沫沫畢竟還得在班上呆,就微笑着說:是是是,您說得太對了。

在王老師的辦公室裡,劉長林和張雪齊聚一堂,像是互看不順眼的親家。

王老師闡明瞭來意——據他安插在班級裡的眼線報告稱,沫沫和東東想要放棄高考,結伴私奔。他們要離開冰凍的哈市,去一個終年鳥語花香的地方。張雪驚慌失措,當着老師和劉長林的面罵道:這倆小逼崽子。又意識到其中一個小逼崽子的爹就杵在對面,就硬生生把“崽子”倆字嚥了回去。王老師說:注意文明。

之後王老師就開始哇啦哇啦地說了。劉長林沒怎麼聽進去,一方面因爲是老生常談,不外乎是早戀乃萬惡之源的言論。另一方面他有着更值得掛念的事情。相比較女兒的早戀和疑似私奔的行爲,警方的動向顯然更讓劉長林感興趣。他低頭刷手機,點開當地的民生新聞網站,不停刷新,終於在一個小角落裡看到了關於晨光棋牌室殺人案的報道。

報道上說,案件正在偵破中。

劉長林看着這幾個字,思緒又回到了十年前的冬天,臨近元旦的一天夜裡,妻子在下晚班的路上消失不見了。劉長林還記得妻子那天早上在耳朵上戴了一對珍珠耳環,照照鏡子,美得喜笑顏開,說新年要有新氣象。那耳環是倆人在北戴河度蜜月的時候,劉長林給她買的,便宜,估計是假的。妻子依然歡天喜地出了門,卻再未回來。她像是雪做的,隨着那年開春徹底融化在了這個世界上,頭像永遠留在了哈市連環失蹤案的卷宗。在徹底絕望之前,劉長林每次詢問警方,得到的答覆都是:案件正在偵破中。

劉長林又想起昨天凌晨,他踏着血,也踏着雪,彎腰用力拔斷了光頭私接的熱水管。滾燙的水汩汩涌出,彷彿是某種格式化的程序,將一地紛雜的痕跡化爲烏有。

第四場

從王老師的辦公室裡出來,劉長林和張雪一起往校門外走。

張雪抽出一根菸點燃,又想起什麼似的將那盒長白山往劉長林那遞。劉長林笑一笑,擺手說:謝謝,我不抽菸。張雪說:不抽菸好。健康。劉長林說:這麼大歲數了,還啥健康不健康的,對付活吧。張雪說:你看着年輕,也就35吧。劉長林說:唉呀媽呀,我這一臉老褶子還35呢。45了。

張雪健談,劉長林溫和,倆人又都是單親,所以聊得並不尷尬。但一談到孩子,張雪明顯有些氣短。她說:你是不知道我娘倆兒過的啥日子,我唯一的指望就是他能考上大學。這樣我還有點奔頭。

劉長林能從這個女人的眼中看出她對於目前生活的厭倦,兒子更像是一艘能幫她脫離苦海的船。哪怕她沒搭上,空船出航,她只在陸地遙望,也能從對兒子航行的幻想中得到慰藉。劉長林身邊這樣的父母很多,都是造船工,卻沒有修船的能力。他們放船流浪,卻不知道船在哪裡觸礁擱淺,被風暴折斷桅杆,不斷涉險。

劉長林想了半天,只說:兒孫自有兒孫福,咱也彆強求。這時候張雪的電話響了,她接起來,變得有些驚慌失措。劉長林聽見電話那頭有個男人說:什麼時候有時間,來派出所一趟。

回到家已經兩點多了,劉長林想跟沫沫聊聊,他想跟她說,把握好分寸的戀愛是可以的,但別私奔。私奔了就得在外頭凍死,餓死。屍體被雪蓋上,埋到明年開春才能發現。

劉長林組織了半天語言,覺得足夠情真意切了,就去敲沫沫房門,卻沒敲開。他輕擰門鎖,推門進去,發現屋裡沒人,只有一張紙條壓在沫沫的書桌上。上面寫着:爸,哈市太冷了,我要去三亞躲幾天,勿念。

劉長林掏出手機,撥沫沫的電話,關機。劉長林突然感受到了一股強烈的挫敗感他在一瞬間卸下了某些僞裝,卸下了面對女兒,面對王老師,面對張雪,面對同事,面對紅綠燈,面對早市人羣,面對這個陰狠冬天時的僞裝。

他突然成爲了今天凌晨那個用力拔下暖氣水管的人。但那兇惡的表情只在他臉上停留了一秒,便逝去。他將沫沫留的紙條攥在手心裡,越攥越用力,似乎想讓紙條自己坍縮在一片憤怒的黑暗空間裡。

秦略跟父親吃過早飯,就開始補覺。期間亂夢紛紜,夾雜着父親的怒罵,以及燈管破碎的聲音。

這個老舊的兩室一廳裡已經沒什麼可砸的東西了,於是父親只能把目標瞄準天棚頂的白熾燈燈管,用的大概是牀邊立着的柺杖。秦略猜了個七七八八,所有聲音都聽在耳朵裡,他卻沒醒,一直沉陷在某個與現實相差無幾的噩夢裡。

九點多,秦略推開父親房間的門,看見他正坐在面窗的藤椅中,逆着光,背對着自己,地上是管燈的碎片,牀上留了一攤糞便。秦略反身回衛生間,打了一桶水,開始收拾。他一邊收拾一邊對父親說:新招啊,你發新招能不能也給我提前打個預防針,我這刺激有點大啊。他爸哼了一聲,說:你殺了我吧。秦略說:你挺準,這燈管說幹碎就給幹碎了,我能幹得過你麼,誰殺誰不一定呢。他爸不說話了,靜靜地看窗外。又下雪了,窗戶像是一個滿布白色噪點的故障電視機屏幕。

秦略收拾完了牀,換上了新的牀單,點了一顆香來驅散臭氣,又開始幫自己的父親換褲子,擦洗下體。完事,他點了兩根菸,一根遞到父親的嘴裡。他說:等我攢攢錢,咱倆去三亞住。要死也要暖暖和和死。

中午,月嫂來了,秦略囑咐她給老爺子包頓餃子,酸菜油梭子餡的。酸菜缸裡還有,冰箱裡有豬肥膘,油梭子得自己炸。還沒說完,就接到了張雪的電話。張雪劈頭問:你他媽瘋了?怎麼把人殺了?秦略說:不是我殺的,我到那人都涼了。張雪說:誰信啊,你天天就跟個武瘋子似的,下手不知道輕重。要個賬怎麼還要出人命了,你這不把我裝進去了麼。警察查到他欠我錢,剛來找我了,我可都實話實說了,你自求多福吧。

月嫂從缸裡撈出酸菜,在案板上剁碎,整個四十多平的老房子似乎都跟着菜刀在咣咣咣晃動。秦略縮回自己房間,思考對策。

室外溫度下降,房間玻璃上爬了一層蒸汽,就像是凌晨光頭院子裡的白霧。秦略又想起了沉在裡面的那具屍體,他死前似乎經歷過一番酷刑,手指頭斷得不齊,看來切割工具不甚專業,下手哆哆嗦嗦。也可能是,兇手想讓光頭真切感受到皮開肉綻,斷骨抽筋的痛感。還有兇手掩蓋犯罪證據的方法——數九寒天,滾燙的熱水肆虐各處,涌入平房,凍住房間裡的熱水管線,再等着新的破裂,新的熱水滾滾而出。它們已經融化掉了現場大部分的作案痕跡。之後的大雪更是掩埋了一切。兇手肯定做過嚴密的計劃,起碼事先知道光頭的院子裡私接了供熱管線。他的目標就是殺人,然後藉着這個嚴冬,逃之夭夭。

可那個首飾盒又是怎麼回事?“珍貴愛人”。它在一個涉黑單身漢開的麻將館裡礙眼極了,像是來自另一個次元的不兼容物體。

秦略想出神,被窗外閃過的警燈晃醒。他以爲是警察來抓人了,就掀開一角窗簾,往外瞅,發現警車在落雪間呼嘯而過,並未停留。雖然轉瞬即逝,但秦略依然覺得警車裡的警察有點眼熟,他陷入了另一段藕斷絲連的回憶之中,隨即想起了哈市警察學院裡那棟深灰色的主樓。

每年寒冷的冬天,主樓都像是外星球上的堡壘,奇詭地沉在灰濛濛的天空裡。他就在這堡壘入口處的臺階上打斷了一個同學的牙。當時的重力似乎有些異常,他躍起得格外高,接着像是一粒子彈般撞向一米九三的對手。他們都穿着太空服似的羽絨大衣,兩粒黑色的隕石塵埃滾落在白色的結晶地表上。

秦略用一隻手壓住對方的脖子,另一隻手猛力揮拳。第一拳砸在了地上,麻,擦破了同學的耳朵,自己的拳頭在白色大理石地面上留下了血跡。第二拳,秦略瞄得挺準,正打在腮幫子上,“咯嘣”一聲,跳出一顆牙。秦略伸手在地上摸到那顆牙,又塞回到同學正朝外噴血的嘴裡,死死捂住,說:嚥了。

打人的過程,秦略記憶猶新,至於打人的原因,卻被淹沒在此刻的大雪中,變得有些模糊。他隱約記得,那個捱揍的同學說他是來演無間道的:你爸是個混子,故意傷人蹲過20多年。你大爺是個皮條客,喝醉酒打死過一個外地來的小姐,斃了。你二大爺幫人看場子,惹了大哥,在夜總會門口讓人攮死了。你來考警校,你說你是不是臥底?阿sir,我想做個好人,哈哈哈哈。

大概是這麼一番話,可能只是不恰當的玩笑,但在當時的秦略聽來,卻是滿門抄斬般的嘲諷,是對於他心裡零星升起火苗的無情撲滅。秦略在那一刻突然看清了自己在這個城市裡的位置,他曾經妄圖去改變,但在這個連體內的血都能被凍結的城市,理想似乎也無法走的太遠。

秦略在刺骨的寒風中停步了,任自己被暴雪掩埋。那一天,秦略的某一部分被留在了那座異星堡壘的門口,剩下混沌與惡劣呼號着大踏步的離開,重返我們的世界。

被警校退學後,秦略便開始走上他爸、他大爺、他二大爺的老路。他並不覺得這是自暴自棄,而是審時度勢之後的絕處逢生。要不然還能怎麼樣呢,躺下等死麼。此時,這倒是一個較輕鬆的選擇。出門,就地躺下就行,其它都交給這個冬天。

秦略裹上羽絨服,下到車庫熱車,他決定主動展開調查,而不是單純寄希望警方的明察秋毫。雖然與光頭無冤無仇,但他確實出現在了犯罪現場。那似乎是個精心佈下的局,藏在氤氳的水霧中,就等着秦略一腳踏進去,成爲頭號嫌疑犯。

更私人的理由是,秦略不想以一個謀殺嫌疑犯的身份再次出現在自己昔日同學的面前。他們應該都順利畢業,此時成了刑警。包括那個被自己打掉了牙的大高個兒。秦略幻想自己被拷着走向他們,就像是被迫參加了一場心酸的同學聚會。席間,那個大高個兒會說:我說什麼來着?是無間道吧。接着衆人就會哈哈大笑起來。

第五場

劉長林查過列車時刻表,打車直奔西站。

在路上,他先撥通了王老師的電話,得知沫沫和東東都沒在學校,隨即又撥通了張雪的電話,告訴張雪自己女兒離家出走的消息,並警告她東東也沒上學。從張雪的反應來看,她也不知道兒子此時的下落,這倆孩子應該正在一起。雪越下越大,天地間像扯着一張襤褸的白布,試圖在這倉皇的午後將整座城市捂死。

劉長林冒雪進站,望着售票大廳裡熙攘的人羣,知道自己在這找到沫沫的機會實在渺茫。就像在妻子剛剛失蹤的那些日子裡,他每天都會來這漫無目的搜尋,希望能在排隊買票的人羣裡見到妻子。哪怕她已經不愛他,哪怕她厭惡他,是爲了逃離家庭、逃離這座冰冷的城市而去,也比某天接到派出所的認屍電話要好受得多。但最終二者都未實現,劉長林沒在火車站裡見到妻子,也沒接到認屍的電話。只剩下他對妻子去向的無盡猜測,化成夢魘,不斷撕破每個良夜。

與劉長林不同,沫沫對於母親的失蹤有着斬釘截鐵的推斷。

她一直認爲母親並不是什麼殺人案的受害者。跟破鞋跑了吧。這是沫沫某次無意中說出來的話,即刻被劉長林一個巴掌打在臉上。沫沫開始哭,紅着眼睛問劉長林:你還記得她長什麼樣?我7歲她就失蹤了,如果她像你說的那樣沒死,只是走了,你怎麼還敢讓我去原諒她?

那是劉長林第一次打女兒,也是唯一的一次。在女兒摔門回到自己的房間之後,巨大的內疚感吞噬了他。他試圖在生活中彌補女兒,並不再主動提起任何關於她母親的話題,女兒的態度也因此變得更加強硬。她逢人聊起,從來不提十年前冬天的連環失蹤案,只說母親離開了自己,也許此時正在南方的溫暖氣候裡養育一個新的孩子。

劉長林也希望這樣,他並不覺得女兒是在單純地嘲諷,他把這當成是美好的希冀。一想到妻子可能正在南方的陽光下笑容如嫣,劉長林就感到自己心裡的某些光亮還未熄滅。他實在是太愛她了,她的存在就是光亮,能照破寒冬裡的霧氣,指引劉長林找到人生的方向。

直到今天凌晨,光亮在那間晨光棋牌室裡被狠狠掐滅了。

思緒在這裡驟然斷裂,再擡頭,劉長林竟然真的在售票廳的角落裡看見了女兒。他喊她的名字:劉沫!女兒像是沒聽見,轉身出了售票廳。劉長林去追,他跟着女兒衝向了出站口,衝向了一片蒼茫的白色。

02 戴假珍珠耳環的女人,消失在冬季

第六場

秦略再次來到安寧街,推開一簾幽夢的玻璃門。

門口沙發上坐着兩個面生的小姐,穿着豹紋短裙和吊帶襪,正在鬥地主。秦略問:張雪呢?一個小姐朝單間努了努嘴,說有客人。秦略不顧阻攔,直接推門進去,看見一個皮膚鬆垮的男人正趴在張雪的身上,氣喘如牛。他說,我有點急事,大哥現在能不能暫停一下,不能我就等會。張雪和那男人都嚇了一跳,像是驚弓的鳥,抓起衣服遍地逃竄。

秦略捉住張雪,將她推倒在牀上,伸手摁住她的脖子。

“除了我,你還找誰去要債了?”

“我就讓你去了。”張雪不敢掙扎,低聲說。

“你倆做過買賣,你瞭解他,還有誰想讓他死?”

“你問問這一片誰不想讓他死,大家都排着隊呢,我也想讓他死。”

秦略聽到這有些氣餒,他鬆開手,坐在牀沿,讓張雪把衣服穿完。

“不會是你殺了他,找我當替罪羊吧。”

“你覺得他200來斤的體格子,我能殺得了麼。”

“你可以找幫手。”

“就只有我跟兒子相依爲命,沒人能幫我們娘倆。”

兒子。

秦略想起了那個已經快要長到一米八的男孩。隨張雪的姓,叫張向東。肩膀很寬,染一頭黃毛,學習不好。有一次開車路過他的學校,秦略看見他正在跟一個眉清目秀的女孩親嘴兒,小炮子,看起來沒什麼分寸,就像是年輕時的自己。張雪確實殺不了光頭,但是她兒子應該可以。

這只是猜測,沒有任何證據支持,秦略需要獲得更多關於東東的信息,他問張雪:你兒子呢?張雪說:上學去了。啥意思啊,你懷疑我兒子?秦略說:你給學校打個電話問問。

話音剛落,張雪的電話響起來,張雪接通,支支吾吾地說:“沫沫離家出走了?去西站了?東東沒在學校?好,好,我馬上去找……”

這個電話掛了,又是一個電話進來,是東東的手機號,張雪慌忙接起,卻不是東東在說話,張雪一臉困惑地聽完,對秦略說:“金立德說東東在他那,想用一堆破首飾騙錢。”

秦略腦子一轉,告訴張雪他去接東東,快一步出了一簾幽夢,往金立德典當鋪走。

金立德典當鋪的老闆也叫金立德,60多歲,陰狠狡詐,在江湖上惡名昭彰。店離這兒不遠。

如果東東真的因爲要債而殺了光頭,並與女友謀劃了一場私奔,那他極有可能拿走了案發現場空首飾盒裡的珠寶,並着急通過非法渠道變現,以做路費。

頂着冷硬的風雪,秦略來到金立德的門前,還未進去,就聽見裡面傳來爭執聲。東東果然站在裡面,手裡拎着一個黑色的塑料袋。

金立德把一個金鐲子扔在地上,發出空洞的金屬撞擊聲。他對東東說,你逗我玩呢?櫃檯後立刻站起來一個胖子,大冷天穿着跨欄背心,露着過肩龍和下山虎的紋身,是金立德的兒子。他走出櫃檯,開始推搡東東,抽他嘴巴子。東東不敢還手,黑塑料袋裡的東西灑落一地,是很多看起來就很廉價的首飾珠寶,風格過時,形態各異,鏽跡斑斑,看起來老無所依。

秦略走過去推開金立德的兒子,把東東護在身後。說差不多得了。金立德看是秦略,換上一副笑臉:你瞅瞅,張雪家的小崽子,拿他媽的垃圾堆裡撿的玩意來換錢。跟我這鬧着玩呢。秦略說,金叔,小孩不懂事,您多擔待。金立德撇了撇嘴。

秦略拽着東東往外走,剛出門,就被東東一把甩開。秦略一拳把東東打翻在地,把他往沒人的暗巷裡拖。十八歲,該受點教訓了。挨拳頭,挨刀子,還是挨槍子兒,全看你造了什麼量級的孽。這就是混社會的守恆定律,無法破解。秦略這麼想着,從兜裡掏出一個黃銅製的拳撐子,套在右手的四個手指上,攥緊,把東東逼到牆邊,隨即一拳擊中東東眼旁的磚牆,激起碎片和塵埃。

“你是不是殺人了?”

出乎他的意料,秦略並沒從東東的眼中看出驚慌和畏懼。不是因爲自己恐嚇的力度不夠,而是因爲東東整個人依然沉浸在某些比黑當鋪和黃銅拳撐子更爲可怖的回憶裡。

東東還在恍神,用了兩秒鐘才理解了秦略的問題。

“沒有,我沒殺人。”

“那你的首飾是哪來的?”

“撿的。”

秦略揮出一拳,擊中東東的側肋,收着些力氣,夠疼,但不至於打斷肋骨,“撒謊。”東東低下頭,目光閃躲,似乎在盡力編造一個新的謊言。

“是我偷的。”

“從誰那偷的。”

“晨光棋牌室,光頭。我去幫我媽要債,他沒錢,還打我一頓。我半夜又摸回去,等他睡覺了,偷了他的這些玩意兒,想換點錢。我真沒殺他。但是我偷完東西要走的時候,在衚衕裡看見了一個男的。”

“長啥樣?”

“用圍脖蒙着臉呢,但是挺高,可能四十多歲。就那麼站着,往棋牌室裡看。”

秦略知道東東這次說了些真話——他確實去過晨光棋牌室,此時黑色垃圾袋裡的廉價珠寶,曾經都躺在案發現場,那個印着珍貴愛人四字的首飾盒中。秦略也相信東東沒殺人,他的眼神中滿是猶豫和怯懦。這不是一個會剪斷受害者四根手指,又將其殘忍虐殺的人該有的眼神。現在的問題是,東東口中那個曾出現在案發現場的男人是誰?

秦略撿起那包首飾,攥在自己手裡,給張雪打了個電話,就拽着東東往張雪家走。東東問,叔,能不能讓我去趟火車站?秦略說,我剛特麼逮着你又送你去火車站。再給你買點啤酒豬頭肉送你上站臺唄。東東說,我女朋友還在火車站等我。

雪越來越大,秦略按照原定路線將東東送回了家。張雪在家樓下的雪地裡站着,離着很遠,似乎在刻意地拉開自己與秦略的距離。她招手讓東東過去。又哭又罵,嗓門很大,卻沒穿透密不透風的雪幕。在秦略聽來,就像是廣播調頻之間的噪聲。他趕快走,想把這來自於家庭生活的瑣碎繁雜拋諸腦後,越遠越好。

在夜幕降臨之前,秦略急於驗證自己的一個猜測。

他拎着那些首飾,叮呤咣啷地找了一家網吧,交錢開機,在網上搜索着十年前哈市的連環失蹤案件。一共有四個女人消失在那個冬天裡,她們都上夜班,於半夜歸家的路上消隱。

24,21,30,31。年輕,漂亮,時髦,是女兒或者母親。

秦略搜到了幾張失蹤女人的生活照。她們都愛美,燙着波浪頭,戴着那個時代設計浮誇的飾物。秦略將塑料袋裡的東西全都倒出來,挨個比對,有一半都能對上。只不過照片裡的首飾看起來鮮豔些,黑塑料袋裡的已經褪色,沾染着污漬。

秦略注意到了那個31歲的失蹤者,她叫閆春紅,是小野的士高的服務員領班。她的丈夫叫劉長林,市熱力公司的普通職員。女兒叫劉沫,在閆春紅失蹤時,她7歲。秦略查到了一篇新聞報道,配圖是劉長林牽着劉沫的手,立在家門口的畫面。新聞標題是:閆春紅你在哪裡?我跟女兒等你回家。

彼時,這起案件還沒有與其它失蹤案關聯在一起,看上去就像是年輕的漂亮女人出了軌,並逃離家庭的破事兒。但劉長林的臉卻吸引了秦略的注意,秦略果然沒記錯——他認識劉長林。

有幾次替張雪去學校接東東,他看見劉長林也等在校門口,跨着一輛破自行車。東東和那個眉清目秀的女孩手拉手出校門,等見到劉長林,那女孩會主動甩開東東的手,騎上那輛自行車的後座。東東則拉開秦略那輛桑塔納的車門,坐進來。秦略還跟東東開玩笑:那是你老丈人啊?東東笑嘻嘻的,伸過一隻手,管秦略要煙抽。

透過回憶,紛亂的人物關係在秦略的腦中逐漸串聯起來。如果他的猜測正確,那麼蓄意殺害光頭可能就不是張雪,也不是東東。

秦略關了電腦,又報了個警,然後把那一袋子首飾放在了吧檯上。他交待網吧老闆,一會警察來了,把這些東西給他們。就說,這是十年前哈市連環失蹤案的重要證物。

臨近傍晚,天光漸漸熄滅在落雪之間。秦略出了網吧,開車往西站去。如果沫沫在那,那麼劉長林大概率也會找過去。秦略想要見劉長林一面,聊一聊,以此來結束這寒冷,又混亂不堪的一天。

第七場

劉長林抓住了女兒的胳膊,女兒回頭,卻是一張陌生的臉。劉長林松開手。這女孩只是衣着和身材與沫沫相似,他認錯了人。

站在皚皚的雪中,劉長林像是患了雪盲症。他茫然四顧,精神恍惚,甚至想要落淚,他感覺自己快要徹底崩潰時,一根菸遞到了眼前。他定了定神,看到一個陌生的男人站在自己旁邊,也同自己一樣望着雪地上排隊進站的人羣,以及人羣留下的紛雜腳印。他留寸頭,比自己年輕,羽絨服竄着白毛,鬍子拉碴,眼神陰鬱。

劉長林沒接煙,斜了男人一眼,想走。男人問他,是劉哥麼?劉長林有點納悶兒,你是哪位?男人嬉皮笑臉,你猜呢。

劉長林覺得他是精神病,“我報警了啊。”

男人笑得更歡了,“我覺得你不敢。”

從這男人的臉上,劉長林看出了某些端倪,這讓他不寒而慄。男人自己點了那顆煙,“我想給你講個故事,咱倆找個地方坐坐?”劉長林確定眼前的男人知道些什麼。但至於他到底知道什麼,知道了多少,看來無法輕易得知,還需要探查。劉長林沉吟片刻,去哪?男人掐了煙,看了看錶說,都這點了,餓了,咱倆去吃口飯吧。邊吃邊聊。

劉長林上了男人的車,一輛漏風的破桑塔納。車子一路向南,往安字片開,一直開到安順街,開到晨光棋牌室門口。劉長林心裡一緊,下了車,望着棋牌室的方向。男人拍了拍車頂,說:想什麼呢,走啊,吃餛飩

大衆餛飩館就在晨光棋牌室的對面,小門臉,只有六張桌子。霓虹燈箱壞了,晚上只能看到大人昆屯四個字。劉長林總是路過,卻從沒進去吃過,因爲裡面遍佈着醒酒的醉鬼,以及剛下班的小姐。那裡是另一個世界,曾經與劉長林爲自己規劃的人生格格不入,是正面與反面。如今,他卻被一個陌生的男人領進了大衆餛飩館,似乎經歷了一次從正到反的轉變。

倆人坐在靠窗的位置上,正好能看見街對面的晨光棋牌室。男人點了一碗餛飩,兩個夾肉火燒,一瓶哈啤,吃得頭不擡眼不睜。劉長林點了碗餛飩,卻一口未動。他在等着這個男人的故事。吃完了,男人一抹嘴,點了顆煙,吐了口痰,清了清嗓子說,故事開始了啊。

從前吶,有個逼孩子,他家裡沒一個好人,吃喝嫖賭,都是重污染,這孩子就在這麼一條重污染的河邊上長大了。但是這孩子主意挺正,他不想跟他叔叔大爺一樣,不到四十就死在大街上。他想好好過日子,所以他要往相反的方向走,他走向了另一個極端,他去考警校了。

劉長林失去了耐心。打斷說,這小孩跟我有什麼關係?

男人往他眼裡望,快了,馬上到你,別打岔。我說到哪了,對,這小孩去考警校了,還考上了。是一九九六年,十年前。那年冬天跟今年冬天一樣冷,哈市發生了一起連環失蹤案,一共沒了四個女人。當時那孩子學得還挺好的,人緣不好,但是成績不錯。給他們上課的老師參與了失蹤案的調查,因爲活不見人死不見屍,所以調查毫無進展。老師就問他的學生們,你們咋看這案子。整個教室只有那個孩子站起來發表看法,他說這四個女人大概率已經被害了,失蹤案發生的地點都距離江邊不遠,兇手可以通過破開江面的冰層,將屍體捆上重物再扔進松花江裡這種方式處理屍體。這人可能正值壯年,力氣大。開一輛經過改裝的麪包車,在嚴冬的半夜裡物色獨自行走的女性,強迫或欺騙受害人上車,在車後排作案,並直接開到江面上拋屍。這孩子還有一個想法,他說他看過很多國外連環殺人案的研究,這種連環作案的兇手大概率會保留被害人的某些私人物品作爲紀念。而依據哈市連環失蹤案的被害羣體來推測,這些紀念品也許是女性用品,首飾珠寶,或是化妝品之類。所以除了查找符合描述的麪包車,也需要查清被害者失蹤前佩戴了哪些首飾,盯梢典當鋪,以防兇手在經濟窘迫時進行交易。老師說查個屁,看了幾本外國的小說就以爲自己是福爾摩斯了?這都算不上推理,是瞎猜。課上鬨堂大笑,但是那孩子認爲,合理的猜測是推理的開端,也是進行調查的動力。當有微小的證據在這個過程中出現,猜測就成了真正的推理。即便這些證據在十年後才顯現出來。

對面的男人停頓了一會,端起碗喝了口湯。劉長林問,這孩子後來當警察了麼?

男人接着講。沒當上,別提了,越活越迴旋。臨畢業幹仗,把人牙打掉了,讓學校開除了。後來就幫人要債爲生,心狠手辣,還要出點名氣。天天在刀槍炮子的圈子裡混,老爹最近還得了躁鬱症,天天把屎把尿,沒救了。就昨天,相好的讓他去幫忙要債,你猜怎麼的,他一到地方,發現欠錢的死了。讓人攮了好幾刀,手指頭都剁了四根。兇案現場都是他的腳印,他雖然從沒殺過人,但是要債時下黑手殺人的事也不是不能想象。這下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但是他在犯罪現場注意到了一件事,那裡有一個空的首飾盒被反扣在地上。以他對被害人的瞭解,首飾盒的出現並不合理,這是第一個疑點。

從聽到十年前的連環失蹤案開始,劉長林的心越提越高,他儘量讓自己看起來若無其事,說:“聽起來,這人是不是被陷害了。我覺得是讓他去要債的女人有問題。”對面的男人打了個飽嗝,“他也是這麼想的,就去找女人,發現這女人的兒子正巧離家出走了。這人有了一個新的推測,是不是兒子爲了幫媽要債,殺了欠債人呢?這小子在策劃一次私奔,正需要錢。找到的時候,正在典當鋪當一堆首飾呢。”劉長林插嘴,“這不就破案了嗎,兒子替自己媽要債,失手給人殺了,還把人家的首飾偷走了,人贓並獲了。”

對面的男人突然擡頭盯着劉長林的雙眼看了一會,好像他的眼睛上落了蒼蠅。盯了半晌,男人突然壓低聲音,“那些首飾不屬於光頭,它們看起來屬於四個不同的女人,也許更多。五個?六個?都是破爛,鍍金鍍銀,假珍珠,生鏽的鐵片子。一個開麻將館的炮子,爲啥要收集這些不值錢的珠寶首飾?這是第二個疑點。”

聽到假珍珠三個字,劉長林怔了一下,他猛然想起了自己與妻子的北戴河之旅。

陰天,老龍頭的海捲來遠方的雲,海與天的接縫兇猛地抖動着。海水冰冷,妻子帶的比基尼並沒有穿上,兩人象徵性衝了衝腳,就算下過海了。劉長林有些內疚,對妻子說,下次去海南島。妻子笑着,綴着向日葵圖案的連衣裙映亮了身後的冷灰色。她說能看見海就很好了。

上岸之後,兩人在老龍頭的紀念品商店裡閒逛,妻子駐足在一副珍珠耳環前,僅一眼,又離開。劉長林看了看價格,不貴,應該是假的,但對他來說依然奢侈。他還是咬牙買了,送給了妻子,妻子責怪他,花這錢幹啥?但拿在手裡,又視若珍寶。

對面的男人接着講。這些破銅爛鐵,也許印證了那孩子十年前的推測,連環失蹤案的兇手,會拿走被害人身上的某些私人物品做紀念。他對比了當年失蹤者的照片,發現幾乎有一半相吻合。所以他相信,棋牌店的老闆光頭很有可能就是當年製造了連環失蹤案的兇手,而他的遇害,並不是因爲討債,或是入室盜竊,而是有預謀的報仇。可能是某個當年失蹤者的家屬先警方一步發現了事情的真相,然後精心策劃了這起謀殺。

劉長林眼皮開始跳。說,還沒講到我啊,我這還找我姑娘呢,你這故事都講飛了。老師說得一點不錯,那孩子只會瞎編,真不是當警察的料……

對面的男人突然揚起手機給劉長林看,上面是一篇報道的截圖:閆春紅你在哪裡?我跟女兒等你回家。這行字下面是十年前的劉長林和劉沫,那時的他們滿眼悲傷,但還沒對生活舉手投降。

男人說,我一直都在講你。從十年前那個男孩在課堂上發表自己對案件的猜想時,就跟你有關係了。因爲那些失蹤的女人裡有你的妻子。在所有的失蹤者家屬中,也只有你跟光頭有間接的關係。你的女兒就是光頭債主兒子的女朋友。你跟你女兒都有殺害光頭的動機,但是我更傾向於是你,因爲東東在棋牌室附近見過跟你身材相近的男人出沒。

劉長林意識到對面的男人正在逐漸接近自己心裡某些深藏的秘密。

“故事講完了?你說我殺了光頭兒,你有證據嗎?”對面的男人聳聳肩,不以爲然地說:“沒有,講個故事而已。”他抽出一顆煙,點上,吸了一口,然後用燃着的菸頭指了指街對面的晨光棋牌室,“我一直納悶兒,光頭從你妻子身上拿走了什麼?如果也是某種首飾的話,你會不會在殺死他之後,把首飾拿走了呢。畢竟那是你妻子的東西。現在,是不是就在你身上呢……”

劉長林彷彿被一道閃電擊中,直愣愣的盯着這個男人,推想着他的下一步行動。他會突然跳起來放倒自己,然後搜身嗎?劉長林做好了迎戰的準備,想着是不是要先發制人。沒想到那個男人似乎鬆了一口氣,靠在椅背上,雙手下垂,說:“行,故事講完了,就這樣吧,這頓我請了。拜拜。”劉長林很錯愕,“就這樣?”男人說:“就這樣。我也不是警察,我當然不會去尋找證據,或者逮捕你。我只是給你講了個故事。剩下的你自己尋思。即便光頭兒是個殺人兇手,你是不是就有權利略過法律,動用私刑虐殺他?你好好尋思尋思。”

那個男人起身,要去櫃檯結賬,卻被劉長林拉住胳膊。劉長林的心裡突然涌出了憤怒,像是一隻剛被點燃的火炬。他擡起頭,直看着那個男人滿不在乎的臉,咬牙切齒,一字一頓地說:“我也想給你講個故事。”

第八場

看着被自己激怒的劉長林,秦略有些意外,又很好奇。餛飩館裡的食客漸漸多起來,狹小的空間越來越嘈雜。秦略說:“我們去車上繼續講故事。”

中雪最終轉爲暴雪,車載廣播裡有個女人的聲音不斷重複:這將會是哈市百年一遇的大雪……各單位需要做好預防……門前三包,積極除雪……保證道路暢通……市民如非必要,請待在家中……

秦略的車子像是雪橇,緩緩向前滑行。車窗上結了一層薄冰,彷彿大霧漫天。秦略一邊開着車在白色的城市裡漫無目的地遊蕩,一邊聽後排的劉長林講他的故事。

劉長林開口說,很久之前,有這麼一個女人,打小就漂亮,整條街都出名。但是家裡環境不太好,爸爸是個酒鬼,媽媽開浴池。跟你故事裡那孩子有點像,她也總想着脫離這樣的環境,逆流而上。她足夠努力,考上了不錯的大學,拿了獎學金,甚至有了出國留學的機會。她終於可以離開冰冷的家鄉了,但是禍不單行,這個時候她的父母出了事,也是冬天,連環車禍,她爸死了,她媽殘廢了。爲了照顧母親,她幾乎放棄了一切眼前的機會,留了下來。浴池被兌出去了,改成了迪廳。她就在迪廳裡當領班,錢不少,都給她媽看病了,平時還會被客人騷擾。有一次,一個混子摸她屁股,她反抗,被混子一巴掌打倒在地上,臉磕在桌角,差點破了相。坐在那桌的是一個熱力公司的職員,三十多歲,起來拉架,混子也給他一個嘴巴子。他就掄酒瓶子給那混子腦瓜瓢敲開了。倆人都進了派出所,蹲了一宿,職員一出來,就看見女人在派出所外面等着他。

秦略聽到這,吹了聲口哨,說:“職員挺牛逼啊,抱得美人歸了吧。”

從後視鏡裡,秦略好像看到劉長林笑了一下,說其實職員早就喜歡這個女人。他從來不會蹦迪,但是每個週末都去卡間裡坐着,點一杯啤酒,他也不怎麼喝,就爲了看看她。這一仗幹完,職員得償所願,他們開始約會。女人小職員很多,她說跟職員在一起很有安全感。她希望職員能帶她離開這個城市,去一個更溫暖,更有活力的地方生活,這逐漸成爲了兩個人共同的奮鬥目標。但是職員屬於沒能耐的那類男人,朝九晚五,不會來事,也不會送禮。所以,在熱力公司升職沒他,漲工資沒他,分福利也沒他。結婚好幾年,目標的實現依然很遙遠。他也很自責,可越是努力改變,就越是遭遇各種阻礙,能力不行,加上運氣不好,給他圈在原地了。這個時候孩子出生了,夫妻倆似乎藉此達成了某種默契,當年的約定和目標再也沒有提過。但是女人知道自己始終想要離開,丈夫和女兒又成了牽掛,所有想法可能都會無疾而終。即便如此,她卻並不苛求丈夫。她把最深的慾望都藏着,默默付出,成爲好妻子、好母親,在家庭中漸漸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兩人結婚很多年,一直沒去哪玩過。就剛結婚的時候,去了趟北戴河,還凍得夠嗆。除了有海,那地方其實跟哈市很像。

職員偷偷攢錢,想帶妻子去趟海南島。錢快攢夠了,孩子要上小學了,得花一筆錢。職員覺得學校無所謂,即將到來的海南之行似乎更重要。沒想到,妻子卻用職員攢的錢把孩子送進了一所不錯的學校。職員哭笑不得,又在心裡替妻子難過,她就這麼被困在了原地。又一年過去,職員有了工作上的調動,去廈門。守家待業的同事都不愛去,職員卻主動報名。那天很冷,就跟今天差不多,也下大雪。職員早早下班,在家做了一桌子菜,跟女兒等着妻子下夜班,好告訴她新的生活就要開始了。妻子卻再沒回過家。妻子哪去了呢,她在路上被光頭撞倒,拖上了麪包車。光頭打她,強姦她,之後勒死了她。車開到江面,油鋸開了個冰窟窿,屍體跟槓鈴捆在一起,扔進去。妻子就這麼消失了。

後座的劉長林講到這裡,突然沉默了。秦略從後視鏡裡找他,卻發現他正浸在在忽明忽滅的光線裡,眉頭緊鎖,似乎在進行一次艱難的思考。他問秦略:“現在你覺得光頭該不該死?”

秦略不知道自己該怎麼回答這個問題,眼前綠燈變紅,他一腳踩住剎車,發現已經遊逛到了江邊附近。突然,秦略的喉嚨一緊,隔着椅背,他感覺到劉長林的腳正蹬着自己的後背。是鞋帶麼?秦略來不及反應,只覺得氧氣在迅速減少,一時間天旋地轉。他被劉長林狠狠勒着脖子,想要伸手抓住繩子,發現繩子已經深深地嵌進脖子上的肉裡,根本沒有縫隙拉扯。

秦略知道自己想要脫險,只能孤注一擲。他盡全力伸腳去夠油門,踩着,同時猛打方向盤,那輛棗紅色的破舊桑塔納像是一滴噴濺出來的血,飛越江堤,一頭扎向冰凍的江原。

第九場

劉沫頂着時有時無的落雪上了公交車。車開往哈東站。她找了個靠窗的位置坐下,腳抵在車載暖氣上,看着車玻璃發呆。

這時候哈市的公交車是沒法從裡面看到外面的,窗玻璃都被一層薄冰覆蓋着,霧騰騰的一片銀白色,外面紅色的車燈和繽紛的霓虹偶爾暈染開,具體到哪了只能靠猜。想看外面,需要摘下手套,用體溫化開一個窺視外界的通道。也有人用體溫在窗上作畫寫字。劉沫靠的這扇窗上就畫着一個老丁頭,光溜溜的禿頭下是一對鼠目,長得有點像王老師。

東東拿首飾去換錢了,倆人約在東站的南口見面。私奔將要成行,似乎只能這樣了。在離開之前,劉沫環顧自己的家,好像也沒什麼值得留戀的。十年前,當媽媽還在,家裡並不是現在這樣,那會兒是暖的,有色彩。現在則全是黑白。劉長林看起來沒什麼變化,依然溫柔,禮貌,是個稱職的熱力公司員工,合格的父親。但劉沫知道他也變了,她無數次在深夜裡聽到他哭泣,還不敢大聲,憋在被窩裡,像是某種被針線縫住嘴的野獸,低聲抽噎,帶着尖銳的痛感,這讓劉沫夜不能寐。父親眼睛裡的光亮已經徹底熄滅,只是因爲慣性在繼續生活。

就這麼一走了之吧。劉沫想。她有一點捨不得劉長林,但對於新生活的渴望又壓過了這種不捨。她希望她跟東東能找到一個溫暖的地方過日子,在那裡,任何人都不會因爲冰冷而變得不可理喻。但這終究只是美好的希望,劉沫知道自己經歷過昨夜之後,可能再也不會相信表面的寧靜與祥和了。任何事背後都可能暗潮瘋漲,自此她看什麼都有鬼影幢幢。

就比如晨光棋牌室。

公交車到了東站,劉沫胡思亂想,聽到電子音的報站才往後門移。天很空曠,雪下得沒完沒了。劉沫的臉凍得很疼,她快步往進站口走,來到了售票大廳的右數第二個窗口前。東東讓她在這裡等着。

看着行李箱和一雙雙邁動的腿,劉沫又想起了晨光棋牌室。那裡也是這樣,彷彿是個人類罐頭,只不過這裡是旅客味的,那裡是賭徒味的。賭徒們一個挨一個,擠滿在一個正方形的立體空間裡。到了後半夜,就像開餐的時間到了,罐頭被打開,賭徒被倒了個乾淨。但那天罐底還餘着仨人,光頭兒,東東和劉沫。

很早之前,東東就告訴劉沫,說光頭欠自己媽十萬塊錢。把這筆錢要回來,他們就可以逃離這裡,開始新的生活。昨天晚上,兩個決意私奔的年輕人終於付諸於行動,他們在凌晨來到晨光棋牌室,東東帶着一把刀,讓光頭還錢。可那刀在光頭眼裡像是一個笑話,看得直樂。

他湊近,抓着東東的手,讓刀尖抵在自己隔了一層灰色線衣的胸口上,說:要錢沒有,要命一條。東東稍一遲疑,他就奪過了刀,用刀柄敲暈了東東。劉沫嚇得夠嗆,愣在原地,卻被光頭抓着脖子摁在牆上。光頭似乎剛喝了酒,他緩緩地撫摸劉沫脖頸的皮膚,之後用力將她推倒在裡屋的牀上。咱倆,整點酒後甜點,他湊近劉沫的耳朵這麼說。劉沫失聲尖叫。

無盡的撕扯,光頭壓着劉沫,給了她一個嘴巴子,雙手往她的褲子裡伸。這時突然“哐啷”一聲,光頭住了手,隨即癱軟下去。淚眼朦朧的劉沫看見東東站在光頭身後,手裡拿着一塊碎磚。

兩個剛滿十八歲的孩子徹底慌了。劉沫摸摸了光頭的鼻息,還活着。她下意識說,我們報警吧。東東的雙眼卻在環顧整個棋牌室,“一不做二不休,我們把他的錢都拿走。”可屋裡翻了一遍,只找到了幾百塊錢現金。東東不甘心,爬進牀底下,拉出來一個破行李箱,裡面有一個大首飾盒,上面印着燙金色的“珍貴愛人”四個字。東東打開首飾盒,說看着都不太值錢啊。可劉沫的心卻緊縮了,她在一堆鏽跡斑斑中看見了一對珍珠耳環。即便過去了這麼多年,她也能認得出來,那是自己母親曾經最愛的首飾。

行李箱中還躺着一捆麻繩,劉沫看着繩子,做出了一個永遠無法回頭的決定。她拿起繩子,走向了正從昏迷中慢慢甦醒的光頭。

那一晚並沒有輕易地結束,劉沫站在售票大廳裡回憶着不堪的一切。東東還沒來,她等得有點不耐煩。天在變冷變黑,雪下得茫茫一片,劉沫在白色光輝的邊緣使勁搓着冰涼的手。她一邊搓一邊低頭看,好像手上還沾着粘稠的血。

她突然開始想念自己的父親劉長林。

第十場

秦略被利如刀尖的冰冷刺醒,睜開眼,發現車子已經撞破了冰層,車頭正沉入江面。黑色的江水慢慢涌進來,像是來自冥府的手,拉扯着他向下滑。他盡全力掙扎,踹開了一側車門,然後向外爬。遠處江岸邊的城市燈火模糊成一片,燒破了夜幕。

有人在尖叫,警笛聲由遠及近。

在車頭被江水完全吞沒之前,秦略手腳並用逃了出來。他看到後排的劉長林滿臉是血,閉着眼,似乎已經陷入了昏迷之中。秦略想要拉開後車門,但門板變形,卡住不動。他反身用胳膊肘擊碎了車窗,想要從車窗里拉出劉長林,卻被劉長林一把推開,滑倒在冰面上。

劉長林並沒有昏迷,他笑吟吟地,給自己扣上了安全帶。

“想想你女兒。”

“我太累了,我太想她了。”

秦略知道這個她並不是指沫沫,而是劉長林的妻子閆春紅。秦略伸長了胳膊探進破碎的車窗,即便被玻璃碎片劃破了胳膊,也死死揪住劉長林的衣服。可是劉長林彷彿跟車融在了一起。秦略根本拽不住一臺正向深淵跌落的桑塔納,他扯着喉嚨吼:劉長林,你要是個爺們兒,你就出來。劉長林微笑了一下,斜眼看向秦略,說:“我覺得你故事裡的那個孩子,不當警察真是他媽的白瞎了。”

冰面不斷地破裂,秦略腳底一空,手一滑,整輛車突然被身下的洞窟吞噬。在劉長林即將消失的最後一瞬間,他目視着幽深的水底,小聲說:“我找到你了。”

警車的紅藍燈光撕開了秦略的沉默,他依然沒有回過神來。他渾身溼漉漉地跌坐在冰窟旁,褲子已經被凍在了冰面上,直到有人把他扶了起來,給他裹了個毯子。秦略轉頭,竟然看見十年前被自己打掉牙的同學。他依然高,但是胖了,滿臉的世態炎涼,又摻了冷灰色的江風。

當晚,秦略就被警方帶走,審了一宿。當說到自己擅自展開調查的動機是因爲怕被兇殺案牽連時,同學說,在警方的調查前期,確實曾把秦略劃爲過嫌疑人。但在後續的調查過程中,他們發現犯罪現場雖然在某種程度上遭到了破壞,但依然有一枚帶血的指紋留在了院子的鐵門上。警方就是靠這枚指紋鎖定了劉長林,走訪得知,在今天上午,還有鄰居目擊到了劉長林在樓頂燒東西。

警方正打算實施抓捕,就接到了秦略在網吧留下的訊息。在檢驗了那些珠寶首飾後,基本確定了它們屬於十年前失蹤的四個女人。作爲失蹤者家屬的劉長林,殺害光頭的動機變得更加充分。至於光頭是不是當年製造了失蹤案的兇手,其實還有諸多變數。因爲找不到屍體,就缺失了關鍵性的證據。

在審訊的間隙,秦略在警察局的走廊上見到了劉沫。

警方在東站找到了她,聽說她已經買好了去北戴河的火車票。當劉沫得知劉長林的死訊時,看起來並沒有特別悲傷。警方告訴她劉長林涉嫌殺人,可能畏罪自殺,劉沫仔細聽着,似乎在分辨信息中的真與假。隔着一扇窗子,秦略看着劉沫假裝鎮定的臉逐漸崩潰,淚水泛着白光,像是冰晶一樣落在鐵桌子上,彷彿匯入了亙古的凍土之中。秦略轉回頭,他突然意識到了一個問題,不得不再次看向劉沫,以作確認——

劉沫的耳朵上戴着一副珍珠耳環,樣式老舊,鑲嵌廉價珍珠的金屬槽已經鏽跡斑斑。但此時,被警察局裡的白熾燈照着,反射着一種隱秘的光華。秦略想起警校同學對他說過,案發現場雖然在某種程度遭到了破壞,但依然有一枚劉長林的指紋留在了院子的鐵門上。這不合理,劉長林費盡心思,利用暖氣水沖刷掉現場的腳印和血跡,又爲何在臨出門前犯下了這麼低級的失誤?

除非,被暖氣水沖刷掉的是別人的痕跡。

秦略的心似乎隨着劉長林墜入了那個冰窟窿裡,他突然意識到自己完全找錯了方向。劉長林從一開始就想要把調查的重點引向自己,爲真正的兇手脫罪。而在江邊對秦略下死手,是因爲秦略看破了案件中的關鍵——劉長林知道自己的女兒從案發現場帶走了曾經屬於母親的珍珠耳環,一旦被秦略發現,自己所做的遮掩將失去效用。

審訊室裡的人漸漸變多了,有賊人也有官差,或急或緩,往來不絕。局子裡供暖也不算好,人一多,玻璃上便蒙上了一層白霧。秦略依然在盯着劉沫看,隔着白霧,劉沫像是一個揣着傷心事的幽靈,若隱如現。秦略陷入了掙扎之中,他想要訴說真相,卻沒張開嘴,嗓子裡噎的都是人間的冷與暖。

秦略想起了劉長林臨死時說的話,關於那個孩子天生就是警察胚子的推測。他覺得他錯了,因爲在法與情的面前,一個合格的警察會毫不猶豫地選擇遵循前者行事。至於秦略,這大半輩子,他都只會在情理之中艱難跋涉。

尾聲

劉長林沒想到自己的女兒會做到這樣的地步。

沫沫夜不歸家,劉長林心急如焚。所以當他接到東東的電話,說他女兒瘋了的時候,就火急火燎地蹬着自行車趕往晨光棋牌室。那個時候光頭已經死了,身上插着一把剪刀,手指也被剪斷了四根,整個人像是一個被掏空了棉花的毛絨玩具,剛從凳子上跌落,俯身趴在地上。

對於劉長林的出現,沫沫甚至沒有反應過來,她依然處於極致的憤怒之中。她沒問劉長林是怎麼來的,而是指着光頭的屍體,對自己的父親大聲地陳述着,整個人顯得混亂而迷惘,像是入了魔。

“他就是殺死媽媽的兇手,他開面包車撞到了媽媽,他強姦了媽媽,掐死了媽媽,把媽媽跟槓鈴捆在一起,扔進了冰窟窿……”

劉長林看了看空瞪着雙眼的女兒,輕輕地拍着她的後背,把她攬進了懷裡。他小聲問:“你是怎麼知道的?”女兒哭着說:“東東發現了媽媽的珍珠耳環。我捆住光頭,剪他的手指頭,逼他說了實話。”

在抱着女兒的幾十秒鐘裡,劉長林似乎思考了一個世紀。他不想看清眼前血淋淋的現實,但卻無法否認女兒已經鑄成了大錯。無論光頭是不是製造當年連環失蹤案的兇手,在沒有切實犯罪證據的前提下,對光頭實施了虐殺的女兒已經成了證據確鑿的殺人犯。劉長林失去了妻子,他不想再失去女兒。他抱着她,像是在醞釀一場訣別。他環顧四周,打算在有限的時間裡找到挽救女兒的方法。

劉長林盡力讓自己顯得平靜,他讓女兒和東東說先回去,步行,躲開道路上的監控。避過女兒,他又悄聲與東東串了口供,讓他謊稱在棋牌室附近見過自己。但是劉長林沒料到,在他到來之前,東東就將首飾盒裡的所有首飾倒進了一個黑色垃圾袋,又把垃圾袋藏進了自己的書包。

等女兒和東東離開了棋牌室,劉長林纔開始思考對策。屋子很熱,這讓身爲熱力公司職工的劉長林感到奇怪,這是一間自建的平房,按理說不應該被納入集中供暖的範圍。他走進院子,就看見了沿着牆沿私接的管線,突然就想起了曾接到這附近居民區的投訴,說是有人私接供熱管線,漏水導致路面結冰。此時的雪越下越大,天氣預報說夜間溫度可能會降到零下32度。

劉長林想到了一個抹去女兒行兇痕跡的方法,他拔下了光頭私接的管線,讓滾燙的熱水趁着夜色涌出,先是融化掉了雪地上的腳印,又流淌進室內。在低溫下,棋牌室牆上的管線被不斷凍結,直至全部爆裂。熱度傾瀉,妄圖洗掉一切罪惡。

在擦掉了現場可能留下的所有指紋後,劉長林將女兒行兇的剪子清洗乾淨,用塑料袋裹嚴實,揣進了羽絨服的內兜裡。他知道這一夜即將結束,就踩着將要凍結的冰碴,推開鐵門往外走。立在紛飛的大雪中,他想,還剩最後一步,然後小心翼翼地在鐵門上印下了一個沾着血的指紋。

門冷,有點沾手。他把血往深栗色的燙絨褲子上擦,覺得應該看不出來。

他還要去趟早市,沫沫想吃得莫利燉魚,在他耳邊叨叨了一個禮拜了。他打算今天就讓女兒吃上。

《狠冬》 完

作者:張瀚夫

編劇;每天被老電影、主機遊戲、超級英雄包圍,得聽着黃金年代的說唱才動得了筆。

責編:賽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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